他二人僵持少顷,松苓一口咬上舌尖,以疼痛来掩盖心头酸涩,纵使有千般委屈万般难,也不能现在哭。
这人还什么都不记得,他哭的再凶又有什么用?不过是一场闹剧罢了。
“我困了,得歇着,”松苓抬起头,眸子掠过脖颈的血痂,稍稍偏开了眼,“把你养好了,我这身子可还亏损呢,你个不知疼人的薄情郎,叫我拖着病体东奔西走,你可爽?”
“我不知…”淙舟哑然。
“你当然不知,你姓氏名谁?家住何方?师承何处?你通通不知,就连主人家问你名讳,你都要去看那玉牌再答,”松苓嘴撅的可以挂油壶,“全跟着你那一魄丢去天边了,还找不到…你既知晓去看玉牌,怎的就猜不出这玉牌来自何处?”
淙舟抬手摸向腰边,却只碰到衣摆,他错步探向一旁圆凳,想要将那外衫上的玉牌取过来,可他忘了那狐狸还扒在自己身上,刚探出手,就被松苓拽了回来。
“夜深了,先睡,明儿再看。”说着松苓也不松手,直直仰躺下去,眼看着后脑就要撞到墙上,松苓还是一脸笑模样。
淙舟猛的被他拽倒,再想护着已然来不及,凌空时他倏地紧环过松苓的腰,一腿跪上床,用力一转,整个人砸在床上,后脑刻磕上床榻,好在那坨被子还堆在那里。
松苓化人分量不轻,把人砸的闷哼一声:“可压着哪了?”他忙不迭的撑起身,半骑在人腿上,神色微慌,就要解人里衣,“才养好的可别又砸坏了…”
衣带被勾开,稍长的指甲划过侧腰。淙舟心里一惊,一把摁住那只作乱的手:“我无事。”
掌心温热,似是有些紧张,浸出点汗来。松苓抬眸怔愣的盯着床褥,奋力不去看那交叠的手,他不想抽出来,又觉得应当抽出来。
就一会儿,他就多贪这一会儿…
怎奈淙舟只停留一瞬,他重新系好衣带,抽出身下的被裹在松苓身上:“既然身体有恙,那便早些休息。”
指间沾了汗湿,雨夜里带着些许凉,松苓藏在被中将手紧握成拳,长甲嵌进掌心,他像是觉不出疼。
这床不算大,睡两个人有些挤,淙舟躺正在边沿,捞过枕头拍了拍,示意松苓就寝。
松苓斜睨他一眼,轻哼一声又化回狐身,小狐狸拖着被子给淙舟盖了半身,自己窝去了床角。脑袋埋在床缝里,尾巴蜷着,不时会有一条伸出来烦躁的甩。
狐狸呼吸不稳,淙舟知它这夜怕是睡不安稳。
夜已过半,窗外雨停,云散月出,只剩房檐积雨碎于堂阶,扰的人亦不能安眠。雨夜还是有些凉的,淙舟坐起身,将狐狸抱了回来,狐狸软成一滩,睡的不熟,淙舟才将它抱起就醒了过来。
“夜凉,”淙舟摁住要跑的狐狸,“你也不占地儿,过来睡。”
月光点亮整个床帐,视线要比方才清晰的多,松苓迷蒙的看着淙舟,它发觉这人似是在笑。
果然这人只喜欢狐狸。
他只对着狐狸笑。
松苓有些恼,它偏开脸不去看淙舟,呜咽一声趴在了枕头上。
夜静了。
翌日一早,松苓被一阵喧闹吵醒,它抬起半身看向窗,少顷,又晃晃脑袋打了个喷嚏。
淙舟应是听得,抬手将它摁进怀中。睡意朦胧,卸了仙君一身清冷,他将狐狸后颈的毛揉的糟乱,听着狐狸粗重的鼻息,哑声道:“果然是身体抱恙,夏末不见寒凉,只一场夜雨,就让你着了风寒。”
狐狸瓮声应着,抬爪拨了拨淙舟前襟。
“嗯?”淙舟不解,偏头看过去,见得松苓一身赤毛遭了蹂躏,又屈着替它梳顺。
狐狸又拨了拨衣襟,接着用嘴叼起衣摆晃了晃。
淙舟了然,狐狸这是想要衣裳。自昨夜化形被淙舟撞见,过了一开始的不自在,松苓不愿再做整日被人抱来抱去的狐狸,它想同淙舟说话,想同淙舟亲近,这念头一旦起了,便再难消退下去。
它瞧着淙舟双眸逐渐清明,更加奋力的晃着脑袋,衣摆被它扯的哗响,隐在外面的喧嚣中,倒也不甚明显。它晃得眼晕,却只听一声淡淡的“没钱”。
狐狸猛的止住了脑袋,一阵眩晕令它险些栽倒。
是了,那钱袋子都饿死了,哪来的钱?
松苓用力在淙舟腹上踩了一脚,接着蹬着他的腹,跳上了床边的窗。它拱开窗,瞧着外面的热闹。
昨夜那人说的不错,还真有人娶亲。
算着时辰应当是去接新嫁娘,那轿子也不像是有人的样子,仪仗踏着积雨逐渐行近,唢呐声起,小锣响贯街道,好不热闹。
最前头是一匹青鬃马,马上坐着一男子,看着已过而立。着着一身大红喜袍,模样一般,只能算得上周正,街边满是道喜之人,那男子连连拱手道谢,松苓瞧着,走这一路怕不是要笑僵了脸。
不是说克夫吗?
那员外家里竟真的让娶,瞧这样子,排场应该还不小。
这样的喜事松苓百年前也曾见过,那次真的好生热闹,他初次见得这样的场面,蓦地起了成亲的念头,他偷了新嫁娘的红盖头,披着夕阳去寻淙舟。
他望着远方的天,记得那日当是要更晴一些。
松苓垂首陷入回忆,他不是隐忍的性子,眸中浓郁的哀怨丝毫不加隐藏。
这时淙舟已然穿戴整齐,将狐狸从窗边抱回,又不知在哪摸出一个鼓囊囊的钱袋。
这人又耍他!
松苓看着晃在指尖的钱袋,霎时从回忆中脱离出来,尾巴不断袭向淙舟脸庞,他挂在人手臂上,使不了多大的劲。
楼下的喧嚣更近了。
“好了,听话,”淙舟收起钱袋,压下炸成花的尾巴,不断安抚着狐狸。
“听说方公子得了个护身的物什,说是从一位仙长那里得来的一根凤凰翎,”喧闹声传了上来,“能驱邪消灾的,要不这儿子要娶那克夫的婆娘,方员外怎么能点头?”
粗鄙言语在声声道贺中尤为刺耳,那句“凤凰翎”更是直接坠了进来。
世人不辩凤凰与青鸾,将其尾羽统称为凤凰翎。
长离在这里!
淙舟将狐狸抱好,抬手欲关窗:“带你去…”
不等他言毕,松苓倏然收了尾巴,一脚蹬在淙舟胸口,借力攀上窗棂,六尾没在窗边,眨眼间不见了踪影。
火红的身影在晴日下格外显眼,街上往来商贩百姓却像是看不见一样,松苓穿梭于巷道间,放出神识去寻那只让它又气又恨的肥鸡。
它寻了近半座城,却寻不到一丝长离的踪迹,松苓停下脚步,跑了这许久也让它冷静下来,凤凰翎实非轻易可得,那方家公子被人骗了钱财也未可知。
松苓思忖着先去方宅看上一看。
那方公子迎亲未归,宅子里虽说忙乱,但也不似街上吵闹,大红绸子铺满整个院子,那间喜房坐落于宅院西北,因着是白日,故而还未燃起红烛。
松苓悄声进了房,在屋内乱找一通,终于在架子床下一个明光布包里,寻到了那根所谓的凤凰翎。
羽翎不长,不是尾羽,色泽青绿,分明是青鸾颈羽。
长离掉的毛?还是雉鸡染了色?
松苓凑上去轻嗅,倏然歪头愣住,这根羽毛竟真是长离所有,只是上面的气息极淡,已判不出离身多久。
这玩意哪里能驱邪消灾?松苓直暗道凡人愚昧。
它将布包放回床底,叼着羽毛跃上房檐,一路沿着屋脊疾走回客栈。
羽毛杆子上的绒毛着实扎得嘴痒,这一路上,松苓不断舔着唇齿,有好几次都要将那翎吃进肚中。它落入巷道,轻推开客栈的窗,窗带起薄积的灰尘,松苓憋着喷嚏,不自觉的伸出舌头舔舐鼻尖,一不留神,还是将那根羽毛吞吃入腹。
它愣在窗上,咂了咂嘴,像是还未品出味道。
吃就吃了,以前也没少拔他的毛,松苓又咂了咂嘴,将那憋进去的喷嚏打了出来,背着日光,将一身风尘滚在窗沿上。
淙舟不在,也不曾留下一张纸条,应当是买什么东西去了,松苓记得自己离开前,淙舟好像是这样说的。
买什么?
它好像没听全。
松苓也不急着寻人,它知淙舟未关窗,自是在等它回来,这人应当不曾走远,它且等着便是。难得无人使唤,这样的清闲竟让松苓有了些许不适应。
金乌凌空,晒得人暖,街道被蒸干,虚空漫上湿意,不似昨日那样的热。松苓眯着眸子,半张着眼四处看去,它呼吸渐稳,昨夜慌乱的睡意在此时袭了上来。
尾巴搭在窗沿,拔了毛的地方被掩在下面,松苓打了个哈欠就要睡去,它抖了抖耳朵,将要合眼。
街上忽然闪出一个熟悉身影,松苓登时睁眼,盯着那人拐进小巷。那人一袭灰褐衣衫,背着一柄长剑,左腿微跛,腰间挂着挂着酒袋,还有一个殷红的腰牌,那腰牌似玉非玉,似石非石。
看着像是个散修。
松苓眸光狠厉,犬牙呲出,呵声不断。
下一瞬它猛的翻出窗外,嘶吼声冲破喉咙,窗扇砰声撞在墙上,窗纸哗响,撞碎墙皮又弹了回来,这窗实在是破旧,合叶裂开一道细缝,窗歪在窗棂上。
散修身上酒气太浓,路过之处人人如避蛇鼠,唯恐沾染,他跛着一条腿,歪歪扭扭的进了小巷中的酒肆。
这家酒肆开在深巷,却依旧宾客满堂,正应了那句酒香不怕巷子深,这间酒肆在这深巷里已传了百年余。
散修只进去打了一壶酒,又一步三晃的走了出来。
这小巷七拐八弯,松苓就伏在一处墙头一瞬不瞬的盯着散修。它气急了,双眸被逼的通红,爪尖扒进破墙裸露的砖缝,微弱的破碎声击落墙屑。
散修越走越近,行至小弯处,他倏地停下脚步,似是察觉出危险将至,醉意散去些许。他用力闭了闭眼,抬眸向那危险处看去。
起风了,墙屑轻哗,松苓微微歪头,露出口中利刃,它眸光一直盯着那殷红腰牌,可牙尖却对准了散修的脖颈。
它对散修再熟悉不过,散修亦是。
“你还活着!”散修撞上了那双猩红眼眸,风中荡起的六条尾巴让他忆起曾经,左腿断骨处似是又疼了起来,当年那座山猛地塌陷,砸断他一腿,他只当是报应。
散修向后趔趄一步,慌忙拔出身后长剑。
只是那手在抖。
长剑在晴日下闪过寒芒,又被散修尽数抖碎,破碎的光落入松苓眸中,它半伏下身,蓄势而出。
这跛脚道士曾执一石刀,于幽暗处斩它两尾,尾根的伤疤是他半生之痛,他恨透了这个人。
松苓不再等,后腿一蹬踹塌墙头,向着散修脖颈冲去。散修惊惧不已,忙提剑于身前抵挡,他单手提剑,另一只手摸入前襟,他记得他留着一道符篆,防的就是如今这般。
小巷寂静,只有狐狸穿巷而过的烈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