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陆笃之醒时已有稀薄晨光透窗而落。

  陆笃之掀开眼皮,垂睫往下一看,他怀里的段怀风还没睡醒,双手一如昨夜入睡时那般抱他抱得很紧,仿佛他是个若不抓紧些、就会随时被人给偷走的宝贝物件似的。

  既然段怀风还没睡醒,陆笃之索性就趁此机会,无所顾忌地细细看起他来。

  陆笃之看他如画眉目,看他微乱鬓角,看他挺直秀气的鼻子,看他即便没被亲吻、也照样红艳漂亮的柔软嘴唇,看他……

  “你一睁开眼就直勾勾地盯着我看什么呢?”段怀风闭着眼睛蹭了蹭熟悉温暖的颈窝,接着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十七,我梦到你跑到问剑山上去了,成了冰块不说,竟然还忘了我!哼,我让你跟我下山,你不跟我走就算了,竟然还吃了狗胆敢打我!”

  段怀风越说越来气,等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直接被气得双眼大睁,‘噌’的一下子就从床上坐了起来,“不是梦!”

  陆笃之,“……”

  陆笃之看了看段怀风一大清早就被他给气红的脸,赶忙从床上坐了起来,“你醒了?先等会儿,我这就去打水过来给你洗漱。”

  言罢,不待段怀风开口作声,陆笃之就逃之夭夭似的、赶忙端着脸盆出门打水去了。

  待打好洗脸水,又准备好漱口盐水、揩齿布、刷牙子和布巾,陆笃之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方才竟逃也似的从房间里跑出来主动给段怀风当粗使小厮了。

  陆笃之纳闷地想:就算段怀风他有起床气,可我又在慌张个什么劲啊?再说了,就算是段怀风刚才真的发脾气要打骂我,他武功不如我,怎么着也是伤不到我分毫的啊……

  然而事实证明,陆笃之想岔了。

  不是想岔了段怀风,而是想岔了他自己。

  段怀风既没骂他,也没打他,只是默不作声地洁面洗漱,接着就抿着嘴唇直直看他。

  陆笃之只知道这小教主还在生自己昨天打了他那一掌的气,却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哄他。

  心头惴惴之下,陆笃之竟是恨不得这小教主直接打他骂他一顿算了。

  段怀风不知陆笃之心里想法,他见自己不开口,这棒槌就一直搁那当哑巴,当下就不禁以为这棒槌是懒得开口跟自己说话。

  他面露愠色,道,“你大清早的在这跟我上演沉默是金的戏码呢?!”

  “……我,”不知该如何哄段怀风消气的陆笃之犹豫了一瞬,接着就如实说道,“我就是不知道该开口跟你说些什么。”

  闻言,段怀风当即由面露愠色,变成了勃然大怒。

  段怀风恨恨瞪他,“你这就跟我无话可说了?!”

  陆笃之自认自己沉着冷静,向来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可如今仅仅不过是被这小教主给恨恨一瞪,他的心里竟就砰砰地打起了鼓。

  陆笃之都有点手足无措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是你跟我无话可说,所以就想马上回到问剑山去,好去跟你那好师弟无话不谈了是吧?!”段怀风被自己的猜测给气得眼圈直红,“谢明阁说得对,你就是个负心汉!”

  ‘负心汉’陆笃之,“……”

  陆笃之被他冤枉得头皮都是麻的,“我没有想回问剑山,也没有想去找我师弟,更没有觉得跟你无话可说,我……”

  “等等!”段怀风及时抓住了重点,“你怎么不否认你跟陆存真无话不谈?”

  陆笃之,“……”

  陆笃之无语片刻,接着就道,“我跟存真不可能无话不谈的。我亲手杀了我师父,也就是他爹,他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其实也是有些恨我的。”

  段怀风没想到自己只是随便吃了口醋,就扯出了这么一桩惊人往事,当即就有些瞠目咋舌,“传、传言竟是真的?!”

  陆笃之定定看了段怀风一眼,心有决断后,方才那颗还惴惴不安的心,此时‘咚’的一下,就沉入了心湖淤底。

  陆笃之沉下心后,跟着就沉声说道,“是真的。我练的是幽冥神功,幽冥神功和一般的功法不同,若想圆满大成,就必须得斩断七情六欲,杀尽所有在意之人。所以此番我只送你……”

  “我饿了。”段怀风见他容色如冰,眸光冷得仿若终年不化的堆山积雪,心神一慌,就慌忙找了个借口打断了他,“我好饿,想吃薄皮馄饨。”

  陆笃之闻言微微蹙眉,一声没吭。

  段怀风见他突然蹙眉,还以为他不高兴自己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还准备接着方才的话继续说讲下去。

  思及此,于是段怀风这回再开口时直接连半点弯子都没拐,一张开嘴就明着往外赶人,“我想吃薄皮馄饨,你去给我买好不好?”

  陆笃之,“……”

  陆笃之很想说‘好’,但却根本开不了口。

  原因无他,因为陆笃之之前一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练无上剑,所以他其实是不理俗事,也不管俗物的。

  简而言之就是,他没钱。

  正所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陆笃之这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绝世高手,如今竟被一碗馄饨钱给打倒在屋,伤得甚至都没法抬脚迈出门槛。

  而就在陆笃之准备开口言明自己身上没钱的窘况时,段怀风忽的一拍手掌,满眼明悟道,“是了,我昨天去找你的时候你正在洗澡,你那时穿好衣裳就跟我走了,根本就没有时间拿钱袋嘛!”

  不是没有时间拿钱袋,而是根本就没有钱袋的陆笃之,“……嗯。”

  既然夫人没有钱袋,那段怀风这个做人家相公的,当然就要大方地把自己的钱袋解下来送给人家啦。

  陆笃之得了段怀风的钱袋,心底跟着就生出了一种‘吃软饭’的莫名感觉。

  然而陆笃之觉得是陆笃之觉得,段怀风可一点儿也没觉得陆笃之吃软饭。

  段怀风甚至在吃着陆笃之用食盒打包拎回来的馄饨时直夸他材优干济,靠谱能干,不仅单手将食盒拎进了屋子,而且还拎得馄饨汤一滴都没有倾洒出来,真不愧是成名多年的‘天下第一’。

  成名多年的‘天下第一’陆笃之,“……”

  陆笃之默默无言地同段怀风一起将打包带回来的馄饨分吃干净,接着他在段怀风开口说要赶快赶回扶风山时,干脆利落地颔首同意。

  既然要赶快赶回扶风山,那么就不能单靠轻功赶路了,得靠马。

  陆笃之垂眸看了一眼腰间钱袋,接着道,“教主,你先在这屋里等我一会儿,我去买辆马车,很快就回来。”

  段怀风有些不解,“为什么要买马车啊?比起马车,直接骑马不是速度更快些么?”

  陆笃之道,“你内力紊乱,经脉不调,坐在马车里人会舒服一些。”

  段怀风听完这话,不由微微一愣。

  他既不愿意告诉陆笃之他身体无碍,也不愿意乘着马车慢慢吞吞地赶回扶风山。

  皱眉思忖片刻后,他突然灵机一动,跟着就两眼放光道,“陆大侠,你若担心我骑马不适,不如买来一匹汗血宝马,你我共乘!”

  陆笃之,“……”

  陆笃之被段怀风这毫无逻辑的奇思妙想给惊得呆了一呆。

  嘴唇费力地嗫嚅了两下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自认为是毫无错漏的理由来拒绝段怀风,“山镇偏僻,买不到汗血宝马。另外,马背颠簸,你身体不适,还是买辆马车用来赶路要好些。”

  段怀风鼓着眼睛瞪他,“马车马车就知道马车!我要和你同乘一匹,我要靠在你的怀里,我要你从后面护着我!你是不是故意跟我作对?!”

  陆笃之眼神游移了一下,接着淡声说道,“教主,你我二人皆为成年男子,我一人骑行可能还好,若是再加上一个你的话,披星戴月,日夜兼程,那马恐怕会被累死。”

  “马会累死?!”段怀风气得直接拍桌而起,“你竟然说我胖?!”

  陆笃之愣了愣,“……我没这么说。”

  发了好一通脾气后,段怀风最终还是拗不过陆笃之,臭着脸坐进了马车里。

  出门在外,暗处还藏有重重危机,但陆笃之和段怀风都未刻意遮掩形貌。

  陆笃之虽是名动天下的人物,但他已逾十年不出江湖,因此真正识得他面孔的人并不算多,不必刻意遮掩。

  而段怀风,则是在故意露出影迹行踪。

  一来,他想放鱼饵,将想要杀他的人都引出来杀了。二来,他则是想让那些所谓的武林正派,都赶快知道陆笃之护着他的事实。当然了,若是这事实能立刻插上翅膀飞到那陆存真的耳朵里将人气死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由于段怀风刻意放饵钓鱼,因此仅仅不过是两日的功夫,陆笃之就出手杀退了七批人马。

  至于招来这七批人马的段怀风,则独自一人躺在马车里躺得腰都酸痛了。

  陆笃之见段怀风整日拉着张脸,明摆着不高兴,便在经过城镇时拿碎银买了些蜜饯之类的零嘴小食,放进马车里让他解闷来吃。

  陆笃之不知段怀风喜好,因此除了最常见的蜜饯外,他还买了糍糕、栗糕、糖糕、花糕、彩糕、雪糕、蜜糕、麦糕、豆糕以及蜂糖糕,成包成捆地都塞进了马车里。

  “……你以为我是猪吗?”段怀风拿一副‘你莫不是脑子有病’的表情盯着陆笃之看了许久,终是无奈说道,“虽然我早就知道你脑子不好,但是你在买的时候,你就一点儿也不觉得,这不是正常人能吃得下去的量么?”

  陆笃之心中微赧,面上却是丁点不显,“甜食铺的掌柜说,多吃甜物的话,人的心情会变好,所以我就多买了些。这些放在马车里,路上你可以慢慢吃。不急。”

  段怀风闻言有些哭笑不得,“这么多甜的,我就算是吃上三年,也吃不完啊。”

  陆笃之沉默一瞬,问他,“你不喜欢吃甜的么?”

  段怀风点点头,道,“我确实不怎么喜欢吃甜的。倒是你,你还蛮喜欢吃的。”

  陆笃之怔了怔,“我不喜吃甜物。”

  “呵,就你还不喜吃甜物呢?”段怀风嘲讽完毕,接着决定用事实说话。

  他当即就伸手拆开了一个油纸包,从中捏了个蜜饯抵上了陆笃之的嘴唇,“张嘴。”

  蜜饯既已抵于嘴上,陆笃之不愿闭唇浪费,便只得张口吃了。

  段怀风见他吃了,就笑眯眯地问他,“味道怎么样?”

  陆笃之嚼了嚼口中蜜饯。

  味道蜜甜,口感绵软,还怪好吃的。

  “你这不是很喜欢么?”段怀风笑道,“你以前总喜欢边躲着我看春、咳、呃,你以前总喜欢边躲着我看杂书,边吃些蜜饯之类的甜物,被我逮到后,耍赖亲我一口都能险些将我甜死。”

  说着,他就又捏了一颗蜜饯送到了陆笃之的唇边,“既然喜欢,那就再吃一颗吧。”

  陆笃之面上微热,但到底还是张口,将段怀风喂给他的第二颗蜜饯也慢慢地嚼着吃了。

  接下来的路上,段怀风又拆了好几个油纸包,将油纸包里的各类甜味糕点亲手喂于陆笃之吃。

  而随着各类甜物的逐渐减少,段怀风的心情也是一日好过一日。

  之后,他们又遇到了几批打着除魔卫道的幌子对段怀风喊打喊杀的人。

  陆笃之也不管他们是不是师出有名,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陆笃之杀人如草,前来袭杀的人命轻鸿毛。

  十日后,他们再乘马车往扶风山去时,再也没有路遇袭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