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文辛揽住万森的腰，翅翼猛地一合，巨大的推力将他送出水面。
“哗啦——哗啦，哗啦——”
四周响起一片哗哗水声，但这声音却不同于普通的出水动静，它幽幽地荡在上空，余音不绝，以一种独特的空谷之音持续在他们头顶上不断回响。
万森拂了一把脸上的水迹，将被海水打湿的头发向后捋了一下，睁大眼睛向上空望去，这一看，简直震撼无比。
天漏之地名不虚传，极目望去，他们头顶上有一条目力无法测量长短的罅隙，天光从罅隙穿透下来，笔直得照射进下方幽潭，水面又反射强光到岸边和石壁之上，竟让这里的光亮比那些工业生产的发光能源网强上数十倍。
这处水面极为宽阔，犹如巨大的湖泊。那么多虫不断浮出水面，也不觉得拥挤。而“湖面”的边界处就是峭壁，斜峭而上，一直延伸到最顶端的那条缝隙处，整个洞穴呈垂直的倒楔形，壮观又奇异。
而这种不绝于耳的余音正是这种独特的环境所形成的。
不止如此，还有周围虫群飞起时的嗡嗡翅翼震鸣，这些微弱的声音汇聚在一起，被石壁反射放大，竟然有种奇妙的共振混响音感。
万森抬头看天，德文辛便扭过头看他。
沉浸在震撼中的万森自然不知道此时的自己在德文辛眼中有多么诱惑。
湿漉漉的发尾被他用手拂到耳后，将露未露的脖颈缀着水珠，被光线反射又折射，璀璨又纯粹。
可他不想让其他虫也看到这种美景。
“昨天的果子就是在那上面摘的。”
正在对眼前的奇观怔神，耳边就传来一阵低语，万森被德文辛猛地往身边紧紧一揽，像是在提醒他往上面看。
顺着德文辛的视线，他只能看见峭壁极高的地方有些许发着植物，周身好像有微弱荧光，有些似乎还是透明状态的。
不过德文辛没让他在水里泡着欣赏太久，不动声色地炫耀了一番自己的飞行能力后，便抖开翅翼，单手从万森腰上一揽，随着众虫大流飞向一边岩壁。
这个潭穴四周的岩壁有着各种各样的自然的、非自然的平台，虫民们不断从水中跃出，翅翼在光照下反射出各种各样的光彩。他们均朝着四周峭壁而去，在那里寻找起落脚的地方。
说来奇怪，无论是平日里话多的虫，还是好斗的虫，他们到了这里都安安静静，寻到地方了就席地而坐，没寻到地方就识趣地换一个地方，谁也不吵不闹。
像万森这样的被军雌带着飞离水面的虫也很多，大多是亚雌，以及一些非飞行种的虫，他们或游到岸边，或是拜托旁边的军雌，大多都会帮忙拉一把。
这种和谐平静的场景，让万森对虫族们争强好斗的印象改观了不少，没想到在这个地方，虫民们会展现出如此虔诚的一面。
军雌们大多会落脚在高处，把下面的地方让给飞不了的虫。
德文辛飞行力极强，又不爱被别的虫压一头，自然要选个较高的岩石层落脚。
他选中的是一块凸出来的平台，不算宽，但只要俩虫紧紧相贴也勉强能坐下。德文辛坐在外侧，将万森护在里面，接着，从怀里抖出那件干爽的衣服给他擦脸，又用手指代替梳子给他梳理湿漉漉的头发。
俩虫靠坐着，一句话不说，却默契地一同抖开翅翼，同频率微微震颤翅翼，好让上面沾上的水汽晾干。坐定后，二虫便打量起了周围环境。
虫民们都很安静，上岸后便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或坐或躺，享受水面反射上来的阳光沐浴，偶有说话的，也都是靠在同伴耳边悄悄低语，不会让自己的声音扰了这处近乎神圣的氛围。
“那边的空地怎么没有虫上去？”
万森打量一圈后注意到下面紧挨着岩壁的一方有一截天然的高台，下方的岩石被水流冲刷侵蚀后形成像柱子一样的结构，上面是一方平台，刚好落在阳光最盛的位置。
然而明明这里才是阳光最好的地方，却连带它的周围都非常空荡，没有一只虫朝那个位置过去。
德文辛也不是很清楚这个情况，盯着下面蹙起眉，早知道就让哈维也一起过来了……不对，哈维这家伙居然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报道上来？看来是捡了只雄虫，让他乐不思蜀了。
“喂，你俩是新来的吧？”
正当俩虫小小声地说话时，他们前边下方位置，一只盘腿坐在岩壁凹陷处的虫探出头来低声打招呼，看体格和拖在外面的大翅翼，是一只军雌。
德文辛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头上的羽触警觉地摇动着，攻击信号有意无意地散发出来。
那虫正拿着一张帕子仔细擦拭自己的长触须，不知是不是故意，他装作没接收到对方的冷漠，自然地接着自己的话说：“放心吧，这里高，说话听不见。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除了我以外还有能飞到这个位置的虫……这里看下面可清晰啊，别看这里那么多虫，我几乎都能认个熟。”
万森有些不可思议，“这里差不多有好几万呢。”
长触须虫得意挑眉，指了指眼睛说：“我这复眼虫化后最高可达三十万个小眼，看这点东西小意思——我在这里待了二十多年，所以一看就知道你俩是新来的，怎么样，小不点，我是不是很厉害？”
万森有些无语地眨眨眼，自己人高马大这么一大块，虽然比不上军雌的强健，但怎么也不能是小不点吧？
德文辛被这句话狠狠冒犯了，横目一凶，当即不客气地一抖翅翼，上面未干的水珠利落地朝着斜下方弹射过去。
那虫灵巧地一振翅，让开攻击，这才意识到眼前的雌虫并不好惹，赶紧比了个暂停手势，“好了好了，不和你们开玩笑，这里不能打闹。”
德文辛手臂一环，将万森拉进自己怀里，在他耳边小声说：“我的复眼有一百多万个小眼，比他厉害。”
万森睁大眼睛，仔细盯着德文辛的眼睛猛瞧，直把后者都看得有些呼吸急促，才似回神一般说：“好厉害，以后我就不怕走丢了。”
这小骗子，现在居然还学会甜言蜜语了。
水面反射上来的波光荡漾，让雄虫的眼瞳里点上了闪烁的光，只见他眉头轻扬，嘴唇微张，这一副“为你着迷”的装模作样也好看得紧，德文辛手痒，忍不住把他一把揽在怀里搓揉了一下。
“哟，一对啊。”那虫胆战心惊地落回到原地，看着上边俩虫卿卿我我，不由咂咂嘴说道，“这年头，连只好看的亚雌也都早早有了伴儿，啧，水渠真没意思。”
万森从德文辛怀里钻出来，有些难为情地耳朵微红，不过面上倒是一本正经，他问那虫：“这么说你以前还去过其它地方？”
那雌虫是个话痨，一见对方搭理他，立刻就又来劲儿了，“对啊，我去过的地方可多了，四十年前我可是域外星盗，躲难才到这里的，不过运气不好，下来正好撞上利贝尔整肃水渠，所以一直没出去。”
万森对星盗的辉煌历史不感兴趣，他眨了眨眼睛，直接岔开话题，一指下面的高台说：“既然你说自己到这里时间那么久，那你知道为什么这些虫不去那个地方？”
雌虫挑衅地看了一眼德文辛，有意卖弄，“这当然——你新来的不知道，这儿穷，到处都是暗道，搞不了建设啊，利贝尔就没规划修建这儿，去年来了只雄虫，搞了个什么新圣会，把贫民全往这边赶——日子绝望了，总要有点寄托，这帮虫认为这个地方神圣，总有一天虫神的使者会降临于此拯救他们，嘿，你说这扯不扯蛋？”
万森不再理他，转过视线看下方的高台，那小小的一块平台被耀眼的阳光笼罩，天然的聚光灯的确像是给这么一个不起眼的海蚀柱镀了层神性。
“哎我可告诉你们，别想着去那里晒太阳，这些穷疯的家伙得把你撕了……”
万森的耳边听不到雌虫的叭叭叭，一些模糊的回忆从脑海里面浮现，并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段对话。
【……降神计划是神圣的，你们想搞这些乌七八糟的手段窃取它！不可能……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降神，这是神圣的，是严肃的，这是我们的使命——阿森，你要牢记，你就是诞生在无知与愚昧中的真神。】
德文辛静静守护在万森身边，给沉思的雄虫最安稳的净土。
他们在这里待到了夜色降临。原本密集的虫群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有零星的一些虫在原地面朝天躺着。
德文辛往上看去，极佳的视力让他能从裂缝简看到点点闪烁，那是外面的星空，不过峭壁上的一些植物发出的光芒比星光盛得多，想来大部分虫只能看到上面的幽光。
德文辛低头看了看在自己怀里已经睡过去的万森，不自觉轻笑了一下。虽然今天万森沉思的时候居多，和他说话的时间很少，但雄虫表现出来的依恋让他感到十分愉悦，竟然感受到了很久很久未曾有过的安宁。
日光柔和，水波潋滟，时光就此凝结也没什么不好。
又看了眼上方植物散发出来的幽光，德文辛轻轻打横抱起万森，翅翼轻轻一抖，无声地朝上方飞去，一道暗影陡然隐入了黑夜之中。
万森习惯性地抬手搂住德文辛的脖子，把脖子搁在雌虫的肩上，侧脸贴在肩颈的皮肤上轻微蹭了蹭，嘴唇轻抿，像做了一个好梦。
德文辛很快就飞到了前一日摘果子的地方，树叶泛着幽幽的蓝光，显得静谧又诡异。介于这是万森喜欢的东西，德文辛看它也就顺眼。只是这次抱着一只虫，两只手都不空，摘果子得想其他办法。
上将的聪明闻名启明系，摘个小小的果子自然不在话下。只见英勇的德文辛大将军，紧紧搂着怀里的虫，绕着果树飞了三圈才找到心满意足的果子。
接着，德文辛翅翼震颤频率越高，竟平稳地悬停在果子前面，慢慢凑上前，用嘴咬断树枝，稳稳地叼着它，小心翼翼地埋头放在万森的怀里。
果子轻轻落进万森的怀里，没有惊起任何动静。只是果子的芳香还是钻进了雄虫的鼻腔里，他的嘴唇翕动，让脖子被温热唇瓣挨着的德文辛从背脊到指尖，都不由自主地轻轻起了点颤栗。
摘一个果子不够，德文辛摘了五个，要不是怕万森被果子压着喘不过气，他能把整棵树薅干净。
等他抱着万森在上面飞了个畅快，才慢慢悠悠地落下来，而这时，下面已经空无一虫，幽静的水面平如墨色的镜面。
德文辛落下去，轻巧地点在下面的圆台上，悄无声息地盘腿而坐。这一天都见万森老瞅这里，自然不能放过。
什么神不神的，一堆屁话，他都懒得理会那只聒噪的军雌。
万森一直睡到了后半夜才醒过来，都怪果子的香味，让他做梦也梦见吃水果，抱着德文辛的脖子就咬了一口，正好咬在脖子上的颈环上，要不是做梦力气不大，牙非得磕掉不可。
雄虫丢了个大丑，身为雌君当然要负责，于是上将又聪明地想了一堆有的没的“安慰术”，趁着这里安静没虫，各种肆意妄为，让万森简直无法接招，也不知道上将到底什么时候打通了奇怪的“任督二脉”——如果虫也有任督二脉的话。
好巧不巧，外面正好有月色从缝隙里钻进来，德文辛眯着眼睛网上瞥了一眼，从辉度上判断是“小月”——索那特瑞有三颗近地卫星，天文家粗暴地用大中小来命名，毫无浪漫可言。
可小月的亮度又凉又柔，落在万森的皮肤上，像莹白的宝石，发着淡淡的辉光。
这里的虫确实是走干净了，二虫在这海蚀柱台上肆意妄为也没谁叫嚷着要撕碎他们。
月辉在两只虫身上跳起舞了，一会落在这只肩上，一会落在那只的脚背上，投下的影子变幻着形状，像是与月华捉迷藏。呼吸与低吟交错，像静谧中的一首小曲，幽幽地回荡在空旷的岩穴中。
俩虫腻腻歪歪了好一阵，活血体热，再不担心下水游泳冷得慌，这才悠闲地游回了小破屋。
然而当打开哈维的“豪宅”大门后，看清院子里的情形后，德文辛一路上微翘的唇角陡然拉平，他将万森挡在身后，凌厉的杀气陡然而起。
看着伫立在院子里的好几只虫，德文辛眯着眼沉声问：“你们，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