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朗气清。

  陆笃之在静室练完功,又将流光剑剑身上的铁锈彻底磨去,之后便前往半山腰处去寻陆存真。

  山腰不同山顶高寒,温度适宜,气暖日佳。

  陆笃之见山腰处春意正浓,海棠花红,一切都与他记忆中的春景无甚差别,一时不由有些恍惚。景好人不在,物是人已非,当年他就是在此处,用师父赠他的流光剑,一剑杀了师父……

  “师兄。”

  “……嗯?”

  陆存真倚着门框轻笑问他,“师兄,你站在那里看什么呢?春光太好,不舍进屋?”

  陆笃之侧首回眸,道,“这就进屋。”

  问剑山属于苦修一派,行的是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那一套,所以就算是山主做东招待客人,端出来的也不是什么玉盘珍馐,而是极常见的家常菜色。

  油发豆莛、干煸冬笋、软烧豆腐、栗子白菜、清汤燕菜、肉酿生麸,便是全部。

  席上无酒,却有好茶。

  茶是蒙顶山茶,气香色郁、滋味殊佳,配上这么一桌子家常便饭,倒也算得上是雅致别趣,相得益彰。

  陆笃之对吃的并不讲究,即便无甚滋味,他也能不停筷地吃到饱腹。只不过饮茶的时候,他却突然心生一念,觉得这茶,应当置换成酒。

  ……应当置换成酒?

  陆笃之被自己心底骤然生出的念头惊得眉头微蹙:不过就是蒙头睡了十二载而已,我怎的竟连口腹之欲也生出来了?

  “前辈,怎么了?”燕仁心席间一直有偷偷瞧他,此时见他倏然蹙眉,不由就轻声询问他道,“可是饭菜太过无味,不合胃口?”

  陆笃之,“……”

  陆笃之见这燕仁心一句话就将做东的陆存真给说得停了筷,便道,“问剑山的饭菜我是自小吃惯了的,何来不合胃口一说?”

  他话音方落,忽然听到一阵匆忙脚步往这房间靠近。

  两息过后,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跟着便在门外响了起来,“师父,扶风教的人来了。”

  被唤师父的陆存真不轻不重地看了燕仁心一眼,接着才开口朝门外说道,“见戎,扶风教的人来了就来了,不必惊慌。你去挑选些能用的弟子下山去摆问剑封天阵,且先拖上一拖。待我和燕楼主用完这餐饭,再去不迟。”

  “……可是,”门外的张见戎欲言又止,声音跟着也小了一些,“可是师父,那魔教教主绑了七派的七个长老,以那七个长老的性命作为要挟,要挟说要一炷香后见到师伯。他、他还说,若是您拦着师伯不让师伯见他,晚一刻钟,他就杀掉一个长老。”

  “荒唐!”陆存真艴然不悦,面覆寒霜,“真是荒唐至极!”

  而就在陆存真怒称荒唐的时候,陆笃之突然后知后觉地明悟了,能被陆存真的徒弟称之为师伯的人,只有他。

  陆笃之心想:既然段疏图在十二年前就已经死了,那么此时山下这个大费周章非要见他的魔教教主,估计就是段疏图的儿子,段怀风了。

  思及此,陆笃之就道,“存真,现在的扶风教教主,是叫段怀风么?”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

  陆笃之见他在说出‘段怀风’这三个字时,席间三人神色竟都有一瞬变化,不由继续朝陆存真问道,“存真,我出关的消息是已经传遍江湖了么?”

  陆存真颔首应是,接着故作轻松地问道,“师兄,你久未出关,怎会知晓那现任魔教教主的名字?”

  陆笃之没有错过陆存真眉宇间一闪而过的恹色,道,“我与他爹相交甚笃,知道他的名字有何奇怪?”

  陆存真怔愣一瞬,旋即笑道,“我倒是忘了这一茬了。想来师兄你当年经脉逆行,丹田破损,还是那段疏图去的天山,为你摘来的天山雪莲。”

  “……不说他。”陆笃之道,“既然我出关的消息已经传遍江湖,想必那段怀风之所以会这么大费周章、非要见我,定是为了挑战于我,好一举夺得那‘天下第一’的名头吧。”

  话说到这里,陆笃之突然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毕竟他向来不会拒绝旁人向他挑战,那段怀风根本就没必要绑了七派的七个长老向陆存真施压,逼迫陆存真让自己去见他。况且,绑了七派的七个长老?莫不是现在正魔两道正在开战?

  陆笃之搁下筷子,将杯中茶水饮尽,接着问陆存真,“我方才听你门外那徒弟说,我若是晚去一刻钟,那段怀风就会杀掉七派的一个长老。莫不是现在正魔两道正在开战?”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师兄。”

  “既如此,我若不去,待那七个长老死光,他就该直接打上我们问剑山了。”

  陆存真见陆笃之已经做出了决定,不由轻叹一声,“看来这顿饭是吃不成了。”

  他不好刻意阻拦,便只好搁下了碗筷,“燕楼主,师侄,你们若是有兴趣看我师兄出剑,不如我们一道下山,一同去会会那魔教教主如何?”

  燕仁心闻言立刻起身,“我愿一同前往。”

  萧求索跟着起身,道,“我也去。”

  由于段怀风留给他们的时间只有一炷香,因此几人便不再耽搁,推开门后就随着张见戎一同往山下去了。

  等到了山下,陆笃之一眼就瞧见了那个站在人群最前方、翘首以盼他来的那个年轻男子。

  对方朱袍宽衣,发如墨缎,虽是男子,但容貌昳丽,光华潋滟,特别是在看到他朝他弯唇浅笑的那一刹那,漂亮得让陆笃之竟不禁觉得,这满山春色,都悉数汇聚到了他的眼宇眉间。

  只不过是迎头打了个照面,陆笃之竟就被段怀风那明丽容光给漂亮得晃了下眼。

  陆笃之勉强从段怀风的明丽面庞上找出了和段疏图的三分相似之处。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提及故人,就见那故人之子、魔教头子突然嘴巴一撇,跟着就撒娇似的朝他抱怨道,“你怎么才来啊?我腿都站酸了!”

  陆笃之,“……”

  段怀风见那一月未见的棒槌竟真的跟个棒槌似的直愣愣地站在他对面,不由抱臂瞪他,“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高兴傻啦?啧,我都说我腿酸了,你还不快点过来给我捶腿?!”

  陆笃之,“……”

  陆笃之万万没想到段疏图口中的可爱儿子竟然会一见面就朝自己这个长辈呼来喝去。不仅目无尊长,而且还趾高气扬地让自己去给他捶捶酸腿,当即不由得气……真是奇了怪了,他不仅不气,竟然还跟脑子有毛病似的、觉得这小教主对他颐指气使的样子还怪可爱的。

  觉得自己的脑子可能是睡太久睡出毛病了的陆笃之沉声道,“你就是扶风教教主段怀风?你此次前来问剑山,是想要打败我,成为新的天下第一么?”

  闻言,段怀风面上的表情立刻就僵硬了,“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认得我了?”

  陆笃之道,“今日我是头一回见你,谈何认得?”

  “头一回见我?!”段怀风直接被这棒槌的棒槌话给气笑了,“呵,你吃错药了不认得我?你又失忆了?!”

  不待那失忆的棒槌开口答话,段怀风就冷冷看向那棒槌身侧正弯唇浅笑的陆存真,“山主好手段,你究竟给他吃了什么药让他忘了我?”

  陆存真笑容不减,不疾不徐道,“教主何出此言?我师兄他闭关十二载,几日前才方出关。在此期间,他从未出过问剑山,谈何与教主相识?既然我师兄他与教主素不相识,又谈何我给师兄吃药,教他忘了你呢?”

  说罢,他转头看了看那几个被五花大绑当作人质的七派长老,道,“教主,人你也见到了,你现在可以把七派长老放了吧?”

  “山主想得倒美。人是我辛辛苦苦抓的,岂能你说放就放?除非,”段怀风抬手往那失忆棒槌身上一指,跟着就道,“除非用他交换。山主,只要他和我回扶风山,我就把这几个老头给放了。”

  不待陆存真开口,陆笃之就道,“旁人生死与我何干?教主想杀,便都杀了吧。”

  “……你说什么?”段怀风怔怔地看着正对面的十七,不,现在是陆笃之了。

  这人,虽还是他看惯了的那个人,但神色,却同往昔截然不同了。

  他见对方眸如古井,面容似冰,整个人瞧上去简直如同霜雪所化,霎时心里一冷,不由觉得眼前这人陌生得厉害。

  然而无论再怎么陌生,对方也还是他的十七。

  是即便失了忆,他也要将他绑回扶风山,与之成亲的十七。

  段怀风回想了片刻十七之前和他的约定,接着定了定神,问,“你不愿和我回扶风山?”

  陆笃之道,“我是问剑山之人,又岂会和你去扶风山?”

  段怀风闻言面色一沉,怒道,“狗屁的问剑山之人!你是我的人!”

  话音一落,段怀风就点剑而起,剑指陆笃之。

  陆笃之见他来势汹汹,却也并不拔剑,仅仅只是提剑挡下他的锐意剑招。

  他们两人皆是武功高绝、冠绝一时之辈。但真动起手来,还是陆笃之这个成名已久的天下第一更胜一筹。

  他们两人对招极快,剑声嘶嘶,剑光如闪,见招拆招,如同棋逢对手。

  之所以不是‘棋逢对手’,而是‘如同棋逢对手’,是因为段怀风能感觉得出来,陆笃之是实打实地对他留了手的。

  段怀风想到自己这一个多月来为了找到眼前这人,直接动用了扶风教的中坚力量同整个武林正道为敌,其中各种心酸,不足为外人道。如今自己好不容易终于得见了这人,这人竟然直接不认识他了。不仅不认识他了,而且还压着他打……

  段怀风越想越气,越想越恼,直气得怒火中烧,恼得眼眶发红,出手也越来越没个章法,“你真的不跟我走?”

  陆笃之张口欲答。

  然而他却在将答未答之际,抬眼惊见对方眼眶湿红,竟似若他要是答出一个‘不’字,下一瞬就要落下泪来。

  陆笃之见段怀风委屈成了这般模样,不知怎的,竟想直接收了长剑,赶快将他搂在怀中哄上一哄。

  这在一着不慎就会就地身死的过招间骤然生出的荒唐念头,直接将生出这个念头的陆笃之本人给吓了一大跳。

  陆笃之从前从不在意他人容貌,也从不会在对战时对自己的对手一直不停地留手。杀死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这对他而言就如同碾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不是什么值得他在意的事情。

  然而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

  现在他在同第一次见面的段怀风交手时,竟连伤他一根发丝都不愿,真是奇也怪哉。

  思及此,陆笃之直接收起长剑,寻了个破绽,近了段怀风的身。

  他以掌化力,方想握住段怀风手中剑柄,好以让段怀风松手。

  不成想,对方竟直接松手扔剑,顺势去揽他腰身,作势要将他整个人搂进怀里。

  陆笃之没想到段怀风竟会这般乱来,当下收手不及,竟一掌偏到了段怀风的右心口上。

  “你打我?!”

  段怀风不可置信地看着陆笃之,“哇”的一声,就吐了口血。

  段怀风抬手擦了擦唇上鲜血,又胡乱地擦了擦面庞眼泪,不由朦胧着泪眼、定定看着面前的陆笃之,“你竟然打我?!”

  陆笃之,“……”

  陆笃之垂眸愣愣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面上泰然沉着,心里惶然无措:我方才明明连三成力都没使啊,他怎的就吐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