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林深不见鹿——见鬼【完结番外】>第40章 河畔清歌(九)

  空气像是凝固了一般,寂了半晌。

  林深觉得,这个问题还是问早了。

  刚想开口化解,就听宋凌云的声音从边上传了过来。

  “公司麾下,一共五队,除了五队队长在某种意义上是个离谱的疯子,其他人,连着队长包括队员在内,应该没有不恨的。”

  宋凌云目光冰冷,落在林深的身上:“打个不大舒服的比喻,如果是你,某天回家,发现你妹妹不见了,再见时,却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而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那些东西,你会作何感想,又会怎么做?”

  没有什么犹豫,甚至连语调都是跟之前一样的平淡,林深开口作答:“会恨,然后想方设法的报仇。”

  宋凌云微眯了眼。

  “和你跟你妹妹的关系同样,在公司里,大多数人的异能都不是先天来的,而是通过后天的经历被强迫性地激发出来,有了这个前提,才有了他们在公司里的际遇。”宋凌云,“这么说,听得懂吗?”

  林深不说话。

  他听得懂。

  ……对于他们来说,队友,即是亲人。

  ……而对于无常,既然势如水火,就唯有相互剥夺,在此过程中所导致的损失自然也不可避免。

  这其中,就包括人命。

  “所以,就无差别的杀戮吗?”林深理解,却并不退怯,他有他自己的看法和想法,这个世界之所以丰富,正是因为每个人的经历不同,才会有那些不同的感受和启发。

  想法没有对错,只是需要包容。

  宋凌云抬了抬嘴角:“这也是我好奇的地方。”

  灵在某种意义上,和人是一样的,如果等化成人,作祟的灵就像是现实社会中的坏人,而对于能看见灵的人来说,应该更能理解才对。

  宋凌云迄今为止,散去的灵没有上千,也有大几百。

  而站在灵的角度,这之所以是尊“煞神”,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杀得太多。

  “但有一点你说错了。”没等林深回答,宋凌云继续说道,“不是无差别杀戮,而是除了强杀,别无他法。”

  “除非他们自己露脸,主动现身,主动开口,否则一来我们看到的东西有限,二来,就算看清了,很多话也说不清楚。”宋凌云说,“拿刘夏绘来说,他的能力其实并不适合长时间的拉锯战,限制太死,很难突破,加上他也只能看,不能沟通。”

  “利弊权衡,我是他们队长,自然应该以他们的性命为重。”

  林深微皱着眉,听得有些入神。

  他越来越觉得,这个人,也就表面看着冷,其实真的很好相处。

  “所以,如果情况允许,能沟通的话,你也不会不辨是非就直接出手,对吗?”林深神情认真。

  宋凌云轻哂一笑:“饭店那个,我闲的?”

  林深微愣,想起来,低了低头,忍不住笑了。

  ……倒也是。

  “行了,惑也解了,说说吧。”宋凌云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问他,“都看到什么了?”

  林深把在梦境里看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你怎么确定你在里面待了三年?”宋凌云听完,问他。

  “宿舍墙上有挂历。”林深答,“过一天撕一张,我自己也有记。”

  说完,林深又道:“对了,我回来的时候是几点?”

  宋凌云:“凌晨两点,怎么?”

  林深摇摇头:“没,就是感觉灵的力量好像变强了,以为时间也会跟着拉长。”

  “没有拉长。”宋凌云收了手机,像是嘲讽,气音一哼,“不但不长,还缩短了。”

  林深反应了片刻:“……嗯?”

  “林国昌的污染时间,变短了。”

  林深皱了皱眉。

  “你是说……”

  宋凌云饶有兴趣地看他:“你在接别人的锅。”

  林深:“……”

  “可是我的时间没有变化。”林深说道。

  “不是时间。”宋凌云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看着他,一语点破,“是程度。”

  林深半低着眼帘,看不出在想什么,半晌,他问道:“林国昌呢?”

  “回去了。”宋凌云答。

  林深醒来后不久其实就发现,车停的地方已经不是刚刚那个偏僻的城郊村道了,而是别墅群附近的一条巷子,拐出去就是熟悉的街景。

  林深对这片不熟,但走过两次,也就记住了。

  “他自己走回去的……?”犹豫着,林深问道。

  “不然呢。”宋凌云,“还想让我把他扛回去?”

  林深:“……”不,并不想。

  宋凌云:“但话说回来,你那叔叔,演技太好,要不是今晚换了地方让他没了时间观念,我也看不出来那是在演戏。”

  “演戏……”林深若有所思,低声重复。

  片刻抬头:“你是怎么看出他在演戏的?”

  “也是碰巧。”宋凌云,“把你弄到前面来花了点时间,一看手机才发现,他超时了。”

  “那之前的时间他怎么控制?”林深不解。

  “不难。”宋凌云推测,“家里不是还有一个?”

  “你说林睿唐?”

  “嗯。”宋凌云说,“我们来之后,每次他都会坐在楼梯上,每隔一段时间就挪个位置,你没发现?”

  林深:“发现了,动静挺大。”

  “那就对了。”宋凌云像是有些困,靠在椅背上,仰着头,“每隔一段时间的动静都不一样,很可能就是在报时。”

  说完又道:“但考虑到儿子沉不住气,所以老子八成没告诉儿子自己真正的计划。”

  林深思考着,很快抓住了重点:“他超时了多久?”

  “不久,四分钟。”宋凌云答。

  “不考虑是灵的能力影响了时间吗?”林深举一反三。

  “不考虑。”宋凌云说道,“他自己也不确定自己的时间掐得准不准,所以醒来过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我,说他头疼,想回家休息,静一静。”

  “所以你就把车开回来了。”林深若有所思。

  片刻,又想到了什么,狐疑的眼神望去:“你回去的车速……”

  宋凌云闭目养神,扬嘴微勾。

  “慢车道,速度还行,也就三四十码吧。”

  林深:“……”时间拖得长了,就算回去也对不出来自己估的到底准还是不准了。

  “但也够厉害了……”林深低声。

  毕竟林国昌肯用心、敢拼搏,在路上他应该就注意过街道上的时间了,甚至以他的聪明程度,经过前两晚,恐怕他连每次林深会为他分走多少时间都已经总结出了规律,记在了心里。

  但或许是因为环境变化给他带来的心理上的不适,这才让林国昌默数的节奏有了误差。

  只是这样的聪明才智,叫他用在了坑人害命上……

  “林深。”

  “……嗯?”

  “那个灵,你认识?”

  “也不算认识。”林深拉下眼帘,偏头往窗外望去,“就是在梦境里见过几次,连话都没说过。”

  宋凌云稍稍偏头,对上的却是一面后脑勺,隐约可见几搓柔软的头发微翘。

  随即心里就有了底。

  “老宋。”安静了半晌,林深开口说道,“那个故事还有后续。”

  宋凌云这几天没睡好,有些累了,语调带着些慵懒和随意,却挡不住惯常的一针见血,淡道:“不怕死?”

  “怕。”林深倒是坦诚,却也说得出自己的道理,“但我还是想知道。”

  “知道可能发生的后果吗?”宋凌云淡问。

  “有想过,但不大确定。”林深回答。

  “最坏的结果有二。”宋凌云阖着眼,低声,“要么被梦境困死,要么,被自己困死。”

  林深有些听不太懂。

  “你进的是林国昌的梦。”宋凌云淡道,“你自己的呢?”

  “……”

  “时间不早了……”林深伸手探进口袋,本想掏手机,却摸了个空,低头,“先休息吧。”

  “四点半了。”宋凌云轻叹,抬手把椅子放平,“我就不进去了。”

  “……”

  躺下后,身旁传来“咔嗒”一声轻响,宋凌云睁开眼:“?”

  “一起。”林深裹紧外套,躺下来,想了想,又补一句,“就当给你值夜了。”

  “行啊。”宋凌云扬了扬眉,漫不经心,“那交给你了。”

  林深心态向来放得很平,淡笑了笑:“晚安。”

  “嗯。”

  ……

  林国昌茶饭不思了一整天。

  他在想,昨天的事自己到底有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而与此同时,别墅外,宋凌云在自己的车里,一觉睡到了快中午。

  车窗留着一点缝用来透气,却也拜它所赐,在近午时分被街道上的嘈杂声给闹醒了。

  皱着眉睁开眼,用手背遮去刺眼的阳光,动作间,就发现边上的人动了一动。

  睡得正酣……

  “……”这就是说好的值夜……?

  林深躺在放平的副驾,双手抱着身上的外套把自己裹紧,像是有些冷,眼皮不时地微微颤动,一头短发柔软乌黑,在睡梦中显得尤为乖巧,面庞清秀,或者应该说是温雅,就跟个玉面书生似的……

  当然,这些的前提是,他不醒的话……

  眼皮快速地颤动了几下后,林深睁开了眼,皱着眉又闭上,来回几下,等适应了光线后,才再次睁开。

  “早……”

  “嗯。”宋凌云也刚醒,一声简短的回应掺着鼻音轻哑,接着道,“昨晚值夜了?”

  “嗯……值了。”林深深吸一口气,抻了抻睡得发酸的身体,放松下来的声音显得慵懒,“赶跑两只。”

  宋凌云觉得有趣,面上却不显,淡淡地反问:“方法?”

  “还好吧。”林深打了个呵欠,眼角沁出了丝许泪花,“来了两个年纪不大的小家伙,对自己的处境和一些规则好像还不怎么了解……”

  宋凌云等着他的下文。

  “被我扮鬼吓跑了。”

  “……”

  “嗤……”摇头一叹,宋凌云抬手拉高椅子,坐起身来,笑叹道,“人才。”不过林深确实没说谎,昨晚的动静,他也听见了。

  林深:“……”

  “老宋,我发现你也不像他们说的话那么少。”林深知道自己斗胆,但他没忍住,“要是你在他们面前多说几句,他们可能就不那么怕你了呢。”

  宋凌云看了一眼还躺在椅子上不起的林深,轻哂一声:“你觉得他们能挨得过几句?”

  林深沉默:“……”这倒也确实……

  宋凌云发动了车,油门一踩,拐出巷子,朝别墅群的方向开去,一边淡道:“和他们比起来,你不怕我更奇怪。”

  “没什么好怕的……”林深闭眼轻声,又带出一声呵欠,条件反射的眼泪越沁越多,“我们队长,是好人。”

  宋凌云气音笑了,或者说,是被气笑了。

  好人卡是这么发的吗?

  一路驱车,凭着门禁,把车开进了别墅群的访客车位停好。

  两个人都坐下车上没下车。

  “老宋,晚上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

  林深想了想,抬眸说道:“三楼,书房。”

  宋凌云思索片刻,点了头:“可以。”

  在三楼,就没有可以提示的时间,把门一关,就算提示的声音试图从隔壁房间传达,也有一定概率能被书房的钟摆声抵消,或者再由他们制造一些没有规律的噪音,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阻挠林国昌对时间的判断。

  加上这回,宋凌云提前把车上的绳子一并带了下来。

  这样一来,到晚上就会轻松很多了。

  商量好后,他们在把车开回别墅群前就在街上的便利店里买好了囤粮,回去后就一直闭门不出,愣是把这个消息憋到了离十二点只剩下三分钟时,才告知林国昌,不出所料,这一下,果然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了。

  林国昌支支吾吾,却挡不住做贼心虚和对那歌声的恐惧,一时半会又反应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跟着上去。

  巧的是正好碰上了从房间里开门出来的林睿唐,林国昌对他摇了摇头,出言叮嘱,让他别乱跑,乖乖回房。

  林睿唐不屑一顾,待人走上去后,眼神才微微沉了下来。

  ……这是叫他今晚想办法报时。

  林睿唐不知道他爸为什么老让他报时,但父亲的城府,他不是不知。只是他一直放在心里膜拜憧憬的人不知道为什么,竟做了这么一件、也是唯一一件令他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的父亲,一个商人,居然把一个丧门星接到了家里,而且还好吃好喝的招待了起来!

  他不解归不解,矛盾归矛盾,但林国昌安排的事情,他还是得做。

  只是他总觉得,父亲好像在瞒着他什么事情……

  三楼,书房。

  十二点的钟声准时敲响。

  林国昌坐在书桌前,发着抖,片刻后,直着双眼,进入了幻觉。

  这回不给他任何机会,趁着这段短暂的失神期,宋凌云从带上来的背包里拿出备好的绳子,提前把人在椅子上捆了个严实。

  捆好后,起身回头,就发现歪倒在沙发上的林深。

  宋凌云回身抬步,坐到沙发上,看了一眼面朝下栽进柔软皮垫里的人。

  闭眼轻叹,伸手把人捞起,刚要放下,目光落在那头柔软的黑发,片刻思忖,最后调了个方向,用大腿给他当了枕头。

  ……是个有意思的人。

  嘴上说的怕,应该也是真怕。

  但就眼下的结果,宋凌云是真没看出,他到底哪里怕,又在怕些什么?

  从到这里的第一天晚上开始,宋凌云就敏锐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缠上来了。

  ……就缠在脖子这种要命的地方。

  但林深不说,宋凌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命是自己的,如果不珍惜,不但害自己,更多时候,也会害了身边的队友。

  这一点,是他要让林深作为他麾下一员,必须谨记、也必须清楚的,重中之重。

  毕竟,命只有一条。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

  ……

  林深睁开眼,望着头顶上那片掉皮的白墙,一时出神。

  这是……回来了吗?

  坐起身,视线翻转,映入眼帘的,还是那个焚烧点,燎燎的火光前,坐着还是大学时期那个瘦弱的林国昌。

  林深隐约能听到前面传来的一声声呛咳,甚至可以想象到那张需要借着烟尘才能流出泪水的面庞此刻是怎样的悲愤和委屈。

  就在这时,林深的余光里,忽然多出了一个人。

  很美的一个人,不止别人,在林深的眼里看来,也是如此。

  纤腰若柳,长发乌黑,白皙的面容姣好,在这样一个粗糙和充满碰撞的时代里,是一道难能平静的存在。

  而且为人温和清爽,待人接物,礼貌大方。

  没有注意到边上的林深,方绮韵迈着轻悄的步子,径直朝那团燃得正旺的火堆走了过去。

  她面带微笑,轻声开口:“林国昌同学。”

  林国昌背脊一僵,竟连停不下的咳嗽都戛然而止,一动不敢动。

  方绮韵等着他回头,但林国昌怎么敢回头,用这么狼狈的脸见人,还不如叫他直接死了!

  “方绮韵同学……”林国昌忍住咳嗽,闷着声音,鼻音极重,“你……有什么事吗?”

  “嗯,就是有事才过来找你的。”方绮韵笑意不减,声音很轻。

  林国昌不想见人,微微侧身,挡住了正在烧的日记,“……麻烦你就站在后面说吧,这里烟大,就,别过来了……”

  方绮韵温柔一笑,轻声细语:“我听说,你喜欢我?”

  林国昌闻言,整个人又是一僵。

  “……”一旁的林深十分敏感,已然提前嗅到了狗粮的味道。

  “我……”林国昌本能反应,想说“我没有”,但话到嘴边,竟被他自己死命地阻挡着,生生咽了下去。

  “是……”林国昌颤抖着闭上眼,准备承受自尊心被碾碎的下一刻。

  他只是不想让自己后悔而已。

  既然不想后悔,那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但他没想到的是,这次的代价,竟会是负数。

  “那真是太巧了。”方绮韵笑着说道,“正好,我也喜欢你。”

  林深靠着墙,低头叹气。

  ……烧掉日记,换得伊人。

  这应该是林国昌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吃到这么大块的甜糖了。

  他有些不敢相信,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直到方绮韵连说了三遍,林国昌才真真正正的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自己放在心里暗恋了整整三年的人,也在暗恋自己,这简直比一道天雷闷头劈下还要来得让他难以置信!

  不止林国昌,很多同学知道后,也觉得这两个人在一起,简直是破了次元之壁,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不搭。

  林国昌心里高兴,从最开始同窗的祝福到后面逐渐变质的压力,都让他深深知道,所谓的理想与现实,究竟还相差几个天地。

  就在他们确认关系不到半年,方绮韵的父亲就发现了。

  那时候,大多的职业还是分配的,师范毕业的学生根据最后的综合成绩表现,可以直接分配到对应的学校教书。

  毕业不过半年,林国昌作为一个初入职场的人民教师,一个月领着小几百块的工资,住在学校提供的简陋宿舍,几乎是木板隔着木板,左邻右舍楼下楼下,什么时间什么动静,都能听的一清二楚。

  林深为了方便观察,在意向一栏填了和林国昌一样的学校,运气不错,他们被分配到了同一所学校任职,宿舍隔得也近,就在旁边。

  还不大适应环境的林深头几天经常深更半夜睡不着觉,但也因祸得福,听到了不少有用的东西。

  有一天深夜,方绮韵突然来了。

  林国昌轻手轻脚给她开了门,问她怎么了?

  她告诉林国昌,他们的关系,被她父亲发现了。

  商人的话,听上去总是很美好。

  他们捐楼给母校,以此告诉后来的学子,吾辈自强,美好的未来须得好好学习,一步一个脚印。

  但对于一个初出茅庐、也确实是一步一个脚印在努力奋斗的青年,立场一旦发生变换,所谓的要求也会翻倍提高。

  说到底,还是一个门不当、户不对。

  假如结果是一定的,比起二十年后才能过上富裕的生活,为人父母,自然希望自己用金汤匙喂大的宝贝女儿即刻就能过上好日子。

  至少不能比现在要差。

  而再看林国昌的家世,上有病母兄姊,自己又初入社会,囊空如洗,把女儿就这么托付给这么一个穷鬼,方父怎么可能同意?

  林深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听着隔壁间努力压低的争吵声。

  结局不难猜……

  这两个人是有感情的,但狗粮归狗粮,不考虑现实的后果,只会让自己更痛苦罢了……

  林深自认为,如果是自己,比起狗粮,他更向往安定。

  即使一辈子跟自己过,也好过拖家带口、柴米油盐、负重前行的生活。

  那和给自己找罪受没什么两样。

  方绮韵对林国昌说,她的父亲要见他,如果周末没课的话,就腾一天出来吧。

  林国昌犹豫了。

  他隐约知道,方克谦,也就是方父,必将会成为他们两个之间感情的拦路山,而且这座山真的太高,高到让他只望一眼,便觉得难以逾越。

  方绮韵以为他是怕了,恨铁不成钢的心情顿时涌上心头,眼泪当场就下来了,哭着道:“你连去都不敢,父亲一定会捏着这点造文章说你胆小怕事,你、你到底还爱不爱我?”

  林国昌最受不了女孩子哭,连忙哄她:“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于是,这个周末,林深窝在宿舍,自从一大早林国昌出门后,一整天都没听到隔壁有过半点声音。

  直到半夜——一声大吼炸响了整栋楼。

  “这简直就是侮辱——!!!”

  吼完,然后就安静了。

  不难听出,声音是从楼下的公用电话炸出来的。

  再之后,方绮韵来的次数就渐渐少了,楼里的同事对林国昌的这段感情都知之一二,但也不敢妄论,只纷纷说道他们两个门不当户不对,要修成正果,恐怕难哪。

  但因为林国昌这两天的脸色沉得发黑,楼里有什么闲话也都不敢议论了。

  大家都知道,他经常在楼下的公用电话亭里和人吵架,而对方是谁,用脚指头都想得到。

  可要说痛苦,夹在中间的方绮韵才是最痛苦的那个。

  一边是养她疼她无不为她着想的父亲,一边是她欣赏爱慕时刻不忘拼搏的男人。

  林深好几次在走廊上碰到方绮韵,她的气色已然大不如前了,人也削瘦了一大圈。

  每每在楼道碰见时,方绮韵都会朝他点点头,算是问好。

  林深有些意外。

  场景对他的设定不是没有存在感吗……?

  就这么碰到了三四次,之后,就再也没碰到了。

  看起来……像是彻底分手了。

  林深躺在床上,思来想去,他想不通。

  他原以为,那个作祟的灵应该就是方绮韵没跑了,事实上,宋凌云那边也托人查了,查出来的结果是失踪,目前生死不明。

  可照现在的发展来看,林国昌并没有做出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她也还活得好好的。

  而就在林深苦于明明有了结果可场景为什么还不放人时,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想起宋凌云之前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这里,是林国昌的梦境……”

  梦还在继续。

  也就是说,这件事还没完!

  果不其然,一个月后,林深等来了故事的转折。

  方克谦妥协了。

  他不忍心看着女儿日渐消瘦,深陷苦海,自我折磨,于是只告诉她一件事,说,这个人绝对不像你看到的那么简单,你要当心,别把自己赔进去,不值得!

  林深之后碰到方绮韵,发现她的精神状态开始肉眼可见地恢复,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

  又过了一个月,两个人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了,甚至开始想象,未来他们会生一个男宝宝还是女宝宝。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期间,方克谦又私下找过林国昌几次,甚至不惜砸出重金,让他拿钱走人。

  后来,这些事被方绮韵撞见了,父女二人回去后,又免不了一顿大吵。

  终于,在一个晴朗的夜晚,林国昌在他们母校的那条小栈道上,和方绮韵求婚了。

  没有捧场的看客,没有拉满的氛围,只有天上的明月繁星、地上的鸟兽虫鸣见证他们这场一路坎坷至今却还算甜蜜的爱情。

  当晚,林国昌请方绮韵去市里最好的一家餐厅吃了一顿丰盛美味的大餐,之后,带她去了一间小小的四合院。

  林国昌站在她身后,帮她挽起了长发,在她的眼角落下一吻。

  他说:“这间四合院,就是我们的婚房,是我辛辛苦苦攒着钱买下来的。”

  方绮韵不傻,林国昌才工作一年不到,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钱去买这么好的房子?

  女人是感性的,林国昌告诉她,这是他的父母早早就帮他存下的彩礼钱,加上他大学期间省吃俭用,终于凑够的。

  方绮韵信了。

  丝毫没有发现,原本那双载着星辰和希望遥看未来的双眼,已经变了。

  他们在那个四合小院度过了酣畅淋漓的一晚,也正是这样一个刻骨铭心的夜晚,注定了方绮韵厄运缠身的未来,也成为了林国昌改变命运的,最重要的转折点。

  方绮韵醒来后,赫然发现眼前乱七八糟站了一屋的人,对着她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顶着一头慌张的乱发,那是在昨晚被爱人亲手挽起的头发,甚至在他们贴得最紧密的时候,她也舍不得拆。

  但现在……

  她回过头,在床上找了一圈,也没能找到林国昌的影子。

  方绮韵不傻,只是在爱情的蒙蔽下,冲昏了头脑,失去了理智。

  这不对……

  这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一定是……一定是……!!

  这件事情闹得很大,方绮韵的名字在林国昌人间蒸发的同时,也在整个城镇一夜打响,一时间,一传十十传百,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谁都不在意她到底是不是受害者,他们只在意,这件事的冲击力很大,在说出口的那一刻,就能引来无数人的目光,在那条条是道的批判中,就好像是亲眼见到了一般……

  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看见过,在那张床上消失的另一个人,到底是谁。

  除了方家人。

  但知道、说了、曝出来了,又有什么用?

  人家听或不听,最后骂名还不都是要女孩子来担?!

  坊间的舆论管不了这些,他们只知道,大商人方克谦的女儿方绮韵是个作风不检点的姑娘,甚至还有骂得更难听的。

  这些诛心的流言一传十十传百,而作为商人,方克谦再清楚不过,要让这件事彻底平息,最好的办法就是放着不管,交给时间冲淡,而在那个时代,家里什么人出了什么事,对于一个有头有脸的企业家来说,招来的打击不可谓不小。

  方家的生意和名声,在朝夕间大不如前。

  方绮韵不止一次的想要为自己正名,甚至数次闹到当地的执法部门,但都无一例外,最后被方克谦派来的手下拖了回去。

  而另一边,方克谦也不止一次地派手底下的人去找,甚至连林国昌在农村的老家都挖了出来,但早已人去楼空了。

  方克谦恨得牙痒,在电话里骂人,他早知道林国昌那小阴崽子肚子里没憋什么好水,就在出事的前一天,林国昌收了他的钱,答应他会离开方绮韵,说方绮韵跟着他,吃不好,也喝不好,所以在最后,准备带她去吃一顿从来没吃过的好饭,请方父能够给他们两个最后一点时间,好好道别,他会跟绮韵好好说。

  林国昌给方绮韵留了一颗炸弹。

  方绮韵心有不甘,就在最后一次想要偷摸着出去报案时,就在门口,被方克谦拦下了。

  他甩了亲生女儿两个硬生生的巴掌。

  他骂她:“报案报案,你们两个,是男女朋友,发生关系是心甘情愿!你拿什么告他?我养你这么大,那阴毒崽子说的话有多扯淡也就只有你相信,钱?买四合院?我呸!他拿的是你老子的钱!那间院子也不是买的,是他租的,就他妈一晚上!他说他会跟你分手,拿着我的钱,最后把报应的大雷劈在了我们家啊——!你个傻姑娘!!”

  方绮韵哭成了泪人,她被关在家里,哪都不能去,哪也去不得,这一方土地,早就没有了她的容身之所,就这么成日成日地关在房里,以泪洗面,整整挨了半年。

  ……

  林深站在那间四合院前,看着那院门紧闭,已然成了一座空院。

  其实,那天早晨,他也在……

  应该说,在林国昌求婚的那一晚,他就收到了一些来自场景的指引,看着衣角凭空揪起,愣是不由分说地将他领到了他们的母校。

  林深听着不远处渗人的情话,低头看着自己随风摆动的衣角,忽然间想到了宋凌云。

  准确的说,是他想吃糖了。

  ……那天的葡萄味,味道其实挺好,至少比后面这碗狗粮要来得真诚。

  看林国昌求完婚,那股无形的力量又领着林深,去到了饭店,然后一路跟着,到了那座事发的四合院。

  林深被逼着坐在院外,听了一晚上的墙角……

  然后睡着了。

  再醒来,就看见四合院被一群人给围了。

  以为是出了人命,林深拔腿起身,拨开人群朝里赶去,但在看到床上抓着被子哭得狼狈的方绮韵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

  什么是杀人诛心?

  这比拿刀直接砍光方家上下还要阴毒!

  林国昌是真的很爱方绮韵,但终究不敌他爱他自己,或者说,爱他自己的那点微不足道的自尊心……

  在和方绮韵恋爱的这段期间,他心底深处所有关于贫穷的自卑、那点不愿对现实低头妥协的自尊心,在一次次的见面中,全都被方克谦这个不可一世、独断专行的过来人拖出来,碾了个粉碎!

  林国昌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

  他不能打、不能骂,骂了他理亏,打死了,那他的前途最后就只能毁在监狱里,他得想一个万全的办法逃过法律的制裁,他要借着方克谦,踩着这个不可一世的人的肩膀,攀上属于他的高空,他深知,只有稳稳站在财富的高山上,他才能拥有更多的选择权!

  为此,他不得不牺牲掉一些东西……牺牲掉,他捧在心头的挚爱。

  ……谁让你是他的女儿呢?

  ……

  ……

  “你们林家,没一个好人。”

  林深微愣。

  站在熙攘的人群间抬头看去,床上的方绮韵仍在哭,手足无措地抱着裹在身上的被子,缩在靠墙的床角,哭得浑身发抖,狼狈不堪。

  “……”刚刚,明明是方绮韵的声音……

  ……

  林深在这个场景里又度过了半年。

  这半年里,林国昌就宛如人间蒸发了一般,带着老母亲不知去了哪里,学校也不打招呼,直接撒手不管,丢下一堆烂摊子,骂他的人在这半年里都快把林国昌这三个字咬烂了,到最后嫌晦气,伤嘴巴,骂多了,也就懒得骂了。

  林深心态稳,但也偶有沉不住气的时候,每当这时就会想想宋凌云之前说的战场,光是想象那种战火纷飞的乱世,心态分分钟就稳回来了。

  又是四年过去了。

  他在这个场景里见证了九十年代的到来。

  他不急,也不躁,因为他知道,既然故事还有后话,那场景就一定会给他提示。

  直到有一天,林深路过学校附近的一个四合院,站在大门口,看到了出现在黑白电视里的林国昌。

  在一颗颗稀疏雪花的跃动间,林国昌的那张脸,和四年前可谓天壤之别。

  ——那几乎快要溢出屏幕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演讲的语调间,抑扬顿挫,慷慨激昂。

  和从前的他,那个抬不起头来的他,判若两人。

  “你们林家,没有一个好东西……”

  林深微怔,目光往四周快速扫了一圈,没看见有人。

  是待得太久,幻听了吗……?

  再抬头,黑白的电视屏幕上,林国昌的脸扭曲了一瞬,猛地一收,变成了一方黑色——电视被关了。

  天色不早了,林深加快脚步,往宿舍赶去。

  现在是盛夏,天边闷雷滚滚,看样子就快要下暴雨了。

  可就在离宿舍大门就差一步的时候,林深的脚步却顿住了。

  回头,就看见自己的衣角在半空中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揪停在了半空,就和当时四合院的那一晚,一模一样。

  “……”

  看来,他离结局,已经很接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