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谈话皆被房顶上的探子听了去,雨声太大盖过了离开的脚步声。

  金儿跪在地上,抱了抱拳,朗声道:“师傅尽管放心,我必要他性命!他们杀了那么多我们多人,实在该死!”

  被金儿称为师傅的人正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冷刀”,他咳嗽了两声,觉得膝盖有些发凉,喝了口热茶说:“可你上回与他交手,不是被打的节节败退么?你这一回可有什么信心?”

  金儿咬着牙,目露凶光,狠声道:“他在明,我在暗。就是放支冷箭都能要他的命!”

  一想到当时在宫里没能杀了那二人,金儿就追悔莫及。

  冷刀说:“他虽然在明,可你知道又有多少人保护他么?当初杀李海德的时候,可费了不少功夫,他身边的武林高手,那都是一顶一的厉害。姓言的身边,谁知道又有多少人暗中保护呢?上回你没在宫里杀了他,现在机会甚微。”

  “徒弟知道,徒弟这一次必然要他性命!”

  “万事当心。”

  “是,师傅!”

  金儿又抱了个拳,从地上起来,戴上斗笠,推开门走在了雨中。

  天终于放了晴,桑葚的身体也好多了,她与武英柔去了御花园散步,她们又去看了万春亭上方的藻井。

  今时今日,意义不同。

  这或许也是最后一次看着这样美丽的藻井了。

  桑葚也兑现了自己对阿单玉的承诺,派人护送了阿单玉与豫嫔回了草原上。在这宫中,谁又想永远的待下去呢。她们自从嫁进宫,连娘家都不能回。她们不是嫁给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是嫁给了这冰冷的宫墙。

  范照玉从外头走进来,阳光正暖,地砖上倒映出他颀长的身姿,他走到桑葚旁边,站定,双手塞进袖子里,开了口,“今日一别,或许就是永远。殿下此去,前路平坦。似锦繁花。”

  桑葚收回眼神,看向范照玉,说:“有您这番话,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那是必然。”范照玉又笑起来说:“甭管是在哪,都有东厂的探子,他们就是见着了您这张脸,都会乖乖听话。您只要有吩咐,就是天上的星星都能摘下来。”

  桑葚也笑,“范掌印所言有理。”

  他们有许多要说的话,许多未完的话。

  武英柔只是默默听着两人的对话,她觉得范照玉对桑葚很亲近,但是这种亲近不会让人厌烦,甚至会觉得温和。

  说笑了两句,范照玉的眼中似乎有了泪花来,他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鞋面,沉默片刻,他又抬起了头,他也看着那头顶的藻井,如梦似幻。

  他说:“再见了。”

  她说:“再见。”

  清明的前一天,桑葚与武英柔同太后告别,坐上了去往宫外、通向自由的马车。

  顺贵将几只小猫抱上了马车,夏清试了试马鞭,往后瞧了几眼,他坐在辕座上,恭声问着:“殿下,是否启程?”

  桑葚掀开车帘说:“走吧。”

  夏清点头,甩了下鞭子,“驾!”

  马蹄踩着,车轱辘滚过,太后站在角楼上,望着那辆远去的马车,又抹了抹泪。她希望,她的永乐活的轻松,不要如她一般,这么的累。

  竹沥握了握太后的胳膊,安慰起来。

  宫中一抹血红的残阳被隐了下去,皇贵妃坐在殿中的宝座上,似乎已经病入膏肓了。她的双眸黯淡无神,一双手垂着,早已不复年轻貌美,是这宫中老的最快的妃子。

  明提手里端着药碗,一勺一勺的喂着皇贵妃,她像是哄小孩似的,眼睛是那样冷,说出来的每个字都是刺心的,“你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那么多未出世的孩子都是被你活生生给害死的。先帝还以为是他子嗣薄,其实都是你在背后阴毒算计。你不是什么好人,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恶有恶报,这就是你我的恶报。”

  “今后,有的是伺候你的人。”

  “皇贵妃,你可得享受好了。”

  明提的弟弟此次春闱成绩不错,明提也不用再当一个宫女了,她对皇贵妃也已经仁至义尽。

  搁下药碗,明提站直了身子,就那么看着皇贵妃,要将皇贵妃的容貌深深的刻在脑子里。她年少时,就知道自己喜欢女子。她们那时候都是小宫女,她被指去了皇贵妃跟前做事。那时候,她多么庆幸,她多么仰慕她,仰慕她的知书达礼,仰慕她的倾城之姿,仰慕她的惊鸿一瞥。也卑微与她的凌厉骄纵,卑微与她的背后家族,卑微与她的主子身份。更卑微的是她对皇贵妃隐忍自卑懦弱的爱意。后来,她渐渐的成为了她手中的刀,沾满鲜血。再后来,她将这种爱变成了折磨的手段。

  或许这种折磨能让她有那么一丝丝的快意,毕竟,皇贵妃是不可亵渎的圣女,她只是一个奴婢。可她偏偏就要亵渎她,玩弄她,她们一起变成面目全非的鬼才好。

  她是自私的。

  是极其自私的一个贱婢。

  皇贵妃几乎是满头白发,她抬了眸,看住明提,颤抖的嘴唇半天只说出了一句话来,“明提,我待你不薄。”

  尽管她不再年轻,也被折磨的不成样子,可那张脸依然漂亮。美人在骨不在皮。

  “您是待我不薄。我也待你不薄啊?”明提笑了起来,笑的自己咳嗽,她确实觉得太可笑了,“是我在伺候您,是我在伺候您!”

  她抓着皇贵妃的肩膀,怒目圆睁,手上的力气极大。

  “你疯了。”皇贵妃的眼睛里似乎有反抗的火焰,可是很快它又熄灭了。

  “我早都疯了。”

  皇贵妃别过脸去,不想再看见明提这张脸。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对她那样忠心的明提,竟然会背叛她。可笑、可笑啊!

  她掉了两滴干涩的眼泪,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明提笑了两声,垂下了手看向门口,唤道:“你可以进来了。”

  知叶从外面进来,走到皇贵妃面前,她的眸子血红血红,不停的咳嗽着,她极力控制着,冷冷道:“你还记得奴婢么?奴婢曾经在永寿宫当差,因为那场火,奴婢落下了咳疾,整日都要喝汤药。一遇到这下雨天,奴婢的嗓子连话都说不出来。如今奴婢来伺候您,娘娘可不要害怕。奴婢可不会一把火烧了你这殿。”

  “好啊,好啊……”

  “哈哈哈哈!”

  皇贵妃大声又放肆的笑了起来,她笑的心肺都在颤动,她捂住胸口,疼的厉害,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知叶只是看着,冷冷的看着。

  明提最后再看了一眼皇贵妃,转身离开,离开了这个恶心至极的皇宫,也离开了这个为奴为婢的龙潭虎穴。

  当天晚上,皇贵妃所在的殿中烧起了大火来,这个时候,皇宫是最冷清的,几乎每位主子都歇息了,只有守夜的奴才,巡逻的侍卫还没闭眼。可奴才看见了在冒黑烟,也没有去禀报皇帝。经过的侍卫置若罔闻,任由大火燃烧,不理不管,没有人去救火。

  知叶站在门外的台阶上,看着那扇关闭的门,目光冷冷。

  水缸中有水,她没有管,她不会浇灭这场大火。

  她恨这场大火!

  皇贵妃痴痴的笑着,她手机还捏着点燃床帐的蜡烛,她的床头,还放着六福的画像。她不愿再受这样的折磨了,她要放一把火,她要烧了自己,烧了一切,烧了所有。

  她走在冰凉的地砖上,扔掉了蜡烛,她捧着六福的画像,如痴如醉的呢喃着。她是爱着六福的,深深爱着的。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对她与六福的孩子?为什么?

  皇贵妃抽噎起来,蹲在了地上,喉咙中吸入太多浓烟,她又咳嗽起来,慢慢的被烟雾所笼罩。她白的发,在火光中分外明显。

  火势越来越大,烧起了殿中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浓浓黑烟飘向上空,皇贵妃被火焰包裹其中,那火舌像张口血盆大口的蟒蛇,吞噬掉了她,慢慢的将她点燃,烧去她华美的衣衫,烧尽她的血肉,烧干了她的骨头,烧焦了她手中的画像。变成了飞舞的粉末,飘落在殿中的每个角落。

  她焚烧了自己。

  这场大火持续的久,但没有影响到别的宫去,等救火的侍卫来时,皇贵妃被烧的连骨头都没有剩下。

  太后本就睡不好,心情也低落,如今又出现了这样的事,太后就头疼的更厉害了,她揉着太阳穴,看着被浇灭的黝黑门扇,问:“怎么回事?”

  知叶跪在地上回答:“皇贵太妃得了失心疯,自焚了。奴婢没能拦住。”

  “自焚了?”

  太后惊讶的看住知叶,不敢相信,不敢相信皇贵妃会自焚。她是清楚皇贵妃什么性子的。宁愿苟活着,都不愿意死。

  知叶再次回答:“是的太后,皇贵太妃确实是自焚了。”

  太后捻动佛珠的速度越来越快,她身后站着的各位妃嫔也都在窃窃私语着。

  当时,那漫天的光光,惊醒就不少人。

  谁知道,竟是皇贵妃自焚了。

  太后沉沉的叹了口气,天空砸下雨珠来,她抬头看了看,无力喃喃着:“清明时节雨纷纷啊,天又下雨了……”

  妃嫔们哀悼起来,有人还哭泣了两声,真心也好,假意也罢,也就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