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野抿着唇, 那神色冷淡,若不是眼前之人是谢深玄,他大概下一刻便要发怒了。
谢深玄却还不觉得有异, 他将花簪塞入诸野手中,极为认真同诸野强调。
“不要不好意思。”谢深玄说, “大家都是自己人。”
诸野:“……”
柳辞宇也同他一般跟着向诸野强调, 道:“诸大人, 没关系的,您可是梦中情郎!”
他自动省略了这个过长称号的前半部分,却令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更加古怪了, 诸野握着那花簪,倒像是要将这花簪捏碎, 谢深玄这才得了几分乐趣,同诸野一笑, 却更令诸野气恼, 干脆将这花簪朝谢深玄手中一塞, 冷着脸便扭头走开了。
柳辞宇看着诸野的背影,略微动脑子想了想,而后忍不住道:“我们……猜错了?”
谢深玄笑着摇扇:“他这个人一向很怪。”
柳辞宇:“啊?”
谢深玄又说:“没事,只是看起来生气,过会儿大概就会消气的。”
柳辞宇:“……”
柳辞宇深沉点头。
谢先生和诸大人之间的感情太复杂,他还是不要掺和了。
和裴麟他们一块放风筝,才比较适合他!
柳辞宇跑远了, 谢深玄这才靠在马车边上,看了看其余几名学生。
今日大家只是出门游玩, 未曾穿上太学内统一的服饰,都是自己家中的衣服, 除了柳辞宇惯常的大红大紫之外,其余人倒是都很正常,学生们忙着放纸鸢,这活动怎么想也不适合他,他便将目光转到同来的伍正年身上,见着伍正年正为不知哪个学斋的学生分发糕点小食,不住展示自己头上的花簪,他便又叹口气,收回目光,却又忽而意识到有些不对,学生们都在此处放纸鸢,可洛志极呢?
谢深玄噌一下站起身,压不住心中惊慌,原以为这小子又悄悄跑去哪处教派了,可起身后方才发觉洛志极竟然在湖岸一侧高耸的山石上打坐,超然物外,飘飘欲仙,一点也不嫌弃那石头硌屁股。
谢深玄不太想干扰他成仙。
谢深玄便又坐了回去,看小宋正搬出他们带来的那些酒菜糕点,正不知该往那里去摆,他看着谢深玄在发呆,不由凑上前来,说:“少爷,我们也带了纸鸢。”
谢深玄一愣,反问:“你带这个做什么?”
小宋:“高伯说了,少爷平日太忙,鲜少玩乐,今日应该好好玩一玩。”
谢深玄一怔,摇头:“我对纸鸢没兴趣。”
这玩意可要提着线逆风跑,他这把年纪了,又不是十六七岁的少年郎,这玩意得要他命,他现在嗓子还觉得不舒服呢,还是不要做这种事情了。
想到此处,谢深玄朝着湖面上看了看,今日有不少太学生来此,东湖虽大,这一侧岸边倒也聚了不少人,说是游景,人却太多,有些失了兴味,倒是湖面上有先前他见过的那些画舫,可以租来一用。
谢深玄便朝小宋招招手,平静道:“那边有几艘画舫,你过去问问,能不能将最大的那艘包下来。”
小宋:“……”
他不知包这么一艘画舫要多少钱,可这数目看起来绝不会小,虽说谢家有这般的手笔也很正常,他却还是有些不太习惯,顿了片刻回神,才用力点头,匆匆朝着那边跑了过去。
寻觅画舫船家花了些时间,好容易找到了,却又听闻最大的这艘画舫已被京中的一位公包下来了,不仅如此,此人还一气包了许多艘画舫,这东湖一侧较大的画舫几乎都已有了主,小宋只好作罢,再回来同谢深玄回禀,谢深玄倒并不觉得惊讶。
今天实在是个游春的好日子,京中不少人都出了城,人人都冲着游湖来,有人包了画舫,也是理所应当。
他不怎么介意,伍正年又凑过来,说他昨日让人来打过招呼,那湖心小亭是给他们预留的地方,谢深玄便让小宋唤几名学生帮忙,将车上带来的诸多糕点酒菜搬过去。
他也打算上前帮忙,可正在此刻,又有几辆车马来此,每一辆马车上插满了名贵花束,几乎将车顶堆满,极为引人注目,谢深玄不由往那边多看了几眼,正想着这来的究竟是什么人,便与正要从马车上下来的老熟人对上了目光。
真晦气,又是严斯玉。
他是真想不明白,大家都在朝中做事,凭什么这严斯玉跟个混子似的,每天这么多空闲,太学游湖他还能来凑个热闹,诸野就得每日到深夜才能回家,不行,他看着这张脸就难受,还是换个地方待着比较好。
谢深玄拎起马车上的食盒,恨不得扭头就走,诸野本一直在远处看着他们,此时见严斯玉出现,他便蹙眉跟上了谢深玄的脚步,严斯玉却已见着了他们两人,隔着这么远距离便要同谢深玄打招呼,带着万分笑意,道:“谢大人,真巧啊!”
谢深玄:“……”
谢深玄只当自己不曾听见。
可严斯玉已快步朝着两人走过来了,谢深玄总不能一直不理会他,伍正年见着这边僵持不下,也急忙朝此处走来,谢深玄只好停下脚步,回首看向严斯玉,很是勉强同严斯玉颔首打了招呼,道:“严大人。”
严斯玉笑得开心,好似此刻便已忘记了这段时日来两人之间的嫌隙,他只是当着诸野这人根本不存在,又快步走到谢深玄身前,那目光中带着令人膈应的笑,头上飘起一行红字,谢深玄只看了一眼,便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严斯玉:「这牙尖嘴利的小东西,果然还是毒哑了比较好。」
谢深玄:“……”
这般的恶意实在与谢深玄在朝中所见那些人心中的谩骂不同,他看着严斯玉的笑,莫名觉得严斯玉是真能做出这种事情来的,令他不由后退半步,有些难言的惧意,诸野正在他身侧,只瞥他一眼,便直接侧身而过,挡在严斯玉与谢深玄之间,道:“严侍郎,很巧。”
他的话语恰好打断了严斯玉心中的想法,哪怕再不想理会诸野,严斯玉都只能勉强同诸野笑着打招呼,而他身后严家那马车内恰好又下来一人,谢深玄往那边瞥了一眼,便看见了正顶着两个黑眼圈的严渐轻。
那日柳辞宇与裴麟先后给了严渐轻一拳,脸上的淤青可没有那么好消散,如今虽是淡去了不少,可他肤色本就偏白,至今仍显得极为突兀。
谢深玄看他一眼,心情便好上几分,再看再快乐,越看越压不住唇边的笑,哪怕严渐轻盯着他,头上飘荡着“公狐狸”四个大字,都难以抵消他此事的愉悦。
严斯玉虽不知谢深玄为何要笑,可他见谢深玄心情似乎不错,忍不住试探着对谢深玄发出邀请,道:“今日天色不错,谢大人可有游湖的兴趣。”
谢深玄登时压下笑意,想着方才严斯玉头上的字迹,沉下脸色,飞速拒绝:“没有。”
严斯玉显然早料到谢深玄会如此说,他并不着急,只是往下道:“谢大人,我看那湖上有几艘画舫,好像很不错。”
谢深玄:“……”
等等,刚刚那船家说的京中贵人,不会是严斯玉吧?
严斯玉招手唤了名下人过来,让他去与船家谈一谈,而后转过头,看向谢深玄,说:“谢大人可要一起来?”
谢深玄:“不要。”
严斯玉:“可今日天色这样好——”
谢深玄:“打算放纸鸢。”
严斯玉:“……”
“游湖没意思。”谢深玄说,“放纸鸢比较有意思。”
严斯玉微微皱眉:“你学会放纸鸢了?”
谢深玄一顿,这才发觉自己方才所说的那句话,略微有些不对。
当初他在太学时,与严斯玉是同窗,还当过几日的好友,因而严斯玉对他不少事都颇为了解,自然也知道他该对放风筝这种事情,没有什么天赋与兴趣。
谢深玄怼人时一贯严谨,他决定改口。
“游湖没意思。”谢深玄说,“打算和诸野一起放纸鸢。”
诸野有些惊讶转过头,看向谢深玄。
严斯玉也一怔:“什么?”
谢深玄:“诸野可以教我。”
诸野稍稍怔愣,却还是点头,不管自己会不会,先在严斯玉面前应下谢深玄的这句话再说。
严斯玉微微皱眉,道:“这么好的春色,若只是放纸鸢,岂不很没意思?”
谢深玄:“那得看和谁一起。”
严斯玉:“……”
诸野:“……”
谢深玄:“和诸野在一起,真的很有意思。”
诸野深吸了口气,正要说话,那严家的下人又匆匆跑了回来,凑到严斯玉身边,说:“大少爷,那画舫已经被人包下了。”
谢深玄一愣,他原以为包下这画舫的人就是严斯玉,可现在看来,船家口中所说的京中贵人,竟还不是严斯玉。
严斯玉微微蹙眉,他既想要那画舫,便难容他人先将这画舫夺了去,他让那下人再去与船家好好说一说,若他们能多出两倍的价钱,那原先包下这画舫的人,能不能将这画舫让给他。
谢深玄没有兴趣,谢深玄想要偷溜。
可他回过头,见诸野摆着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便知诸野大概有话想说,他不由微侧身了一些,压低声音,以免被严斯玉听见,这才问诸野:“诸大人,那画舫是有什么问题吗?”
诸野:“……好像是皇上。”
谢深玄:“啊?”
诸野:“今日唐练令人同我传过话——”
谢深玄:“他又偷溜出宫?!”
诸野:“……”
不对。
谢深玄看向严斯玉,忽而觉得自己好似把握了一件让严斯玉万般难受的事情。
严家耳目灵通,可今日不知为何,严斯玉好像并不知道包下最大画舫的那个人,就是当今圣上。
谢深玄忽而轻咳一声,面上蓦地便带上了一抹极灿烂的笑意:“今日天气不错,比起放纸鸢,好像更适合游湖。”
诸野:“……”
-
谢深玄摇着手中的玉骨折扇,遥遥看着湖面春景,似乎正心向往之,若有画舫,他或许能够在湖面上待上一整日。
严斯玉喜上眉梢,倒觉得自己是看着了与谢深玄同游东湖的机会,恰在此时,那严家下人脚步匆匆赶回来,凑到他耳边,低声同他道:“大少爷,他们不愿意。”
严斯玉毫不犹豫吩咐:“再加五倍。”
严府下人抹了抹额上的汗,步履匆匆便去了,谢深玄只当未曾注意,一心只在湖面春景,还低声轻叹,道:“我来京中多年,从未登船游览过东湖。”
诸野:“……”
诸野移开目光,像是无奈叹了口气。
严家下人又跑了回来:“大少爷,他们还是不愿意。”
严斯玉挑眉,道:“你与他们说,钱不是问题。”
“他们说了,这不是钱的问题。”那下人满额是汗,显是有些不知所措,道,“包船的人是京中贵人,他们得罪不起。”
严斯玉不由嗤笑,道:“那严家他们就得罪得起了?”
谢深玄压下唇边的笑。
很好,上钩了。
他知严端林虽手中权势极大,可对严斯玉管教也严,一般是不许严斯玉在外胡作非为的,今日之事虽已成了七八分,却仍旧还差一把旺火,想到此处,谢深玄干脆伸出手,直接去揽诸野的胳膊,倒将诸野吓了一跳,他回转目光,却见谢深玄眉目带笑,显然还在诱严斯玉上钩,同他道:“诸大人,还是烦请您教谢某放放纸鸢吧。”
诸野:“……”
谢深玄叹气:“反正今日看起来是登不上那画舫了,那当然还是纸鸢比较有意思。”
片刻沉默,谢深玄眼看着严渐轻头上那血红的「公狐狸」三字越来越大,再看严斯玉握紧了拳头,焦急将目光转向那等候吩咐的严府下人,他也不打算继续在此处多留了,而是抬起眼眸,最后同严斯玉笑了笑。
“先告辞了,严大人。”谢深玄说,“看来你我今日,好像没什么缘分。”
说完这句话,谢深玄便扯着诸野朝更远些的湖岸走去。
他已全然压不住脸上的笑,只是强忍着才不曾笑出声来,走出一段距离后,他又摆出恋恋不舍的神色,回转目光朝着严斯玉看了一眼,果真见着严斯玉目光追随,直停在他身上,而严家那下人已又跑去找寻船家了,事情显然如他所愿,他大概今日回去之后便可以起新的折子,内容便是严斯玉今日冲撞圣上,目无法纪,实在应当好好罚一罚。
除此之外,他还可以再写第二封折子,狠狠骂一骂天天偷溜出宫的皇上,成天到处乱跑,也不看看自己给玄影卫添了多大的麻烦。
他终于觉得自己有了些外出游春的快乐,可一抬目光,便见诸野仍颇为无奈看着他,低声问:“满意了?”
谢深玄笑答:“出了一口恶气。”
诸野:“他很快便会回过神来的。”
“回神便回神,他父亲都想杀我了,多添这一笔,算不得什么。”谢深玄松开揽着诸野的手,倒是神色自如,没有先前几日连握住诸野的胳膊都要惊慌的模样,说,“他那神色,我看着便觉难受。”
诸野沉默着盯着谢深玄松开的手,过了片刻才迟缓点了点头。
他心中略有些发闷,总觉得方才谢深玄同他亲近,不过是用来诱严斯玉上钩的手段,先前在太学时似乎也是如此,谢深玄自己总不在意,他总是习惯用这种办法来诱严斯玉中计,可诸野光是想一想谢深玄这诱导过后,严斯玉心中究竟会有何等龌龊之念,他便有些压不住心中的烦躁。
此事他不能同谢深玄说,便只是闷声站立一旁,看着谢深玄令小宋拿来纸鸢,满怀期待看着他,诸野这才闷闷说了一句:“我不会。”
谢深玄一怔,垂眸看着手中的纸鸢,想着诸野以往便是这般的性子,他私下不喜玩乐,长大后这性子更添了几分无趣,让他放纸鸢的确有些太过为难他了,谢深玄便只好叹了口气,万般无奈说:“那就没有办法了。”
诸野心中发闷,不曾接话。
谢深玄却叹气,说:“严斯玉还在盯着你我,若不做些样子,只怕要坏事。”
诸野微微侧眸,看向两人身后。
严斯玉仍目不转睛盯着谢深玄的身影,那眸中带着令人作呕的贪恋之色,令诸野心中那躁郁之念不免更深几分,他心烦意乱,冷着脸色移开目光,却不想谢深玄已经将那纸鸢的线轴塞进了他手中,反握住了他的手腕。
诸野一时怔愣,只是木木盯着谢深玄的手看。
“这样吧,诸大人。”谢深玄笑吟吟说,“还是让谢某来教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