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万森乐调恢宏稳重，把他们牢牢地钉在原地——否则——就连他们也无法想象这个否则会如何。
水渠里立功的雌虫能被奖励的雄虫基因全都来自他们，若是陷入混战的争抢，后果只能是全水渠雌虫的损失。
他们将会失去后代，失去繁衍的机会。
这对于有着繁衍天性的雌虫而言简直是不敢想象灾难。
苏子东的乐声渐渐乱了，最后只能停止下来。他站起身，眯着眼打量那些神思迷离雌虫，头向两个方向转了半圈，面色一会儿阴沉，一会儿狞笑。
只是他所有的表情变化没有任何虫在意。
这里只有古朴琴音流转，每一只虫都沉浸在乐音带来的震撼之中，甚至有些虫的触须带有荧光，在这里，还能看见幽幽光点随着乐声摇摆的奇异场面。
这也是《逢春》，但这样的《逢春》他从未听过的，这是万森临场即兴修改，比起原本的轻快畅然更加沉静，像古树不经意间冒出新绿，大地镀上色泽，如此恢宏，难怪将他扰得心绪不宁。
他是雄虫，除了捏着鼻子称这曲子好听，感受不到任何传闻中那犹如虫神祝福一般的“疗效”。
“砰！”
中央舞台上发出一声巨响，场中几只精神力略强的虫短暂地分出一丝精神去看，但短短数秒，他们就又沉浸在安逸的摇篮之中，在雄虫那不可见的的精神图景之中徜徉，分不清身在哪方。
扬声器中，琴音依旧，丝毫不为苏子东的动作停歇哪怕一毫秒，一微秒。
该死镇定，该死的游刃有余，该死的清高——
苏子东一点也不在乎自己正被整个水渠的虫注视着，他站在原地“嗬嗬”冷笑两声，碰了碰耳朵，低声说：“动手，杀了他们。”
话音刚落，只见舞台上那层叠的囚笼上立刻暴起蓝紫色的弧光，里面的虫怕不是要瞬间被汽化成蒸汽？！
然而，有一道光比弧光更快！
凛蓝色是天光打在德文辛翅翼上的绚丽反射，他几乎是在苏子东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就展开了第一个动作！
翅翼像世间最锋利的刀刃，瞬间切断牢笼，那层层叠叠的囚笼被原地掀飞，电弧光划出惊心动魄的抛物线，破烂似的落在了舞台周边。
与此同时，观众席上再次传来躁动！
那些雌虫竟突然再次开始虫化！
像是万森的疗愈在中途被什么东西强行压制，那东西摧蚀着他们的精神海，抵抗的本能让这些雌虫纷纷露出凶相。
他们有些已经张开翅翼，有些则身形变大，四肢崩裂衣物，露出里面的甲化节肢……而被他们锁定目标的方位，是一群不知道被什么东西迷了神智，面露茫然与痴呆的雄虫。
苏子东这是要把水渠的“根基”全部毁了！
除了已经深陷迷茫状态的雄虫们，只有万森无动于衷。他丝毫不关注观众席上的任何变动，即使他的耳朵捕捉到周围窸窣噼啪的化形声响，还有翅翼震颤起来的嗡鸣，以及雌虫喉咙里滚出来的低沉闷吼——可他仍旧不为所动，只反复地将手里这曲《逢春》来回弹奏，像是永恒的音乐机械盒。
在他的指尖下，轻灵的泛音被双弦齐振代替，轻缓的走音换成气势磅礴的泼弦……寂静的春、无声的春——冰雪消融，冻河解封，极地的山川化为奔涌的江河。
台上也不闲着，德文辛削掉囚笼之后就直奔苏子东而去。
然而中途立刻被从上方飞扑下来的十数只军雌拦住退路，他们手持枪支，神情麻木，枪口全对准了万森的方向。
德文辛眉心一蹙，立刻退回到万森身边，伸手就往自己腰间掏枪——虽然计划是拿下活的苏子东，眼下看来残的也不是不行。
然而他还没动作，那边的持枪的雌虫却突然神情有异，德文辛的视力何等敏锐，一丝一毫破绽都不放过。
他立即动作——手上扣动扳机，一虫给两梭子，全都打在手上，同时，身后翅翼从边上囚笼上削下二十多根尖利的“箭”，精准地将这些虫在了舞台上。
……
枪支齐齐地掉落在了地上，发出参差不齐的噪音。
德文辛的目光往那一扫，知道了这些虫那瞬间失神的原因：枪里的能源接口被破坏，那东西不过是一堆废品。
再看向他们身后的苏子东，这姓苏的此时连连后退，嘴里不停地说着：“为什么？怎么没用？没用——你这个骗子！你答应过要帮我的！该死！该死！人呢？你回来！你回来！”
德文辛丝毫不给苏子东反应的时间，解决完这群不知道怎么临场出岔子的卫兵，他直接从这边起跃，眨眼间就将要往台下跳的苏子东按在了地上。
而原本担心的新圣教教徒暴|动的事情，也没有发生，那些部分虫化几乎在失控边缘的雌虫仿佛再次被定格——就连已经张开翅翼的虫，都踩在坐席上，维持着一个僵硬的站立姿态，一动不动。
舞台上的回归平静，几声泛音轻点，为这场无言的“默剧”画上句点。
德文辛抬起头眯眼巡视观众席，四周静悄悄的，虫民们用沉默回应着这场演奏，这场戏码。
然而他的耳边有别的声音——是轻微的呼气音，这是万森的呼吸。
德文辛又转头看他，结束演奏的雄虫双手轻轻置于琴面，微微垂着头，正不急不缓地调整着呼吸。
三秒后，万森抬起头，脸上神情平淡，无喜无怒，仿佛对刚刚在他身边，在他眼前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
只见这只雄虫正对前方，平静地说：“请把礼堂内的所有灯光打开。”
又是一阵沉默。
沉默持续了整整十秒，礼堂倏地一下大亮，暖黄色的灯光将整个礼堂照得明耀万分，不落一丝阴影。
“谢谢。”万森对着面前肉眼并不能看清的小摄影器说道，“请把直播画面分出一屏向大家展示一下……我们的观众。”
这一次，万森的要求被立即响应，他的面前倏忽出现一块半透明的投屏虚影，左边是只有他出镜的上半身，右边是此时此刻，场内的情形。
微型摄影匀速转了一圈，为大家展现着现场滑稽的一幕。
万森没要求看外面的影响，因此也不知道眼前一幕会引起虫民们怎样的反应。
他看着面前的自己平静地继续说道：“苏子东是这个城市最大的谎言师，你们都被骗了。现在——雄虫被他迷晕了绑在座位上；雌虫被‘麻土’致幻，精神海动荡，陷入发情虫化状态，而以前你们以为有效的音疗不过是让昏迷的雄虫释放信息素，用以安抚被强行扰动的精神海。”
雄虫用他好听的嗓音冷漠地说：“新圣会，就是一场骗局。”
“控制室，请将刚刚礼堂里所有发生的场景，重播给水渠的民众们看。”
“嗬嗬，嗬嗬嗬嗬……哈哈哈哈哈——”
苏子东被德文辛牢牢压在地上，清楚地听完了万森说的每一句话，突然狂声大笑，他的触须从发卡上脱下来，随着他的笑而不停摇动。
他用虫民们听不懂的异族话说道：“万森，我输了，我又输了——哈哈哈，我猜到了，我早猜到了，这一切都是注定的。我不过就是想看场热闹，真好看——真好看！”
德文辛蹙着眉看着苏子东发疯，眼里的嫌恶都快漫出来了。
“苏子东已经控制，场内无武装，可以行动。”德文辛低声迅速地说，“这只雄虫，我要带走。”
紧紧贴在耳际的微型耳机里传来了一个简短的“嗯”。
这时，万森从座位处离开，走到了德文辛的身边。
苏子东见万森走近，卯足了劲朝他挣，只可惜压住他的雌虫手劲无可撼动，他只能努力地翻着眼皮，想看一眼那只雄虫的眼神。
但是他的期望落了空，万森只是和德文辛对视一眼，没有施舍给他哪怕半点视线。以他做过的事，哪怕他把眼皮翻到了后脑勺，万森也绝不会多看这只疯虫一分。
*
“万森阁下，如果你愿意，这地下城的王座愿得您青睐。”一身花哨礼服装束的军雌端着两杯酒走到万森面前，话语一如既往地冷冷淡淡，但脸颊微红，神情有种说不出的期待，“有你坐镇水渠，我很放心。”
“做梦。”
一边伸出一只手打断某虫的不识时务，这手里还拿了一个红彤彤的水果。
“我警告你，不要给我雄主喝来路不明的东西。”德文辛不客气地把利贝尔推开，面色很冷，“你这破地方，全是渣滓——他不稀罕。”
一旁诸如哈维这类的副官见这边要搓火，赶紧识趣地招呼了几只其他军将过来，要架走已经喝得有点迷糊的利贝尔。
“这一杯——要几百个你手里这样的果子，不是来路不明。”利贝尔推开哈维，举着杯子一本正经辩解，继续试图向万森递出去，“水渠不是破地方，这里——这里……”
德文辛冷笑一声，水渠里都是什么货色，索那特瑞上没有一只虫不知道，他不再理会喝懵的利贝尔，向正默默注视着他的万森伸出一手。
万森接过，从座椅上站起来，对被哈维和利贝尔副官架起来的军雌领主说了来到这庆功宴上的第一句话。
“领主，水渠是你几十年的努力，虫帝……摄政王不会为难你。我……不属于这里。”
说完，万森随着德文辛离开了这个并不怎么让虫感到愉快的宴会厅。
水渠事变说起来阵仗闹的大，起因却相当荒唐，真相一出自然迅速形势倒转，新圣会的虫弄清了自己的毛病，第一个揭竿而起，他们撤了防线，归降利贝尔，只求如果可以，能听到真“神”的圣音。
利贝尔拿回主导，打开水渠封锁，德文辛早就候在外边的军队齐齐涌入，苏子东与他的傀儡核心们纷纷落网。
更有意思的是，维布伦早在两个月前就跑到劣等三区来蹲着了，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还和徐志欣那个城主打成一片，这下就更方便了——水渠拿下，卡兰大陆的版图又全乎了一大块。
可惜那只叫景星的亚雌跑的极快，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竟然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水渠之中。
更可笑的是，制霸水渠大半年的苏子东，其麾下真正的心腹不过是傀儡十几只，已经被麻土侵蚀得几乎没有自己的意识，什么信息都问不出来。
另一个令虫有点头疼的就是利贝尔当时在贫民港召集势力的时候，打了万森的“圣音”名头，这下收回水渠，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总撺掇雄虫当水渠的领主，做这些地下虫民们的王。
万森很苦恼，德文辛也很苦恼。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们眼下想谈的事情。
二虫牵着手沿着道路慢慢往前走，这里并不陌生——当时降落就走的这儿。
前面是停泊飞行器的圆台。此时没有飞行器，只有几台冰冷的机甲静静地停在那里。
路边也没有了作为迎宾的雄虫，此时换成了每隔一段距离的岗哨，站在上面的是训练有素的军雌。
他俩都不说话，安静地一步一步朝前走去，直到走到停泊平台边。
俩虫又同时往上边看——此时的上空留出了一个大洞，那是通往外界的出口，站在这里，甚至能在洞口处看到上面高空中极小的星星。
万森瞬间拽紧了德文辛的手掌，背后的翅翼“嗡”地一声低鸣，外骨骼随着翅翼的振动舒展开来——
德文辛立即会意，蓝色的大羽触轻快一抖，毫不遮掩地表现出雌虫的喜悦。紧接着，凛蓝色的翅翼一展一振，二虫竟直接携手平地起飞，翩翩而上，竟是要从这地底直接飞向地面！
饶是站岗的军雌有一半是德文辛的手下，也不免纷纷侧目惊叹。
但一想到对方是德文辛，仿佛也没什么可惊讶的。
万森飞到一半的时候就觉得肩胛酸软，提不起力，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德文辛就陡然一拽，将他横抱在怀里，翅翼振动是一点也没受到影响。
这雌虫，真的是强得令虫嫉妒。万森默默想着，抬手揽紧了上将的脖子。
片刻光景，二虫就到了地面——这里是凯特城的外城。
凯特城外城区在这将近三个月的时间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荒漠似的平原此时多了不少绿植，绿植隔出绿道，道路或笔直或蜿蜒地通向远处一座大气的建筑。
德文辛抱着万森走了好几步，直到对方扯他的衣袖才把虫放到地面，还意犹未尽地索要了一个亲吻才肯罢休。
刚刚的兴奋劲儿让他眉弓处显出一点羽鳞，到现在也没消失，得亏是晚上，不然这么见到路虫，怕不得立刻就引起退避浪潮。
要知道劣等三区的“食物链”可是水渠虫站在金字塔顶端呢。
不过万森对这些虫化的小特征倒是挺感兴趣，除了触须敏感、翅翼带毒不能乱碰，其他地方都由着他摆弄。这会儿万森就忍不住上手去摸摸那顺滑的羽鳞，德文辛就微微俯身让他摸上了好一会儿。
“吸虫”结束，万森才开始环视周围，视线落在远处亮着灯光辉耀的建筑上，感慨地长出一口气。
“真快啊——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三个多月。”他慢慢和德文辛就着当前的绿地漫步起来，“这下回去，要被凯斐他们闹一顿了。”
德文辛不满，羽触一边摇一边消退，“你怎么对一只雄虫那么好？他敢闹你，我把他扔出去。”
万森被德文辛逗乐，“上将，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爱吃醋呢？我又不是雄同恋，凯斐是我的朋友。而且……我只会这样对你。”
说着，万森快速地揪着德文辛礼服上的领巾往下一拽，印了一个亲吻在他的侧脸上。
“我可不会这么对一只雄虫。”
德文辛受了好，臭脸好看多了，只是语调还哼哼唧唧，“倒是挺多雄虫不自觉，那姓苏的可是非要你去才肯开——”
不知不觉，语调又阴阳起来，德文辛赶紧咬住话头，谨慎地观察起万森的侧脸。
绿道上有稀稀拉拉的灯，一半亮着，一半熄着，不知道是省能源还是在调试。
柔和暖灯落在万森的脸颊上，安静的，温暖的，雄虫的脸上没有丝毫的不悦。
他一边走一边抬头仰望夜空，“苏子东……我觉得他也是被人利用了，他要见我不过是想看我在他面前情绪失控——真不知道这是什么癖好，但我没兴趣。”
万森转过头，像讨论平常事一般：“不过，我很好奇的是，他说那个骗他的人是谁，景星吗？”
“人？”德文辛挑眉，“你觉得是你以前的学生？景星，塔丁区的那个什么朝华主教——没脑子的雌虫，我不觉得他能有姓苏的一半的脑子。”
“……”万森觉得，可能在上将眼里就没几只虫有脑子。
“我不知道……现在我反而什么也不太清楚了——不过好消息是，脑子里那个讨厌的‘魔咒’好像没有来烦我了。”万森长叹一口气，接着，他突然抓住德文辛的手，“上将——我们去丹瑰大星系吧，去琥珀系，去新的家园！”
雄虫的态度转变得极为突然，他的力气很大，德文辛从来没有在万森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
但他对此并不陌生，他曾在自己脸上见过，在战俘脸上见过，在囚徒脸上见过，那是一种……急切地想要逃避什么可怕事物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