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提在得知皇贵妃自焚的消息时,她还在给自己的弟弟缝被褥,那银针穿过褥子,刺破了指腹,血珠子渗了出来,一滴一滴的打在布料上。

  她怔了好半天,也难过了好半天,一口气仿佛喘不上来似的,她心里头难受的紧。

  等到回过神来,滴落的血迹也都干掉了。

  她沉沉吐出一口气,看着外面的风雨,眼眶通红,掉了眼泪。

  原来今日是清明。

  明远从外头推门进来,冷的打了个颤,屋内也有些许潮,他穿着襕衫,个子修长,他搓了搓手,又捏了下耳朵,唤了声阿姐。

  明提已经沉浸在失去皇贵妃的悲伤里,耳畔的声音听不着。她只是痴痴的看着窗外,回想起与皇贵妃的曾经,曾经的点点滴滴。

  明远皱着眉,走上前来,看着明提脸上的泪痕,他担心起来,柔声问着:“阿姐,你怎么了?”

  明提放下针线,揉了揉眼睛,“我无事,可能是有什么东西钻进眼睛了。”

  明远轻轻拍着明提的肩膀,“阿姐……”

  “没事。”

  明提又擦去眼泪,从榻边起身来,看住明远,笑了下说:“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可打点好了?”

  她强忍泪意,还有鼻尖的酸涩。

  明远乖巧的回答说:“嗯,阿姐,都打点好了。”

  明提问:“可是供职翰林院?”

  明远再颔首,笑的露出两颗虎牙来,“嗯,阿姐,是翰林院。你也能放心了,爹娘也能安心了。”

  “好,好……”

  明提伸出手,抚上明远的脸颊,她抚摸着,眼眶还是那般红。这么些年,为了明远可以安心读书,她在宫里头手段狠辣,收受贿赂,攒了不少银子。就是为了日后给明远打点。这个世道,不是你成绩好,就能做大官,一路过来都需要不少的打点,不少的银子。打点好了,日后才能有更多的机会。

  明提深知此道,所以她比任何人都要盼望明远考取好功名。好在明远也争气。

  明远吸吸鼻子,看着姐姐一年比一年多一岁,他就越发愧疚,愧疚自己没有做出点成绩来。如今供职翰林院,他就能好好的孝敬姐姐了,发自心底的说:“阿姐,日后弟弟来养活你,你再也不用那样辛苦了。”

  明提为他所付出的一切,明远都看在眼中,疼在心里,所以他拼了命也要读出个成绩来。不能让姐姐所受的辛苦委屈白费。可他看到的辛苦,只是明提的冰山一角。

  他们姐弟二人是一起受过苦的,姐弟情深。

  在缠绵阴雨中,明提低了低头,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她只是觉得心空了,空了好大的一片。哪怕是听到明远入职翰林院,她也没有那么开心。明明她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明远,为了明远日后的仕途。

  可诚然,她一点也不开心,也开心不起来。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街上多数都是篮子里装放着香烛纸钱的百姓,他们有的面色凝重,人也无精打采的,有的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富贵一点的就乘坐马车去祭祖烧纸,平头老百姓要么是走着去,要么是乘驴车,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小雨飘着,武生坐在马车里头,携家眷去了武夫人的坟上。

  武夫人葬在鸣山,乘马车过去至少要一个时辰,还得上山。武生握了握拳,又松开,他始终低着头。

  他作为家中长子,却是最懦弱的一个。

  他母亲的死明明可以避免,明明可以阻拦,但是他没有。因为他太听武忠的话了,甚至连同自己的分辨能力都没有了。武忠说什么就是什么,不会去反驳,也不会反抗,更不会有一个字的忤逆。

  每次清明,他都无颜去面对自己的母亲。

  哪怕只是一座坟包。

  武生的妻子刘氏安慰道:“都过去了。”

  她揽住武生宽厚的肩膀,眼底极尽温柔,她出身名门,是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与武生一见钟情。别人都说他粗旷蛮横,一身蛮力,不会懂得疼人。也没有人看好这桩婚事,只有她自己知道,武生是怎样的人。他也只娶了刘氏一位正妻。

  这次的事情也多亏刘氏在背后劝说武生,才让武生捡回了一条命。

  武生吞咽着唾沫,极力压制着内心的情绪。他恨自己。

  可这世上后悔不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善待家人,保护好家人,不再重蹈覆辙,去赴武忠的老路。

  细雨如丝,纷纷扬扬。

  带有冷意的风吹来,武英柔觉得落下的泪也结了冰,是那么的冷。

  入宫多年,她从来没有来看过母亲一眼,她甚至不知道母亲被葬在何处。她是个不孝的女儿。

  看着面前的墓碑,看着那上面的名字,她鼻尖酸涩的紧,心底像是在翻涌无尽的悲伤,掀起了曾经所有的记忆,令她无声哭泣。

  桑葚解下斗篷,披在武英柔身上,又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是那么冰凉,她柔声说着:“她不会这么觉得。因为她很爱你。你被禁锢在深宫中,连长街都走不出去,她都知道的。如今的你自由了。母亲泉下有知,也会为你开心的。”

  夏清撑开了纸伞,打给武英柔,雨滴拍打在纸伞上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武英柔点点头,她看了一眼墓碑,又去抬头看桑葚,将她的手握的更紧。

  “女儿也有了能托付一生的人,母亲,您会为我开心的吧。”她笑了起来,唇角的弧度还是透着些许悲伤。

  她多想母亲还活着,这样就能看到她们在一块了。

  夏清抿了抿唇,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他几次欲言又止,直到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他心中警铃大作,手来到腰部,准备随时拔刀,当看到是武生与家人后,他这颗悬着的心才慢慢放心。但是他不敢掉以轻心。

  走上前来,武生唤道:“妹妹。”

  “你也来了。”

  看到桑葚也在,武生扯出一丝笑来,泥土的潮气从脚底往上蔓延着。

  桑葚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刘氏看到武英柔就下意识的行礼,“见过娘娘。”

  武英柔忙扶住刘氏,摇头说:“嫂子无需多礼,我如今已不是什么娘娘了,只是一个平凡的百姓。”

  刘氏点点头,不知怎的,心中酸楚,一阵湿热也涌上眼眶。她拿绢子擦了擦,又看了看立在原地的桑葚。

  她没见过她,但知道她。

  她觉得桑葚一路走来,实在太过传奇。女扮男装从一个小太监摸爬滚打、刀口舔血成为东厂提督,后面竟然又是太后的女儿,当今的九公主。真真是坎坷曲折的人生。

  这事要是落在她头上,她都不知道这一步步该怎么走。到底要有多大的决心才能完成这一切。

  但其实更令刘氏好奇的是,她们又是怎么在一块的。

  她也没听武生提起过,她之前问过一次,武生还是沉默缄言,似乎是不想提及此事。所以刘氏也就不问了。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

  当初她也是不顾家人反对,嫁给了武生。武英柔和桑葚都是一样的,不顾一切,想与自己爱的人在一起。

  武生说:“到家中吃个便饭吧。”

  武春驻守边关,回不了京,现在就只有他们兄妹两个了,他想的是彼此常来走动,到底还是亲兄妹。

  武英柔颔首:“嗯,哥哥。”

  武生脸上这才有了难得的笑意,不知道是不是岁数上来的原因,武生越发清瘦了,但人看着还是精神的,现在也不用日日上朝,他在吏部挂了个闲职,每日不是去上值,就是在家中陪陪夫人孩子。

  这样的日子,倒也安逸,武生才觉得生活有了意义。

  比起常年带兵打仗,一去就担心自己会不来,日思夜想的还是家中的妻儿,每一分都过的战战兢兢。如今再也不用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起码现在的武生是这么想的。

  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牡丹。

  武生跪在地上,又烧了一把纸钱,泪落了下来,砸在火焰上,一会灭了,一会又燃了起来。

  刘氏对这个婆母是感激的,她嫁到武家来,婆母是极其疼爱她的,像是自己的孩子那般。从不曾苛待与她。每到清明,刘氏也会觉得伤感,会躺在武生怀中哭泣。她擦擦泪,等纸钱烧完,扶着武生起来。

  武生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刘氏也是个温柔体贴的,两人的性格不算互补,却也算是相似。事事都能体谅彼此,几乎很少吵嘴。

  一行人下了山,乘上马车,去了侯府。

  一进侯府大门,武生就吩咐管家让厨房准备吃的,又叫人拿出他珍藏的好酒,他今日心情好,想喝点。

  桑葚就跟着武生进了厅中,酒拿上来,武生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觉得浑身筋骨都疏通了。他放下酒杯,爽朗的说:“在外头打仗的时候,一口烈酒是真暖身子,尤其是冰天雪地的时候。有这么一口酒,就不怎么冷了。”

  他看着桑葚又说:“你可知道,我妹妹曾经使得一手好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