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 林苏对自己此刻的心态感到惊异。

  看到“林道安”的经历,他心中并没有同情,也没有鄙夷, 没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更没有感同身受……他的内心十分平淡,哪怕眼前的“林道安”,算得上是另一个自己。

  林道安脚步沉重地回到了家, 又得到了父亲的责骂。

  林常得知林道安又去了常家见阚白晴后, 立即大发雷霆,在他眼里, 阚白晴无疑是他人生中的耻辱。

  ——当然,阚白晴的儿子,林道安也是。

  一夜未眠,林道安双眼浮肿地拿着抄好的书,前往书铺。

  郭叔看到林道安这副样子,也是一惊。

  “道安,你这是怎么了?”郭叔关心地问道。

  “没、没事。”林道安勉强笑了笑,回道。

  拿着抄书的银钱,林道安犹豫了一会儿, 还是鼓起勇气冲郭叔问道:

  “郭叔,那个,你能不能借我一点钱……”

  “我一定会还的!”

  听到这话, 郭叔有些讶异,毕竟自他认识林道安以来, 无论他过得多苦, 都没有朝他开口要过钱。

  郭叔细细询问下, 林道安便把前因后果告知给他。

  “原来如此, ”郭叔摸了摸山羊胡,笑道,“我还以为你出什么大事了呢,原来是为了求学啊!”

  “这可是好事!”

  没有太多犹豫,郭叔就借了林道安前往郸周县的路费。

  “郭叔,真的、真的太谢谢你了……”林道安几乎无法表达自己内心的感激之情。

  然而虽然有了路费,当林道安想要离开西原县,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首先,他还要过林常这一关。

  林道安请出了自己在私塾的夫子,又托人前往郡城,给兄长带了口信。

  对于教导过长子、又将长子举荐到郡学的夫子,林常向来十分尊敬。

  虽然说“父母在,不远游”,但在长子远游在外的情况下,却不让次子出去,这显然无法让人信服。

  然而在夫子面前,林常喏喏称是,但等夫子离开后,他却暴跳如雷。

  “我就知道,你和你娘一样,都是养不熟的东西!”

  等收到了长子托人从郡城送来的口信,林常的气才消了许多,勉强答应林道安前往郸周县求学。

  就这样,怀着对未来的期许,林道安出发了。

  然后他死在了路上。

  ……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林苏震惊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发展和急转直下的事态,半晌回不过神来。

  这“林道安”,怎么突然就死了?!

  话要从林道安离开西原县开始说起。

  那日林道安离开西原县,就如同鸟儿终于扑向了广阔天空的怀抱,鱼儿终于遇到了可以无拘遨游的大海。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林道安欢快地扑向了自由。

  他带着激动又兴奋的神色,背着书篓,踏上了路途。

  古代交通不便,而林道安显然也不是什么租得起马车的人,于是只能用自己的双脚来赶路。

  如此风餐露宿了几日,一日林道安在山上赶路时,一不小心没踩稳,脚下打了滑,从山上摔了下来,然后就——

  摔死了。

  ……

  是的,摔死了。

  ……

  林苏很茫然,现在,他的观察对象摔死了。

  那么,他该怎么办?

  当林苏这么想的时候,突然,周围景象变得模糊一片,而这些景象变得清晰之时,林苏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西原县中,而不远处,林道安正和书铺的老板交谈,随后,他拿着要抄的书,和书铺老板拱手道别。

  接下来的发展,和之前的一周目大同小异。

  林道安回到家被林常责骂,第二天挑担卖货,遇到了中年妇女来买簪子,又遇到了昔年同窗来捣乱,回到家又被骂,晚上偷偷起来抄书……挑担卖货—挑担卖货—挑担卖货—抄书赚钱—挑担卖货—偷偷学习—挑担卖货……偶遇私塾夫子—得知郸周县开立县学的消息—计算积攒的银钱,发现不够—前往常家借钱,遭遇常家众人—借钱失败—向书铺老板借钱—借钱成功—求助夫子和兄长,说服林常—说服林常成功,准备前往郸周县—前往郸周县—死亡。

  没错,林道安又死了。

  这次是因为不幸遇到了黑店,在被搜刮了身上所有东西后,黑店老板大骂一声穷酸,就一刀,干脆利落地结束了林道安的性命。

  林苏眼前的景象再次变得模糊,等清晰起来时,林苏又回到了一开始,他来到这个世界的地方。

  第三次轮回,开始。

  ……前往常家借钱,遭遇常家众人—借钱失败—向书铺老板借钱—借钱成功—求助夫子和兄长,说服林常—说服林常成功,准备前往郸周县—前往郸周县—死亡。

  很好,林道安又又死了,这次是不幸遭遇山间野兽,成为了野兽口粮。

  第四次轮回,开始。

  ……前往常家借钱,遭遇常家众人—借钱失败—向书铺老板借钱—借钱成功—求助夫子和兄长,说服林常—说服林常成功,准备前往郸周县—前往郸周县—死亡。

  林道安又又又死了。

  这次的死亡原因是,他口渴前往河边取水时,一个脚滑,不小心跌落河里,而周遭无人,林道安求救无门,不幸淹死河中……

  第五次轮回……

  不小心在客栈里遇到了两伙打架的江湖人,作为倒霉路人,不幸被乱窜的飞刀插死。

  第六次轮回……

  借宿时遇到热情好客的人家,对方极力邀请林道安品酒,品酒之时,不幸被酒呛死……

  第七次轮回……

  被天上砸来的铁饼砸死……

  第八次轮回……

  就是现在。

  林苏默默地看着林道安从书铺回到了家,然后第八次遭遇了林常的责骂。

  一切一如往昔。

  显然,再这样下去,林道安很快就会迎来第八次死亡。

  想到林道安前七次莫名其妙的死亡,林苏就感觉心中有一口郁气,咽不得,吐不得。

  ……这都是些什么奇葩的死亡啊!

  脚滑两次就不说了,被酒呛死是什么鬼!还有被天上的铁饼砸死的,被乱窜的飞刀插死的!

  他就知道,天上根本不会掉什么馅饼,只会掉铁饼!

  若不是他无法接触到这个世界……

  咦,等等……

  林苏惊讶地看着自己身旁的叶子。

  是的,此时林苏正待在林道安家门口的树上,旁边是这颗树茂密的叶子们。

  叶子就像是树的头发一样,而显然,这棵树的“头发”十分茂密。

  林苏依旧无法触碰到这些叶子,但是他发现,当他在叶子面前挥手时,他面前的这些叶子却随着他手臂的挥动,而动了起来。

  林苏朝着一片叶子轻轻一吹,那片叶子就从枝干上掉下来,落到了地上。

  他现在,能对这个世界,施加影响了?

  ……

  经过试验,这件事很快就被林苏确认了。

  在林道安死了七次之后,林苏终于能对这个世界施加一定的影响。

  比如说,产生气流。

  ……

  林苏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这究竟算一件好事还是坏事,但他至少知道一点,那就是,他或许可以阻止林道安的死亡了。

  在前七次死亡中,林道安每次都是在去郸周县的路上丧命的,而死因更是稀奇古怪,于是林苏猜测,或许有冥冥之中的力量,在阻止林道安的离开,如果林道安一直待在西原县,或许便可以避开死亡。

  于是这一次,林道安在做好所有准备,背上书篓,走出西原县时,便遭遇了一阵大风。

  “怪哉,怎么突然有那么大的风!”门口的守卫大惊道。

  “简直是妖风!”

  路人也被这妖风逼到纷纷无法前进,不得不跑到周围的建筑物中躲避。

  林道安当然也是如此。

  他和其他路人一样,跑到城墙下躲避这诡异的妖风。

  渐渐地,风停了。

  于是林道安继续拿着行李出发。

  然后妖风又再次出现。

  而且这一次,甚至比刚才更大了。

  林道安的书篓都差点被这妖风吹走。

  幸好他眼疾手快,及时将书篓死死抱住,才没有让自己的行李被妖风带走。

  林道安躲避。

  妖风,停。

  林道安出发。

  妖风,起。

  如此三番四次,四次三番……

  妖风吹得越来越大,林道安的抵抗力量也越来越弱。

  不料林道安心中,却有一股莫名的韧性,在发现自己无论怎么躲避,都避不开这妖风后,林道安一咬牙,索性在这妖风的拼命吹打下,迎着妖风,就要强行离开。

  “呼——”

  “呼呼——”

  “呼呼呼——”

  妖风的呼啸声越来越大,而林道安的牙齿也咬得越来越紧。

  只见林道安直面妖风,在空无一人的城门前,拼命前进,而在城墙下躲避的人们,则用各种敬仰、崇拜、惊讶、困惑、震撼、轻视……种种眼神看着他。

  林道安的脚步,一寸一寸地往前移,只听“呼啦”一声,林道安整个人,都被吹了出去。

  林苏大惊。

  在林道安的脑袋狠狠地撞到地面之前,一阵轻柔的风,快速地接住了他。

  林苏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还好他眼疾手快。

  不然林道安没有死在前往郸周县的路上,反而死在他造成的风下,那就尴尬了。

  这时候,林苏发现自己身边的景象再次变得模糊。

  林道安——卒。

  怎么回事?!

  林苏大惊失色。

  他明明及时接住了林道安啊!

  这时,林苏才注意到,被风接住的林道安表情惊恐,肢体僵硬,原来——

  他竟是被吓死了!

  林苏胸腔一口老血想要吐出。

  ……

  林苏又回到了熟悉的屋顶,看到了熟悉的书铺,还有在书铺里,进行着交谈的熟悉的两个人,和他们说的熟悉的话。

  经历了上次的失败,林苏已经发现,林道安是一个比他想象中还要固执的人。

  林苏痛定思痛,觉得是自己下手太晚了,等林道安准备出发前,才用不可抗力迫使他停步,结果林道安这头犟牛,完全不在意这不可抗力,脑子里就一个字,刚。

  这一次,他一定要早早下手。

  而促使林道安产生离开西原县想法的关键节点,就是他在挑着扁担走街串巷时,遇到了他在私塾的夫子。

  于是,随着时间流逝,到了林道安原本该遇到夫子的那一天,西原县里,又刮起了一阵妖风。

  “奇怪,今天风怎么那么大?”林道安挑着货,被这风吹得脚步踉跄,连路都走不稳。

  “还是先找个地方避避风吧……”

  见林道安改变了原来的路线,林苏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好,计划成功。

  等到了傍晚。

  看到远处渐渐靠近的小黑点,林苏揉了揉眼睛。

  这……这不是那位教过林道安和他哥的,私塾的胡夫子吗?

  林苏心中顿时生出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于是胡夫子也遭遇了妖风的问候。

  “咦,怎么突然有那么大的风?”胡夫子连忙用袖子遮住脸,不让尘土进入眼睛。

  “道安、道安,在家吗?”

  听到外面传来的动静,林道安连忙打开了门,很快就见到了被妖风吹得衣冠不整的胡夫子。

  林道安讶异:“夫子!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胡夫子也是无奈:“刚好走到你家门口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刮来一阵大风,吹得我差点都走不动路了……”

  林道安心中戚戚,显然感同身受:“今日的风,确实是有些大了……”

  林苏亦是心中戚戚。

  自从他在上周目吓死林道安后,他也不敢冲人使劲吹了,生怕又吓死哪个人。

  而胡夫子和林道安寒暄之后,很快就说明了来意:“我有一位好友,在隔壁郡郸周县做教习……”

  果不其然,胡夫子又和林道安细细说了郸周县新开设县学的事情。

  林道安不禁有些心动,他冲胡夫子深深一拜,感激道:“多谢夫子告知。”

  胡夫子摸了摸山羊胡,将林道安扶起:“你也是我的学生,更何况你一心向学,虽然之后退学,没有再来私塾上课,但却依旧视我如师,逢年过节,必来拜访,敏学好问,行弟子礼……你既视我如师,我亦视你为弟子……”

  林道安闻言更是感激:“夫子……”

  这时,林常恰好从外面回来了。

  “胡夫子?”见到胡夫子,林常有些惊讶,也有些欣喜。

  “莫不是恒儿在郡学有什么事传来?”

  “非也非也,”胡夫子笑着对林常说道,“是为了道安的事情……”

  “道安……”闻言,林常顿时皱起了眉头。

  既然恰好遇到了林常,胡夫子便把推荐林道安前往郸周县求学的事情再说了一遍。

  “这……”林常顿时为难道,“胡夫子,您也知道我们家的家境,现在,哪里还有银钱送道安去求学……”

  胡夫子以为林常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于是又解释了一遍:“非也,郸周县乃是新设,县令求贤若渴,只要道安能通过考试,不仅不用付束脩,还能得到县令发放的补贴……”

  “凭道安的学识,定然能通过考试的……”

  “胡夫子您误会了,”林常急忙道,“郸周县路途遥远,光是去往郸周县,就需要一笔不小的路费,更何况其中的餐费宿费……”

  胡夫子一愣,却是没想到林家连这点路费也拿不出。

  不过这都是小事。

  于是胡夫子略微思索一下,便笑道:“既然如此,那便由我资助道安前往郸周县求学好了……”

  话说到这一步,林常也没有了借口推托,于是只能勉强笑了笑,应下了此事。

  而林道安对胡夫子更是感激涕零,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夫、夫子,我、我……”林道安红着眼圈,哽咽道。

  而胡夫子则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辈读书之人,心中自有广阔天地,莫做小儿女情态,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是、是。”林道安擦了擦眼泪,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

  得到胡夫子的资助后,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林道安决定明天就出发前往郸周县。

  林苏:???

  林苏:!!!

  林道安居然是这么一个果决的人吗?

  效率要不要这么高啊!

  好歹要留给他一些破坏的时间吧!

  林苏没有想到,就因为他在林道安面前吹了一阵风,就把接下来的剧情全部都给吹没了。

  现在,林道安直接跳到了最后几步:

  ……说服林常成功,准备前往郸周县—前往郸周县—死亡。

  ……

  林苏的破坏计划当然没有成功,毕竟他现在除了能吹风,也干不了其他的事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林道安收拾好行李,准备出发前往郸周县。

  在离开西原县的时候,妖风并没有出现,毕竟现在林苏也不敢再乱吹了,再吹也只是一个林道安被吓死的下场。

  那么,他只能努力保护好赶路途中的林道安。

  在避过天上掉下的铁饼、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冷箭,以及莫名其妙的脚滑等等意外后,林道安又又又……又不知道多少次,卒。

  是的,虽然林道安每次脚滑都有轻柔的微风接住他,而每次朝他袭来的高空坠物都会被突如其来的狂风刮走,但林道安依旧死了。

  这还得说起那只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冷箭。

  “竟然能真气外放,让我的箭改变行动轨迹,看来,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啊……”那人本来是和手下在森林里练习射箭,不小心将箭射往了林道安的方向,本不在意,但看到自己的箭突然变偏之后,就对林道安产生了兴趣。

  “就让我看看,你有多厉害吧!”

  于是,在此人一声令下后,包括他手下在内的,数十把弓箭,通通对向了林道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