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笃之走出神医住所的时候,正值日头西倾,倦鸟归巢。

  扶风山风景颇佳,叠青泻翠,秀出林梢。黄昏尤其美。

  青山映日,花木锦绣。夕照余晖将扶风山遍山树木镀上一层浅朦金色,造化钟神秀,山青花欲燃,半点也看不出是魔教总坛所在之地。

  陆笃之和段怀风一后一前地走着,互相也不说话,彼此之间横亘着如影随形的沉默。

  最终,还是段怀风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段怀风道,“扶风山虽非美若仙境,但也水木明瑟,独有一川风月,比起问剑山只好不差。你喜欢这里么?”

  陆笃之立时听出段怀风的言外之意,心下不由叹了口气,“教主,当初我只答应将你安全送回扶风山,没答应旁的。”

  段怀风扭头看他一眼,心里头窝了把火,正默不作声地簇簇燃烧。

  “我让你答应旁的了?”段怀风按下心绪道,“我只是在问你喜不喜欢扶风山。你喜欢扶风山吗?”

  喜欢。

  喜欢的话,那你就留下来好了。

  陆笃之在心里预演了一遍他和段怀风接下来有可能会发生的对话,接着微微垂下眼睫,半掩住了眼中的真实情绪,“教主,我终归是要回问剑山的。”

  段怀风猛地停下了脚步,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陆笃之看。

  陆笃之的表情平静而没有波动,宛若波澜不惊的水面

  段怀风一看再看,却只从他脸上看到了静默,没能看到他希望能看到的不舍。

  “你为什么同我说这话?”段怀风勉强弯了弯唇角,红着眼眶做出了一个微笑的表情,“腿长在你身上,又没有长在我身上。如果你一定要走,难道我能拦得住你?”

  说罢,段怀风见对方只是默然无语,并没有张嘴反驳,整个人沉默得像是一截投落在地上的影子,突然,一股自胸腔爆发而出的愤怒情绪,瞬间就打碎了他一直竭力保持的表面平静,“拦不住你我也要拦!真那么想回你的问剑山的话,你索性现在就一掌把我推下山去,将我摔死好了!”

  陆笃之心头一震,“别乱说!”

  段怀风欺身往前,恨声说道,“我哪有乱说!只要我死,就没有人会拦着你回问剑山了!只要我死,你就能称心如意了!”

  他浑身颤抖,眼睛下雨,视线是朦胧的,世界是模糊的,唯有近在咫尺的陆笃之,才是他眼中世界的唯一清晰,“你真想我死吗?”

  陆笃之心如刀割,不禁抬手去擦段怀风眼角泪水,“我不想。”

  段怀风见他终于有所回应,慌忙伸手将人紧紧搂住,“既然不想,那好,我问你,你不愿意解开醉生梦死酒,究竟是不想知道我们的从前事?还是怕想起了从前事,你就不舍得离开了?”

  陆笃之抬手摸摸他柔软发顶,涩声道,“教主,你让我再好好想想好不好?”

  段怀风沉默半晌,终是咬唇应道,“好。”

  然而段怀风虽然嘴上说‘好’,心里头却是另有一番计较。

  段怀风随口找了个理由说要再去一趟神医巫长老那里,接着在确定陆笃之还记得返回住处的路,并细细地告知他从住处往小食堂去该如何走后,这才恋恋不舍地将人松开了。

  月光如水时,段怀风赶回住处,将风尘仆仆了一路的陆笃之带去了他的私人浴池。

  特供给段怀风这位一教之主的洗浴之地,是个在他院落后头不远的天然温泉池。

  那处天然温泉池平日里不得段怀风特意养护,周遭杂草繁盛,野花蓬生,泉池边缘甚至还盛开着几株爬藤牵牛和红花紫荆。

  段怀风将人带到了温泉池后,接着就模棱两可道,“此处归我一人独用,没有旁人会来。你先洗,我稍后。”

  陆笃之闻言便以为段怀风这是准备等他洗完,接在他之后再入池洗身的意思,当即便点了点头,道,“好。”

  待段怀风转身离开后,陆笃之跟着便脱下衣物入水清洗。

  然而就在陆笃之方拿起皂角,准备用皂角洗发时,眼角余光就忽见花木掩映处走出了一个人来。

  那人朱衣宽袍,面上含笑,手里还拎了一个白瓷酒壶。不是这泉池主人段怀风,却又是谁。

  陆笃之万万没想到,段怀风会前脚刚离开,后脚就回来。

  在看清来人是他时,陆笃之霎时惊讶得不仅目瞪口呆,就连浸在泉池里的身体,也跟着僵硬呆滞了。

  段怀风放下手中酒壶,接着就自顾自地解开了衣带,“我方才都说了此处没有旁人会来,你看到我,干嘛还这么惊讶啊?”

  陆笃之,“……”

  陆笃之闻言一噎,一时竟无言以对。

  然而陆笃之虽无言以对,段怀风却是很有话说,“你那是什么表情,你觉得我故意骗你?”

  陆笃之当真是这么觉得的。

  长长地沉默了一瞬后,陆笃之接着便将段怀风故意骗他的证据给列举了出来,“教主,方才你说的,我先洗,你稍后。”

  “我稍后了啊。”段怀风一边同陆笃之说着话,一边除净衣物进了陆笃之所在的温泉池,“我来的时候你衣服都脱干净进了这池子里了,还要怎么稍后?”

  陆笃之,“……”

  陆笃之被振振有词的段怀风给噎得都快要说不出话了,一时间只感觉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确实没对陆笃之安‘好心’的段怀风被他面上无语的表情给逗得笑了一下,“陆大侠,你现在知道江湖险恶、人心叵测了吧?”

  陆笃之眼见段怀风离他越来越近,不知怎的,竟突然想起了昨日才做过的那场香艳绮梦。

  陆笃之霎时心如擂鼓,慌忙偏侧过脸不去看他,“我、我洗好了,这就离开。”

  然而,离开是不可能离开的。

  因为段怀风眼疾手快地按住了陆笃之的双肩。

  段怀风打定主意不让他走,于是就直接出言拆穿他道,“你这不是才刚脱了衣服下水么,哪里洗好了?”

  哪里都没来得及洗好的陆笃之,“……”

  陆笃之轻颤着手指将段怀风揽在他肩膀上的温热手掌给拉了下来。

  陆笃之面上竭力保持淡定,心跳却一次比一次急速,一次比一次鼓噪,“教主,我真的已经洗好了,该离开了。”

  “……噗,什么啊,原来你也会露出这种表情啊。”段怀风被他强作镇定的新奇模样给逗得忍不住直笑,“哈哈,你且安心洗澡,我是不会对你做什么多余的事的。毕竟你武功比我高强,我是没法对你用强的。唔,真要说起来,要是你没失忆的话,现在该担心的人就是我了。毕竟你以前总是没个正形,经常把我弄得腰酸背痛的。”

  陆笃之虽然已经透过那似是回忆的绮靡梦境猜出了他们两人之间的上下关系,但此时骤然听得段怀风这样直言不讳,他一时还是不由得烧红了面皮。

  段怀风见他脸红,心里便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更是多了两分把握。

  心下稍定后,段怀风决定以退为进,来它一个无招胜有招。

  段怀风直接往后挪退了一步,装作心无旁骛的样子开始掬水淋发,切身实际地证明他说到做到,不会真的对陆笃之做出什么多余的事情。

  陆笃之突然得见段怀风竟然真的开始专心清洁,愣了一愣之后,心下一松,就不由得跟着轻轻舒了口气。

  然而一口气还没有轻舒完,陆笃之却又忍不住觉得颇为遗憾了。

  至于这个‘颇为遗憾’的遗憾究竟是什么,他一时间没敢往深了想。

  耳边水声淅沥,身侧美人沐浴。

  陆笃之竭力想要忽略,但却不可自控地心跳砰砰,脑子嗡嗡。

  就在脑子嗡得陆笃之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闭关闭太久把脑子给闭坏掉了的时候,扰得他心绪大乱的段怀风,不知何时竟已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的近跟前。

  陆笃之眼睫倏地剧烈颤抖了一下,“你……”

  ‘你’字后面的话陆笃之说不出来了。

  因为段怀风忽地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倾身吻了上来。

  陆笃之仅仅只是愣了一瞬,接着,他便不由自主地启唇回应了起来。

  对方口中有酒,此时甫然见他启唇,顺势就抬手捧住他脸,将辛辣酒液连同柔软舌头一同送到了他的口中。

  陆笃之被段怀风亲得头皮发麻,心神皆醉,待将那辛辣酒液堪堪咽下之后,他竟不自觉地轻启嘴唇,再度索吻。

  或许是因为人总是容易对美丽的事物怀抱欲望,所以当陆笃之发觉自己竟然荒唐地就着段怀风的嘴唇将那一壶酒给喝光了的时候,他也没觉得有多难以接受。

  陆笃之觉得自己是因为喝多了酒,所以脸皮变厚了。

  根本不在意陆笃之的脸皮究竟是厚是薄的段怀风将空掉的酒壶扔到一边,接着就殷殷看他,“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什么觉得怎么样?

  陆笃之晕晕乎乎地看着段怀风近在咫尺的殷切眼睛,刚想开口询问,突然眼皮一沉,跟着,他就毫无征兆地陷入睡梦之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