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很久以前开始, 霜叶就已经知道这个世界是并不公平的了。

  有出生就拥有双亲的疼爱、在衣食无忧且众人百般欣喜的环境里来到这个世上的孩子,也有她们这种连降生都并不期待的、襁褓时就被遗弃的存在。

  当霜叶从无尽的黑暗里再次睁开双眼的一刹, 发现自己回到了五岁前的孤儿院里。

  牢房一样压抑沉闷的忏悔室, 四面都是灰扑扑的粗糙墙壁, 狭小的空间里没有任何一件摆设,唯有一扇用来向神悔罪的教堂玻璃花窗高高悬挂在正对着门口的墙壁上方。

  细长的柳叶窗上描绘着神向使徒传教的故事, 予人神圣而庄严的气息,可惜她却无比清楚眼前的不过只是一层虚假的表象。

  如果那扇高窗的外面是天国,那么这里就是离天国远远的、连任何祷告声都聆听不到的地狱。

  幼小的女孩就这样跪坐在冰凉的地面,穿透了教堂玻璃的五彩光线恰好投照在她那张无动于衷的脸庞上,为那双遥望着彩窗的银色眼眸多添了几层美轮美奂的光影。

  压抑沉闷的房间, 连同穿透了她的身侧投照在地面的一束束彩光里浮动的灰尘都是那么的熟悉。

  是她最讨厌的那个夏天。

  在这里, 她们不被允许拥有属于‘自己的东西’,哪怕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布偶, 甚至是一颗氧化到粘腻的糖,只要一旦被发现私藏,就又多了一个可以让地狱里的恶魔鞭笞的理由。

  用院长的话来说,那就是她们这种连出生都不被人期待的家伙, 活在这世上已经足够需要心存侥幸的了,根本不配得到任何属于自己的东西。

  所以,当她看见藏到自己房间里的那罐被人在院长办公室里偷来的水果糖,才发觉在这个地狱里生活的人,或许排挤、嫉妒与背叛才是常态。

  “071024号,你还记得这里的戒律是什么吗?不允许私藏任何外来客人带来的物品, 不允许说谎、欺瞒、偷窃、更不允许亵渎神的所在,你犯了多少条罪状,就需要承受多少惩罚来乞求神的宽恕。”

  穿着一身神父装的院长忽然出现在了这间忏悔室的中心,在他的身后,门口围着一群正在交头接耳观望的同龄伙伴,其中偷偷送了她那罐糖的男孩躲在人群之后,目光心虚地闪烁着,完全不敢当面站出来承认。

  这一切都与当年发生在她身上的情景重合。

  在院长朝她一步步逼近的过程中,她好似能够在对方那双喷薄着怒意的眼瞳里清晰看见自己当年那张惊慌不已的年幼脸庞。

  她在为自己的不幸遭遇而乞求垂怜,为自己的孤立无援而不知所措。

  霜叶在这一刻尝试着撑开自己的异能,却发现往日保护她的能力在身前空空如也,就宛如她本身一开始就不存在这样的东西,什么异能,都不过是她的一重妄想。

  ——看来身处在幻境里无法自由使用自己的能力,这大概也是Q在这番精神操控里暗示的手笔。

  非常清楚自己身在什么地方的霜叶很快舍弃了动用异能的念头,在院长伸手过来的时候,身形敏捷地躲开了他的动作。

  可这个幻境却仿佛存了心要与将她拽入深渊,地板忽的凭空出现了一道障碍,挡在了她脚尖必经的下一个落点,让削减了体力的她整个人绊倒在地。

  “放弃挣扎吧——你所做的一切无用功都只不过是在为自己平添罪恶!”

  成年人恶魔般的低语响彻在霜叶的耳际,紧接着趴伏在地的她便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被人给猛地拽住,强迫她抬起了头。

  “嘶……你这个老男人还是那么变态……”

  霜叶不由发出了一声吃痛的低吟,她勉力掀开眼帘,那双被迫直视着院长的银眸猝然爆发出了似铁般冰冷的杀气。

  事到如今,她再次面对着这个童年阴影的时候已经不复年幼时那般的无力反抗,然而却在霜叶想抬手抵抗的那一瞬,她停住了。

  她并不知晓自己的贸然行动会不会投射到现实世界里,在这个异常真实、只想要引出她内心深层恐惧的幻境,现实与梦境的界限仿佛格外模糊。

  霜叶明白自己的实力,倘若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并不是一道虚影,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同伴,失控的她绝对会再次成为一场不亚于Q制造出来的灾难。

  这是她所绝对无法承受的结果。

  正当霜叶的动作陷入迟滞的那刻,她身前的男人终于反应了过来,脸色登时一变,更加变本加厉地在嘴里念叨着‘需要给你惩罚’‘违抗神主的罪孽无法赦免’之类的话语,强行扯住她的头发将她拖拽到了受诫所。

  所谓受诫所,其实就是表面上代替神主为信徒施予洗去原罪的职责,实际上只为满足自己高人一等掌控生命的私欲一样的场所。

  霜叶很明白即将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却沉默着接受了这一结果,没有试图去抵抗。

  烧红的铁烙鞭打在身体上的那瞬,宛如将皮肤所有代表了痛觉的神经用手紧紧的攥成了一束,再强行扯断,那与滚烫的赤铁接触的部位所有感触都集中皱缩了起来,后知后觉地发红肿胀。

  霜叶不由动了动指尖,熟悉的感受通过这残酷一幕席卷重来。

  哪怕营造的疼痛感很逼真,可这一切并不是真的,只不过是早已被她埋葬起来的灰色记忆再次通过幻境上演……

  霜叶不断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随后有些疲惫地坐在地板上,将头埋在了膝盖里,任由高大的阴影继续在她后背施展酷刑。

  单方面虐打所制造出的声音无比沉闷,与燃烧着的火炉里传出的木材噼啪声重合,不断回荡在整个昏暗的房间里。

  只穿着白裙的女孩瘦骨嶙峋的背后不断遭受着苦难,换作是一般的孩子,恐怕早就因这惨无人道的虐打而哭喊不止,但她全程只是安安静静地抓住自己的双臂,埋头在膝盖里不曾发出过一点声音。

  【沉眠在坟墓里的过去,不会再让我感到痛苦。】

  时间似乎过去了很长的时间,直至她的内心不断清晰回响着这一句话,身后的殴打才终于渐渐停歇,逐渐耳边的木材燃烧声也悄然远去,归回一片静谧。

  可霜叶却没有因这份变故而抬起头来,仿佛已经因为维持坚定的精神而耗费光了自己身上所有的力气。

  身上狰狞的伤痕没有消失,反而还在隐隐作痛,传来烫伤般的后遗症,提醒着她依然处在幻境中的事实。

  渐渐的,安静的幻境里再度开始逐一出现了她所熟悉的人声,他们一个个从远处走近伫立于霜叶的身畔,似乎想要开口让她抬起头来。

  像是一开始给过她依靠的织田作、插科打诨陪伴她数年的临也……

  以及来到横滨工作后关系网发生变化,迎来把她当作伙伴并肩作战的中也,一直关照爱护她的红叶、多方面意气相投的林林、正大光明表达喜爱她的爱丽丝、听话懂事交付她信赖的部下们,甚至还有喊她快点回去工作的森先生……许许多多。

  他们不断唤醒了与霜叶之间珍贵而美好的记忆,却在发觉霜叶依旧消极应对以后,都渐渐地从跟前消失了,一如他们本来就未存在过的模样。

  霜叶并不为此感到难过,因为她一早便预知到,美好之物终有形散之日,朋友自然也都是有聚有散,其实并不可能一直都会陪伴在自己身边。

  可偏偏就在这时,她终于还是听见了那道既渴望、却又不愿在这个时刻面对的声音。

  “小霜叶。”

  只会在她耳边撒娇的那个少年声线温柔而缱绻,光是听见这道声音,霜叶顿时就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狠狠地撼动,身上血肉模糊的伤痕仿佛都被他用自己身上拆下的略带体温的绷带,给松松垮垮又怜惜地包扎了起来。

  明明可以忍受的……却因为他简单一句话就感到伤口开始剧烈疼痛,几乎疼到要让人落下泪来。

  霜叶最终还是缓缓从膝盖里抬起了头,看向自己正前方的恋人,用极轻的音量喊出了他的名字。

  “太宰……”

  身周的环境不知不觉带她去到了生日那晚两人共处的天台,他此刻就靠在危险的天台边缘,顶层喧嚣的风不断吹起他的黑发与衣摆,好似这风只要再添一分力度,就能将摇摇欲坠的他推落高楼。

  “不要这样……”隐约猜测出自己将要面临什么的霜叶,眼底浮现出了痛苦的神色。

  而她唯一的恋人却仿佛没有听出她内心深处隐忍的痛苦,那双枯叶般的鸢色眼眸像在注视着她,又像在透过她注视着遥远的、早已被他看穿的无趣未来。

  “小霜叶,你真的认为活在这个世上是有意义的吗?”

  黑发少年将眸光集中在她的身上,忽而笑了出来,可这份笑容却感觉随时都有可能乘着晚风消失,令人怅然若失。

  “我上次邀请你殉情其实是认真的哦……说到底,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什么值得活下去的理由,人类的本质,归根结底只不过是虚无而已啊……”

  他此刻所站的地方,仿佛位于这个世界的另一端,远到霜叶难以抓住他的衣角。

  即便知道呈现在眼前的只不过是幻境,她却没法违背自己感到好似要痛苦到为此而掐断呼吸的真实心情。

  “别再说了……”霜叶强行撑起伤痕累累的躯壳,在这一刻,她强行遗忘了身体与精神上的疲惫,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身躯朝他的方向迈进。

  “不要再说了……”

  “哪怕这世上所有人都对你的死亡感到无谓,我也是那个唯一希望你能活下来的人——”

  “太宰,不要去——”不要去任何她寻也寻不到的地方。

  霜叶朝他努力伸直了手臂,可对方却用那种无法挽回的神情朝她摇了摇头,在她血迹斑驳的指尖堪堪触碰到他身前的刹那,毫不留恋地往后倒去。

  他的脸庞仿佛就此解脱了一般,倒映着霜叶的寂静眼瞳涌现出了点点光亮的感觉,他张合着嘴唇,明明独自坠落的身躯离她越来越远,声音却依然清晰地传到了自己的耳边。

  “对不起,最后原谅我一次吧,小霜叶……让我从这个腐朽的梦中醒来。”

  “…………”

  身体砸落在地面的声音比想象中还要久来临,却在听见的那一瞬,如夜空消逝的烟火般什么都结束了。

  心痛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仿佛自己的心脏被无形之物紧紧攥住,四肢百骸的血液逆流,连每一根血管都在替自己呼喊着疼痛。

  直到肺部开始发出剧烈的警告,霜叶才恍惚发觉自己似乎于恋人亲眼在自己面前死亡的冲击里遗忘了呼吸,可即使拣回了这种人类的基本的功能,周围的空气也好似变得万分稀薄,让她哪怕大口急促呼吸也感到无济于事。

  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手指抬得起力气,霜叶却依然强撑着攀到了顶楼边缘的玻璃,探头望向百层高楼下那已然晕开了血泊的小小一点。

  “该从这个腐朽的梦中醒来的人……是我才对啊。”霜叶苦笑着说道,随即如同之前某人做过的那样,义无反顾地跟随着跳了下去。

  身畔嘈杂的风声不断掠过她的耳际,与她脑袋里嗡嗡作响的混乱声音一度重合。

  在这坠落的过程中,霜叶渐渐回想起了很多事情。

  比如她一开始并不是现在这样的,哪怕是织田作小心翼翼的维护,与临也若即若离的试探,都不曾打开过她的心扉。

  她只不过是一座在人海里随波漂流的孤岛,真正促使她发生改变的,是这个世上唯一能够自由打破她伪装起来的防护,独断地闯入她的世界,说出‘如果畏惧寒冷,那么他们只要彼此拥抱就好’的那个人。

  他们都同样是需要从对方身上汲取安全感的人。

  所以当霜叶应对着对方的各种撒娇,各种需求,乃至被对方当成了唯一可以拯救自己的绳索,明晃晃表现出需要她的时候,她其实是由衷感到安心与高兴的。

  而现在这个人却在她面前死了一遍。

  就连命运都仿佛在与她开玩笑一般,霜叶坠落后连死去的权利都没有,安安全全地落到了那具已然逸散了灵魂的躯壳身旁。

  静静站着看了他的模样一会,随后霜叶没有顾忌地面溢出的大片血迹,原地坐在了冰冷的泥地上方。

  她沉默着陪伴身畔自己死去的恋人,遥望向当前的天空。

  与当时生日那晚的情景一样,也是无星的黑夜,此刻能够制造出星星的人已经不在,霜叶不由想,这片夜空或许再也不会迎来璀璨的时刻了吧。

  “总感觉周围好像有点冷......”

  冬夜的风比想象中的还要寒冷得多,吹到皮肤上顿时激起一阵阵冰凉,霜叶不禁探手出去勾住了正安静沉睡的少年的手指,用指腹稍微摸索了一阵,很快就淡淡得出了结论。

  “看吧,你的手果然都冷了。”

  可即便如此,霜叶也没有将他的手放下,因为这个家伙是个那么害怕寂寞的人,要是随意放开他的手,他恐怕立马又会觉得自己一个人被孤伶伶丢在原地了吧。

  整个世界再也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唯余她在安静感受着晚风的吹拂,品味着难以梳理的感情。

  在这段时间里,她想通了很多东西。

  比如自己还未说出口过的,其实远要比所有人想象中更喜欢他的事实。

  又比如过去与背叛都无法再让她感到痛苦的原因,是因为唯一能让她痛苦的,是只有发生于眼前的这一幕。

  还有很多很多,霜叶都懒得细说了。

  “老实说,跳楼这种自杀方式虽然在完全自杀手册里据说是一了百了、基本感受不到什么痛苦,但死相是真的太难看了,完全浪费了你那张好脸。”

  “所以,快点醒来吧。”

  “换一种自杀方式。”

  “我陪你啊。”

  伴随着最后一句濒临破碎的话语,少女勾住他的手指,重新将脑袋深深埋进了膝盖里,好似陷入了沉睡,又好似在等待着这一场不止何时才能醒来的噩梦终结。

  因为以前的经历,她一向不会强求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只有他太宰治,成为了唯一一个而已。

  所以快点醒来吧。

  她想再次见到你。

  整个世界再次陷入了沉沉的黑暗,在完全无法感知到周围的空间里,时间好似过去了极度漫长的时间。

  正当霜叶感觉自己几乎要与这片黑暗融为一体的时刻,周遭浓郁的漆黑仿佛悄然撕开了一个豁口。

  从那道豁口里传来了汇聚了整个世间的光亮、温暖、与声音。

  有人在不断呼喊着她的名字,将她从噩梦里吵醒:“醒过来,小霜叶,醒过来好不好……求你了……”

  这回霜叶大概知道究竟是谁在喊她了,落在那个熟悉的怀抱里,她的身体动了动,然后不由主动伸出手臂摸索到太宰脖子的方位,像是害怕失去对方一般首次比他更用力地紧紧环住。

  “这句话明明是我想说的……不过,太好了。”

  为你至今还未曾真正死去的事实而庆幸。

  霜叶并没有睁开眼睛,只是这么紧紧地用拥抱去回应他的不安。

  因为要是睁开眼睛,她一定也会像太宰这个傻瓜一样,会被外界的光线刺到落下眼泪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觉得真正无法挽回的东西才是刀啊,所以这个,嗯,也不算什么刀吧(躺平

  大家相信我!局势已经彻底明朗了!之后真的要开始甜了!

  还有我终于百章啦!撒花嘿嘿!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未知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师走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自我放飞、(*^ω^*) 20瓶;Black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