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深玄觉得自己在情感之事天性迟缓, 有许多事,他总要花费较常人更多的功夫才能发现,也需得琢磨上许久, 才敢再踏出下一步。
可唯独他对诸野的感觉不同。
此事早在数年之前,他便已有所察觉, 当年诸野总是陪伴在他身边, 总是护在他身前, 他不由便对诸野生了几分情愫,少年之时的恋慕总是深刻,费尽心思鼓足勇气, 他方朝诸野靠近些许,却又发觉自己实在愚钝, 或许是会错了诸野的意思。
他不愿提及此事,不愿去想此事, 可却怎么难以忘怀, 少年时诸野为了护他受伤, 因伤昏睡时,他彻夜守在床边,克制不住亲昵之举,却似乎被昏睡的诸野发觉,否则为何诸野伤未痊愈,也未同他商议,便立即离了谢家, 去了长宁军。
自此山水阻隔,万里难寻, 谢深玄离不得谢府,也未曾收过诸野几封书信, 就算偶有传书,那信中的话语却总是寥寥疏离,他便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那一时亲密之举,或许真为诸野所察,令诸野心生厌恶,巴不得同他保持些距离。
入京之后更是如此,他在诸野门外苦侯数日,无人为他开门,便以为诸野不愿见他,虽说后来他才知晓齐叔耳背,诸野也并不住在此处,也许是那时他满心紧张,敲门时的声响太轻,齐叔才不曾听见。
可无数事情凑在一块,难免令他越发笃定心中想法,直觉诸野或许因当年之事对他总有怨恨,否则就算有无数巧合,他入京多年,诸野总该来见他一面吧?
七年间诸野未曾来过谢府,在朝中偶尔同他相见,除了公务之外便再不再谈及他事,这般极尽疏离的模样,只令谢深玄心中越发觉得难过,既然诸野厌恶他,那他干脆也同诸野一般,尽力避开对方,反正当年之事,他自己也不愿提起,倒不如装作一切都不曾发生,他同诸野不过就是吵架闹了别扭,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可恋慕一事,再怎么隐瞒也难压下心中悸动,哪怕曾经已受过对方拒绝,一旦稍有转机,他便会忍不住想,不如再试一次,不如再朝诸野靠近一些,就算不如他心中所想,至少也还能有机会同诸野恢复当年的关系。
如今诸野是玄影卫指挥使,他总不至于辞官再跑吧?若是真跑了也没关系,反正如今他们已不是当年年少,他不可能困在谢府不得远行,正巧皇上不乐意让他留在朝中,诸野若是再去长宁军,他当然也可以跟过去看一看。
想到此处,他心中几有万般豪情,可一抬眼对上诸野神色,那胆气莫名就消散了几分,只是讪讪同诸野笑,还来不及开口多言半句,院中的裴麟忽而发出一声惊叫,令谢深玄自己断了后头的思绪,只是匆匆回首朝裴麟看去,便见裴麟抓着赵玉光不断后退,一面惊慌失措同谢深玄说:“先……先生,您别过来!里头有蛇!”
谢深玄:“……”
谢深玄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寻常花园有蛇也是常态,诸野家这花园那杂草几乎没过膝弯,没有蛇才奇怪,只是裴麟这么一喊,也令他收回了心神,方才纠结之事,他便也都这么咽了下去,只是匆匆起身,同另外几人道:“时间不早了,还是先动身吧。”
裴麟惊恐扯着赵玉光,急匆匆跟上谢深玄的脚步,诸野也迈步向前,习惯性跟在几人身后,待出了诸府,谢深玄见小宋他们已将昨日他准备的诸多糕点酒菜都收到马车上去了,他便停下脚步,回眸瞥了诸野一眼,见诸野一身黑衣站在诸府那石狮之旁,心中又是一怔,猛然回神时,总觉得这身影同那日报国寺外茫茫大雪中所见的几无半点不同,他觉得自己像是个傻子,哪怕不知为何诸野不愿告知不愿提起,可此事答案,就算不用诸野说,他也早就该发现了。
为了此事愁闷许久,他终于有了些云开月明之感,心中不由便多了几分喜意,唇边自然带了笑,先令赵玉光登了马车,他们还得去将陆停晖也接上,自己正要登上那马车时,却又见高伯带了几个人,捧着许多盛开的花束从府内出来,急匆匆叫住他们,道:“少爷,您将花忘了!”
谢深玄有些惊讶回首,迟疑不解问:“花?”
高伯还笑吟吟在旁解释,说:“少爷,近年京中游春,喜折花摘柳,以花束装点车马。”
谢深玄倒是隐约听过一些,他虽从不曾同人一道外出游玩,可他阿姊颇喜此道,每年春日,总要写信问他,可曾在京中见过什么花车美人,若是见到了,记得绘些丹青画作给她也看看。
他因此听说了此事,可却从未试过,如今见高伯手中捧了那么多花束,也只是伸手取了其中几枝,插在马车一侧,笑道:“一枝应景便是,若是太多,就算是浪费了。”
他好像难得有这般的好心情,倒令小宋和高伯都不由惊讶看向他,谢深玄偏还全无觉察,反又取了两束花,回首递给诸野,眉眼带笑:“诸大人也可以在马辔头上插上几支。”
诸野看着他的笑,莫名觉得一颗心砰砰作响,只能仓皇垂下眼帘,不去看谢深玄面上的神色,这目光落在谢深玄身上,却不由又注意起了谢深玄今日所穿的衣物来。
以往在朝中时,谢深玄官服着绯袍,那红色总衬得谢深玄的肤色甚是好看,满朝文武,诸野总是一眼便能看见他,而后谢深玄去了太学,他常服颜色多为寡淡,又方伤愈,神容间总有病色,那衣服便令他更添几分清弱,不及绯袍令人喜欢。今日他大约是心情好,在素衣外罩了青纱薄衫,袖口与衣摆又有鹤纹暗绣,再以玉簪束发,簪上只余云纹,并无多余赘饰,诸野却有些移不开目光,一时慌神,不知自己该不该伸手去接谢深玄递来的花枝。
谢深玄不知为他为何迟疑,顿了片刻,见诸野不曾伸手来接,他竟然直接伸了手,轻轻拍了拍诸野那马儿的马脖,理直气壮道:“诸大人,您在此处,马儿应当不会踢我吧?”
诸野还怔着不曾回神:“……什么?”
可谢深玄已经主动将那花插到了辔头上去,他只在那马儿的辔头之后固定了几朵花枝,而后再将剩下的花束收拢,见诸野的马鞍上挂着箭囊,里头却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他便将那花束都放在了箭囊之内,几乎将高伯手中的花枝尽数清空,才听得边上裴麟委屈嘟囔,小声说:“先生,我也想要一枝……”
谢深玄从中分出一朵花,递给了裴麟。
裴麟的声音更小了些许:“就……就真的就只给一枝吗?”
谢深玄:“……”
谢深玄终于勉为其难,再分了一枝递给裴麟。
裴麟捧着两支稀疏花枝,委屈站在一旁,谢深玄却已不看他了,高伯拿出的花束都已布置妥当,他很满意,这才拍拍手,笑吟吟说:“就这样吧。”
诸野终于回过神来,他讶然看着自己的马儿,原本极为帅气的黑马身上插了花束,虽不至于不伦不类,可在他眼中看来,怎么都有些不太相配,倒不如将这些东西收到谢深玄的马车上去,他正想拒绝,谢深玄却已似知道他要说什么一般,摆了摆手道:“听闻游春之时,会有不少人家的小姐出游,每年总能成就不少佳话。”
诸野:“我不适合——”
谢深玄却说:“诸大人至今未曾婚配,该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诸野:“……”
诸野皱起了眉,显然极不喜欢谢深玄的这句话。
可谢深玄说完这话,便已直接登上了马车,不给诸野半句反驳的机会,偏生诸野没有他那般牙尖嘴利,辩驳之词并不能立即出口,待谢深玄放下车帘,他才猛然回神,匆匆跟上谢深玄脚步,抬刀挑开谢深玄马车之前垂下的竹帘,带着万般恼意,脱口反驳道:“谢大人,您也未婚,难道不该把握这个机会吗?”
赵玉光坐在靠近车帘一些的地方,被诸野吓了一跳,默默往后缩了一些,巴不得躲到谢深玄身后去,谢深玄却不知从何处摸了把玉骨折扇,倒极为惬意,慢悠悠说:“我又不一样。”
他原先对诸野多有惧怕,因而说话时不敢过分调笑,也不敢同诸野如赵瑜明等人一般玩闹,如今可不同了,既然诸野能为了他将那地砖都修好了,他说几句话总不碍事,大不了也就是让诸野往玄影卫那小册子上记上几笔,他债多不愁,根本没有在怕的。
“不一样?”诸野果真问他,“你有何处不一样?”
“满朝文武都是我的仇敌,一般人实在很难看上谢某。”谢深玄说,“诸大人,您看谢某入京多年,也没有人敢上门说亲啊。”
诸野:“……”
谢深玄相信,诸野身在玄影卫,有典籍司关注朝中百官,此事诸野绝对清楚,果真他看诸野略沉脸色,不由又不怕死补上一句:“可诸大人您就不同了,您可是京中不少人的梦中情郎。”
诸野:“……”
谢深玄又道:“再说了,你比我年长,你该比我先解决终身大事。”
诸野怎么也没想到谢深玄还能将事情扯到此事之上,他张唇,脑中迟缓停顿了片刻,才能反驳:“只有一岁。”
“也对。”谢深玄点了点头,说,“虽然差不了多少,可我母亲说过,这等事情,得让我帮你张罗。”
诸野:“你……”
谢深玄:“毕竟你小时候,还唤我一声——”
他自己停住话语,不再往下说了,微微抿唇同诸野笑了笑,却已足以令诸野僵在原处,如同听见了什么极不可思议的话语一般,错愕看着他。
谢深玄说了这么多话,直至此刻,诸野方才发觉,谢深玄好像故意在逗他。
以往他们在江州时,谢深玄时常如此,这是他日常消遣的乐趣之一,反正诸野说不过他,最后总是他得意,他当然喜欢得很,可京中再遇后,谢深玄却再也不敢如此了,大概是觉得诸野的地位已与当年不同,他二人关系也有转变,他实在不敢像当初那般胡来。
今日不知为何,他倒是又得了此番乐趣,可他的确握着了诸野的软肋,这话诸野不愿去接,只能沉着脸放下竹帘,憋着气离了马车,闷声接受谢深玄往他的马儿上插的那一堆花束,干脆翻身上马,偏偏裴麟还要好奇凑上前来小声问他:“诸大哥,您小时候唤先生什么啊?”
小宋也很是好奇,立即竖起耳朵,凑近些许,仔细等着诸野后头的回答。
可诸野只是瞪了他二人一眼,那脸色阴沉得吓人,小宋登时便缩了回去,裴麟想起自己在长宁军时受诸野教学骑射的日子,也哆哆嗦嗦躲回了自己的马儿身侧,再不敢有半句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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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京中半道接上了陆停晖,而后便朝城郊而去,这一日天气实在太好,京中有不少人出城踏春,一路花车来往,谢深玄自车窗朝外看去,只觉得这京中春色,好似都已在了此处。
依他所见,城中富庶人家,多在花车之上大费周章,与此相比,他们的马车看起来倒显得分外朴素,毫不起眼。
可诸野的马儿却不同,他那马儿本就是千里良驹,通体漆黑,极为俊气,谢深玄将那些花束收拢在马鞍的箭囊中,远比那些马车惹眼,而马上的诸野一身黑衣,身姿挺拔,又引了许多目光,这一路行来,谢深玄自马车车窗挑了竹帘朝外看,不知见了多少人侧目看向诸野,若不是诸野非得沉着脸色,看起来心情不佳,那依他所想,或许便会有不少人拦在马前,想要同诸野说上几句话了。
他倚在马车内,噙着笑摇着折扇,心情好极,令赵玉光与陆停晖二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谢深玄却也不曾同他们解释。
待到东湖之旁,谢深玄下了马车,便见学生们都已经到了此处,众人所穿均是私服,他一眼便见了最鲜艳的柳辞宇,在人群中极为夺目,比花儿还要绮丽,那头上插了硕大一朵大红花簪,一见谢深玄出现,便极激动冲上前来,大喊:“先生!”
谢深玄被他吓了一跳,问:“怎么了?”
柳辞宇努力眨眼,道:“您看我今日穿得好看吗?”
今日谢深玄心情好,眼前同他讨要夸赞的又是他可爱的学生,他便笑吟吟点头,道:“少年簪花,好看。”
柳辞宇非常感动。
“我就知道,只有先生您懂我!”柳辞宇感动万分,“他们只会说我像花公鸡!”
谢深玄:“……”
柳辞宇又不知从何处摸出了一支素色簪花来,递给谢深玄,道:“先生,这是我从家中带来的,也该送给您一支。”
谢深玄这才抬首,发觉学生每一人都戴了花,而除了柳辞宇自己戴的那过分夸张的花簪之外,其他人的发簪还算简单,与少年人的青春朝气正相配,的确很是好看,可今日并无喜事,他又已有过了少年的年纪了,他便摆了摆手,道:“我年纪大了,还是算了。”
谁料下一刻,伍正年戴着花簪凑过来,说:“谢兄,我记得你今年也才二十有四,还年轻得很啊。”
谢深玄:“……”
伍正年十分自信,伸手摆好姿势,展现自己头上的漂亮花簪:“我比你年长许多,哎呀,但这花簪真好看。”
谢深玄:“……”
柳辞宇已将那花簪塞进了谢深玄手中,道:“先生这么好看,花簪就该配美——”
谢深玄:“停,不要再说了。”
他可还记得初见柳辞宇时,这孩子口中冒出的那些惊人之言,他生怕柳辞宇再度提及,匆匆将那花簪接过,却不戴起,而后再回首,正对上了诸野的目光。
诸野记得很清楚。
当年谢深玄殿试拔得头筹,皇上宴请新科进士,谢深玄着红衣,因是新科状元,帽上便簪了花,可那时诸野要伴驾,只远远看了几眼,未曾走近,而今若有机会,他实在很想再见一次。
可谢深玄看着诸野的眼神,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花簪,再抬起头,看了看诸野神色。
谢深玄忽而又起了几分玩闹之心,立马回过头,问柳辞宇:“为什么诸大人没有?”
柳辞宇:“啊?”
诸野:“……”
“人人都有花簪,只有诸大人没有,他会不高兴的。”谢深玄压低声音,凑到柳辞宇近旁,以折扇遮挡二人谈话时候的面容,低声询问,“没有多余的花簪了?”
柳辞宇声音渐弱:“这……我没想到……诸大人也会想要这种东西……”
诸野似乎听见了,他仍还沉着脸色,毫不犹豫拒绝:“我不要。”
谢深玄觉得诸野的语调中似乎有些隐怒,似乎是这接连而来的逗弄令他有些恼了,可谢深玄觉得不要紧,至少眼下有一件事他立即便能解决,他便清了清嗓子,回首同诸野说:“辞宇不过是算错了人数,只是个小意外。”
诸野:“我不想要。”
谢深玄:“这样不行。”
诸野:“……”
谢深玄:“我的给你吧。”
诸野:“……”
谢深玄满面笑意,强行将自己手中的花簪塞到诸野手中。
“诸大人,不用与我客气。”谢深玄故作认真说道,“你戴戴吧,很好看的。”
诸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