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樵从小就觉得,自己的存在是场彻彻底底的错误。
他不敢反抗,也无力反抗,哪怕背上都是皮带抽出来的红印子,衣服布料都会蹭出斑斑的血痕。
可是被妈妈护在怀里的时候,他突然觉得伤口都不痛了。
心里却好难过,自己怎么就不能保护妈妈,甚至……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其实挨的打多了,就习惯了。
反正这在那个人眼里看来,这什么都不算。
那个人,从来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不论是把在外面受的气都撒在他们母子身上,还是夜不归宿到处浪荡。
对啊,他才没有错。江樵想。
错的是我啊。
后来那个男人没有再出现了,江樵还有几分庆幸。
可那是妈妈认定一生的人。
他看着妈妈掉眼泪,却不知道做什么。
记忆中的童年没有五彩斑斓的彩色泡泡,只有一层笼罩的阴翳。狭小的屋檐下,他搂着母亲,借三分月光细数她的白发。
江樵在别人看来还算成熟,但毕竟才十岁出头,小孩子的那一面全部展现给刘述扬了。
当时妈妈要嫁给那个人的时候外婆坚决不同意,关系闹得很紧张,完全不受亲戚们的待见。
好像也只有刘述扬还会和自己的姐姐联系了吧。
听说他因为这个被骂了很多次。
但是江樵和刘述扬关系真的很好。
刘述扬长他六岁也不是白长的,尽管两个人年纪都不大,但还是会处处让着江樵。
除了妈妈,刘述扬是世界上第二了解他的人。
刘述扬高中毕业之后去了另一座城市读大学。
他刚走的时候,好像突然失去了什么依靠,整个人又跌回深渊。
那个男人来找过他们几次。
那是他见过妈妈最强硬的时候。她死死地抵住门,把江樵拦在身后,一遍又一遍重复“不行”。
他也想挺身而出,但是他还太弱小。
他愈发迫切地想长大。
江樵中考完那个暑假,刘述扬来找他,带着他在全国野了一个月。
“你突然有钱了?”有天晚上坐在海边吹着海风,江樵问刘述扬。
刘述扬看着身边的人——两年不见长大了不少。他抬手摸了摸江樵的头:“下学期我要出国交换,刚好这个假期你也没事儿,就带你出来玩玩。”
“啊……”
波光粼粼的海面倒映着月亮的轮廓,随着海水的涌动荡漾。
那天的海风真的很轻柔。
江樵性格不争不抢,学习从来不让人操心,中考也拿了个不错的成绩,考到初中部的隔壁重点高中。
同班的男生们觉得他就是个只会学习的机器,长得好看有什么用,那些女生是不是瞎了眼。
刚入学的时候女孩子们对他还有一定的好感,有的人鼓起勇气表白,却传出他通通接受的谎言。
明明只是……不敢拒绝。
这样的喜欢怎么会落在他身上呢。
虽然成绩好,长得好看……可是他就是不合乎常理地游离在班级的边缘。
就是住校也把宿舍关系闹得很僵,他于是选择了走读。
只是……他怎么什么都做不好啊。
他藏在枕头下的小刀被妈妈翻了出来,他哭着说“对不起”,抓紧衣服想遮住手上的伤。他听见妈妈轻声的叹息,然后他被拥入温暖的怀抱。
“不要再伤害自己了,为了我,活下去,好吗。”
“……好的。”他答应,不想让妈妈伤心。
可是夜晚真的好长,失眠的时候就盯着天花板,控制不住的那些念头一再涌现。
好累啊。
他硬生生咬破了手,血珠蹭在被单上,却感受不到疼。
压抑着哭泣快要无法呼吸,头疼欲裂却还是要去学校面对那些人际关系。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越来越藏起自己的情绪了呢。
大概就是老师批评他成绩下降的时候,只是咬紧嘴唇默默沉受;大概是在食堂人来人往的时候,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低着头不说话;大概是妈妈问他最近在学校怎么样的时候,他拼命扬起嘴角,说老师表扬了他,说和同学们相处很愉快。
一听就是假的。
明明难过得快要死掉了。
教室在三楼,他无数次看着楼下,想象着自己跳下去会怎么样。
会有人在意吗。
会给大家带来麻烦吗。
可是如果死了……这些都跟自己无关了吧?
好自私的想法。
体育节的时候统一服装,要求全年级统一穿短袖,他听见朝夕相处的同学们指着他手腕上的伤窃窃私语,脸上充满好奇和戏谑。
他一点都不喜欢夏天。
炽热的阳光照不亮阴霾,轻薄的衣衫遮不住伤痕累累。
他躲到角落,滋生的阴暗缠绕覆盖,吞噬了他。
他再也无法感受阳光。
刘述扬回来之后来找他,明显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他瞒着姐姐带江樵去医院做了检查。
医生的建议是休学一年,等状态恢复了再回去上课。
他说,算了吧。
没有这一年的时间等他长大了。
药物带来的一系列副作用让他的成绩直线下降,班主任往家里打了个电话,他听见妈妈一直在道歉,自己却关着房门,什么也做不了。
我太没用了。
他想。
都是我的错。
刘述扬权衡许久,还是向姐姐坦白了这件事。
“我知道了。”姐姐大概已经猜到了,只是疲惫地看着他,眼中却盈满温柔,“谢谢你啊,小扬。”
刘述扬心疼极了,他也恨,恨自己为什么没有能力与那个男人抗衡。
姐姐分明那么好,为什么要经受这些。
她和江樵……都值得更好的啊。
高二文理分科的那一场考试,江樵和重点班失之交臂。他把成绩单压到一摞书的最底下,连同着一封告别的信,然后跑到十层楼高的天台上,吹了三个小时的风,被刘述扬硬生生拽了下来。
“我真的太累了……”
江樵的声音混在风里,摇摇欲坠。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我还没有长大,可是我真的控制不住……”
“……我找不回从前那个江樵了。”他的手微微抖着,“江樵……应该是什么样的啊……”
刘述扬很后悔那时候没能及时地给他一个拥抱,哪怕他一定会拒绝。
第二天,刘述扬帮他请了一天假,在家帮他分析了开学考的试卷。
“没事的,不要太担心这次的成绩。”
“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啦,有什么事不想跟妈妈说的可以来找我,学习上的生活中的都可以。”
“谢谢。”江樵说。
可是他怎么能做到就这么不强迫自己呢。
虽然后来吧,江樵有什么事还是不愿意跟刘述扬说,但情况似乎是有些好转,高考考的也还不错,但他可能也有自己的考虑,就报了本市的C大。
那个假期再去复查的时候,好像已经从重度转中度了。
是很大的进步啊。
虽然不知道他究竟经历了多少次挣扎,才换来这一点好转。
刘述扬研究生毕业之后在C大附近租了一套房子,江樵不住校的话也可以来这儿和他一起住。
一直到江樵大三那年完全好起来。
刘述扬感觉跟做梦似的。
但是遵循医嘱,还是暂时没让他停药。
同一时间,另一件不太好的事也传到了刘述扬这里。
那个他们都厌恶的男人,被调到西韵当校长了。
他配吗。
刘述扬在心底狠狠地唾弃。
江樵拿到了一个来西韵实习一年,然后继续读研的机会。
他才刚好起来。
可是他没有放弃的机会。
这些事早晚会传到江樵耳朵里,不如由他亲口告诉他。
江樵听过也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反正早就不相往来了,完全可以当陌生人看的人,有什么必要为他生气啊。
刘述扬自己无法放下,但如果江樵不计较就好。
他本来可以升上去带高二了,但为了等江樵,他又在高一留了两年。
高一的化学书快要背下来了……
万分庆幸的是,江樵在实习期间能遇到一个那么好的学生。
刘述扬看着江樵和沈若爻聊天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恍惚间,好像很久都没有见到他那么真诚的笑容了。
江樵有一天和他聊起来的时候,支支吾吾说道自己喜欢沈若爻,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可是江樵说,他不应该这样的。
不应该的。
不应该。
他愧对于这一份不该有的喜欢。
沈若爻是他第一个,能那么信任又能那么不信任的人。
信任到他如果把手头所有事都交给他做,也不会出什么问题;不信任到他不能跟他坦白半句真话,不能说更多学习之外的话题。
他能做的,只有做好一个老师应做的事,备课到深夜,所有题都自己事先刷一遍,想把他们教到最好,以为这样就可以不留遗憾。
刘述扬觉得他这样下去可能真的要把自己压垮了。
更突然的,姐姐突然在某一天倒下了。
江樵医院学校两头跑,每天忙到夜半。
刘述扬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于是他替江樵管了学校这边的事。
可那也是他的姐姐啊,他怎么会不难过。
江樵看着病床上日渐消瘦的妈妈,苦涩漫上心头。
好像不久之前,妈妈还笑容依然,还拉着他和刘述扬,聊着不知所云的话题。
好像很久之前。
实习期结束,他没留下来,一面在医院照顾妈妈,一面准备考研。
好像忙起来了就可以什么都不想。
又或许,他只是在逃离太美满的那一年。
就算为了沈若爻也为了自己吧,不能再耽误他的前程了。
那天风很大,窗外落叶打着转儿,落了一地。妈妈拉着他的手,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你要好好活下去。
医生走出手术室,摇了摇头。
他竟然半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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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 江樵 惨(抱抱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