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虫是简·利贝尔，带着几十名近卫，其中一大部分在外围守着，装作新来的流浪汉，三五成群地蹲在近处或远处，附近的虫见了以为是这里的老大哈维惹了什么事，纷纷躲进屋里探头探脑。
而简则只带了四只虫等在院子里，不肯坐，就这么直挺挺地等了四五个小时。
哈维从屋里走出来，眉毛一垮，很是委屈，“上将，我原本想给你发消息来着，但那边收不到信号——”
德文辛一抬手打住他的话，“利贝尔领主毕竟在水渠统领几十年，他要想找哪只虫不过是时间问题……现在反倒晚了不少。”
说着，德文辛的唇角重新扬起弧度，那抹惯常的讽笑又出现在他的脸上，他语气微嘲，“看来，领主和自家雄主情趣独特，不过我是不太明白这种偷偷摸摸的游戏有什么乐趣。”
“早听闻德文辛上将威名，只不过比起将军的威风，您这嘴巴的讨厌程度更声名远扬一些，这么多年过去，没想到冯元帅的品位变得这么一言难尽。”
简·利贝尔的脸可称得上是完完全全的冰块脸，一点表情都没有，但他说话时咬字重，像是要把对面的虫咬碎。看来就算是冰块，也是一块能被德文辛气地冒烟的冰块。
德文辛一笑，“时移世易，冯元帅培养将才也得更全面不是？嘴皮子厉害也是厉害，总比气成闷嘴葫芦躲在角落里嘤嘤哭鼻子好。”
话落，利贝尔还没什么反应，他身后的一只虫就炸了，“你算什么东西，居然敢这么和领主说话？”
利贝尔抬手把属下挡了回去，压着隐隐的怒意，“将军，我是来谈合作的，如果您没有意愿，我就懒得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德文辛一点都不客气，“我和雄主现在需要洗澡换衣，如果领主有事相求，态度还是别这么嚣张。”
*
“外面的大致情况就是这样。”利贝尔端正地坐在桌边，桌上的萤石更给他脸上镀上一层冷刻的味道，“让你们及时离开不听，现在弄成了这副样子。”
德文辛听完简大领主的一番危言耸听，认为长久的地下穴居生活让这位曾经叱咤星海的将军成了只鼹鼠，到处都畏手畏脚。
水渠里的虫大多是曾经的星盗、罪犯，下来通过拐骗雄虫，或是买卖雄虫基因进行的繁衍。说白了，这里的虫生来血脉就带着罪恶，要德文辛来说，还不如直接把水渠炸了、重新建设——如果说要保留劣等三区的话，可以用毒气……
不过不同于他对水渠里这些虫的蔑视，万森听得很认真，还时不时详细地询问到底还有多少虫民是没有被新圣会控制的。
德文辛觉得无聊，就靠着椅背看着万森的侧脸发呆——冷光让利贝尔越发冷肃，就让万森越发柔润，莹白的光给雄虫的脸庞落下一个并不明晰的投影，多看两眼仿佛能坠入温柔幻境之中。
这很奇怪，若是放在从前，有虫告诉他，以后会因为一只性格和软的雄虫而不顾一切，他可能会觉得那只虫得了疯病，需要去精神病院好好治治。
但事实就这么发生了，短短不到一年的光景，万森突兀地闯进他的世界里，他和这只险些丧命于他手底下的雄虫竟然有了如此千丝万缕的联系。
可雄虫真的就是软乎乎、善心泛滥的虫吗？并不是，他对他所坚持的东西从一而终，也有自己的勇气。
这个世界把雄虫们养娇了，不是每一只雄虫都会在遭遇了这么多事以后，还能继续前行——尤其是，不知道前路有着怎样的深渊之时。
万森有太多秘密，德文辛也不知道他背负着什么，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秘密是什么。
只是看见默默朝前走的他，为真相执着的他，总想站在他的身边护着，这样，当万森抵达终点后就能与他站在新的起点并肩。
这只雄虫很好，想和他一直在一起。
曾经想占有他，现在还想了解他，想和他建立牢不可分的依恋，想明白他所有的心思。
所以，即使在他看来，明明可以有更简单粗暴地解决掉苏子东和新圣会的法子，他也不会这么做，他明白这不是万森所想要的方式。
利贝尔还在继续说，甚至打开一张地图在上面指指画画。
“阁下的名声很大，就算在水渠里他也没法公然给阁下泼污水，只是，那些被他控制的卫兵、不少机构负责虫，都会听他的指令，到处搜寻阁下的踪迹，这些地方已经全部布控，只要你出去，定然遭到围堵。”
说完，利贝尔看了一眼德文辛，“上将怕是在水渠里留下的兵力不足以突破这些防线吧。”
德文辛把地图上的标记牢牢记在心上，却不咸不淡地回道：“可不是，不然能躲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等你找上门吗？”
不过德文辛上将向来有个不大好的德性，就是嘴上说得越不当回事，实际就越重视——水渠里面的三教九流上不得台面，但没有外援的情况下，阴沟里翻船的风险可不低。
因此，在嘴欠地怼完利贝尔之后，他打开自己的光脑，迅速根据利贝尔给出的情报做了一份临时的计划备份，可以保证后续和哈维核实以后能及时下达。
万森对军事部署只知道个大概，也不插嘴，等听完所有信息之后，才说：“今天——不对，应该是昨天，我和伊一起去了天漏之地。”
他一出声，两边的虫一起把目光移向他。
万森认真地把桌面上的投影屏拽到自己跟前，把图缩小，刚好能看到利贝尔画的圈。他一只手在几个大大小小的圈周边囫囵一画，指了指中间说：
“贫民港在这个范围，苏子东发展新城的时候，把那些没资本加入新圣会的虫全赶这里来了，现在也正因为他当时的做法导致这里的虫民对他极为不满，所以他的势力没法渗透进来。而这些虫……我认为这是不能忽视的力量。”
毕竟这事儿并不是专业的，万森被两位军事大佬盯着还有点不好意思，后半句卡在喉咙里不知道该不该说。
德文辛在桌下捏了捏他的手，把雄虫掌心里的湿意蹭干，鼓励道：“没事，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我们看有什么新的突破口。”
万森吞咽一下，目光更加镇定，继续说：“在天漏之地时我就发现，这群虫的思想很单纯，他们有信仰，所以只有领头羊——领头羊就是能带领他们寻找到‘神’的虫，他们就能凝聚成一股很强的力量，不可分割。”
信仰之力是极度可怕和强大的，当这些分散的力量集中起来，也未必比苏子东用“麻土”和雄虫控制住的力量小。
德文辛蹙起眉，似乎一瞬间明白了万森的打算。
“我觉得，我们有这个能力把他们凝聚到一起。”
利贝尔指尖规律的敲打在万森话落的时候顿住，一直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凝重之色。他又看了看德文辛，似乎在等着这只雌虫的拒绝。然而令他震惊的是，德文辛只是短暂地蹙了一下眉，并没有别的反应。
沉默十秒钟后，利贝尔站起来说了句“稍等片刻”后，走到房门边叫来了一只虫，悄声说了几句话后重新回到座位上，继续用非常沉凝的视线盯着半空中的全息投影，如临大敌的模样。
而德文辛则和万森说着并不算小声的悄悄话，利贝尔听了一耳朵，都是些腻乎的“冷不冷、饿不饿”，某只雌虫的赫赫威名就此便崩了个十之八、九了。
不出一会儿，两只军雌近卫小心地抬着一个大箱子进来放在地上。
万森好奇地投去目光，就听利贝尔说：“这是苏子东在宫里雇来虫搞的东西，有很多。我看过你的演奏，所以就想办法一点弄出来了，不知道用不用得上。”
两只军雌打开加固的保险箱，露出底下的防震层，剥开一层一层的保护层后，露出里面的一床古琴和三支材质不同的横笛，甚至还有一把吉他。
万森眼前一亮，有些惊喜地起身过去，伸手抚摸了一下琴弦。
吉他是苏子东的业余爱好，他并不精通，所以没有碰这东西。
琴音音域广，可以选择的乐曲也多，一些记录的古曲也能演奏，共振能让精神图景的展开更为宽阔。
万森小心地将琴抱上桌面，手指点在弦上拨出几个轻微的泛音以做调音，只是轻轻的几个音符，利贝尔眼睛里露出惊艳来，“难怪卡兰帝国封你做首席，名不虚传。”
“利贝尔领主，这些太谢谢你了，有了这个，后面的计划就方便多了。”
万森站起来道谢——毕竟这么短的时间内，想要找到合适的材料制作，也要花费不少工夫，水渠条件有限，更无法像之前在A区能够用工具缩短制作周期，现成的东西简直帮了大忙。
没想到这只雄虫居然如此彬彬有礼，向来直来直去的利贝尔一时间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怔在那局促地不知该怎么动作。
好在这次德文辛帮忙解围，上将虽然不讲理惯了，但是利贝尔带来的东西让万森开心，他也不会再胡乱怼虫，竟然好言好语道了个谢，以领主等了一天太过劳累，先休息后明日继续探讨为由送走了，至于领主今晚睡哪，这就不是他们这些外来户需要操心的了。
万森还坐在椅子上试琴，由于不能太大声，只能用指尖轻点轻抹，发出一声一声细微却空灵的泛音，它们钻进德文辛的耳朵里，叫他半边身体都被这些声音给挑酥了。
德文辛走到万森背后，从后面环住他的腰，下颌搁雄虫的肩上，亲昵地蹭他的侧脸。
从这个位置看，会发现他浓密的睫轻颤，像他手指间的声音跳到了上面一般。
“……上将，有点痒。”
羽睫颤动一下，万森笑着缩了缩脖子，但没挣开。
德文辛收紧怀抱，声音像是从鼻腔里滚出来似地说：“你又要冒险。”
万森抬起一只手轻轻摸了下德文辛的脸庞，语调里有一丝缱绻，“和你一起，不算冒险。”
对于军雌而言，再没有任何情话比之更为动听，这是来自雄虫全身心的信任。
翌日，三只虫再次聚在小破屋子里，叫来了哈维，一起开始商讨具体的计划。
值得一提的是，利贝尔这次过来带了几个小盒子，他将小盒放在屋里的四个角落后启动遥控，竟然升起了四面屏风似的隔挡。
“是隔铁，可以有效吸收音频，隔音效果不错。”利贝尔面无表情解释道。
万森收回打量的视线，原来叫“隔铁”，看来这东西在劣等三区和水渠都不是什么太稀罕的东西。
言归正传，四只虫开始从头梳理起了万森夜间提议的方向，时间不等虫，他们决定在下一次礼圣的时候展现“神迹”，此举至关重要，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在那之前还有极多的准备工作——首先必须有虫先带头“信奉”。
这一项只有交给利贝尔领主，他虽然被架空，但手底下依旧有一批自己的势力，另外，还在隐秘的地方部署了更多力量，到时候自然会在该带头的时候现身。
其次，参与朝圣之礼的虫数量一定要够多，最好包括水渠好几处领地片区的小头头——由于距离原因，平日参加礼圣的虫大多就是附近的虫民。所以，他们必须在下一次礼圣之日前制造一些异象，吸引更多没来过这里的虫前来。简称装神弄鬼造势做宣传。
除此之外，还有极其重要的安保问题。
苏子东虽然明面上当做什么事情没发生的模样，但是水渠主、新城各方戒严，私底下更是各种探查，要不是贫民港的虫实在又多又杂，还和新城的虫结下梁子，苏子东应该早就查过来了。
而他们若要造势，必定会被探知到消息，这过程中的防护和布置迷局就需要上将调动他布防在水渠各个角落的势力。
“另外，利贝尔领主，我还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万森说：“我需要您把苏子东残杀雌虫、利用雄虫的证据全部整理出来——雄虫若被强行催释信息素不可能活太久，丢到海里的尸体中没有找到雄虫，那他们一定还在水渠中，我需要您去在这九天中进行调查，并留下切实的证据。”
利贝尔冷着脸站在原地沉默超过了三秒钟。德文辛就掀起眼皮看他，虽然二虫没有任何语言交流，但利贝尔非常清楚德文辛这眼神的意思：难道你还想保下你这雄主不成？
苏子东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不可能有结果。
第十秒，利贝尔点了点头，说道：“行，但我有个条件，苏子东的罪，交给卡兰帝国处置。”
德文辛的眼神没有移开，这句话代表了两个意思——一是留下苏子东的命，二是，水渠归降卡兰帝国。
万森没有犹豫，“好，我答应你。”
于是，为期九天的“神降”前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