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向着山岭间吹响了一声尖锐的口哨。
随着这声哨音,一缕红色的烟雾终于从半山腰处窜出,在天空炸开。
李易之立刻从尤左处取了萧云歌的震天弓,换上一支黄金打造的箭矢,将箭尾处套上绳索,朝着烟雾的方向满弦射出一箭。
——金色箭矢追着红色烟雾的尾巴插入峭壁。
未过多时,一个身着红色劲装的身影在山岭中闪现,而后从山腰处一跃而下,借着绳索滑进了船中,翻身利落地割断了麻绳。
战船扬起风帆,迅速前行。
从染碧江北岸的山岭里传来了一个声音:“大邺三皇子,我南宫明领教了。三门火龙炮的情谊,大启记下了。”
身着红色劲衣之人从甲板上站立起来,往那声音处拱了拱手:“南宫家的火器也让萧某见识了。大启将士和百姓的性命大邺也记下了!改日必定讨教。”
是云歌,的确是云歌回来了!陆染放心地闭上了双眼。
这一闭便是好久,直到迷迷糊糊之中,周围的声音渐渐嘈杂起来,有人在他耳边喊着:“醒醒,陆染?醒醒?”
他感到自己一会儿被抛在空中,一会儿又被摔下,模模糊糊地动了动手脚,发现身上虽然已无藤蔓的束缚,但手脚还有些僵硬。
他又无意识地张了张嘴,一口江水却猛地灌了进来。
还好陆染的水性不错,赶紧扑腾了两下,钻出水面,扒开眼前的水珠向左右看去,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江水正不断灌入船中,诺大的船只被湍急的江水冲刷得摇摇晃晃,一会儿沉入江中,一会儿又被江水托起。
这下子,他是彻底清醒了。
回想起来,难道战船离开江岸时候,不光是甲板,连船底竟也被南宫家的火器打穿了?
陆染尽力控制着身体的平衡,但随越来越靠近江心,战船吃水越来越多,洞口越来越大,颠簸也越来越剧烈——
“嘎吱”一声——战船终于摇摇晃晃地向后仰倒,将他一个踉跄甩入江中。
船中之人纷纷落水,有些来不及抱住船板的士兵,已被卷入湍急的江流。
“陆染!”萧云歌朝他扑了过来,圈着他攀住高高翘起的船头。
但揽碧江波澜壮阔,水流湍急,河水在江心已形成无数漩涡,拖着三层的战船以极快的速度下沉。陆染虽然水性尚佳,也被呛入好几口江水。
“小东西,打起精神!别让云歌托着你!”李易之游到他的身边扶了他一把。
陆染这才发现,萧云歌身边的江水已被渐渐染成了红色。
——原来他之前就受了伤,只是因为穿着红衣没被发现……想到此,他慌忙地蹬了蹬双腿。
萧云歌却将手臂紧了紧,头也不回道:“我是他堂叔!江水太急,这样我也放心些。”
这下换李易之愣了愣。
他看了看萧云歌,又看了看陆染,明白萧云歌是不会放开陆染了,只好用眼睛警告陆染“不要忘了自己的承诺”。
陆染明白地点了点头,却仍旧忍不住贪念。
此时江水淘淘,人声嘈杂,但萧云歌圈住了他,用自己的身体贴紧着他的,仿佛天地苍茫,只剩下他二人一般。
随着时间往后,吸了江水的衣物越来越重,李易之警告虽警告,也伸出手来将他一起托住,以减轻萧云歌的压力。
又是一个大浪打来,还来不及脱掉铠甲的李易之差点被水冲走,还好萧云歌眼疾手快地扯住了他的一条胳膊。
此时战船已经沉没了一大半,江面上漂浮着活人,也漂浮着尸体。
在揽碧江的威力之下,一个人或是一群人都渺小如砂砾。
江水滚滚,萧云歌一手扯着李易之,一手托着陆染,船往下沉一寸,便将李易之拉近一点,将陆染向上托举一寸。
再一排浪涛卷来,萧云歌力已不怠,只能用力将二人朝着船头处倒下的桅杆抛了过去。
——“抓住!”他才说了一声,便和战船一起被卷入江流之中。
“三叔——”陆染大喊一声便要去救,却被李易之拽拖回来。
“要去也是我去。自己抱紧!”李易之将桅杆送到他面前,扯开铠甲,往萧云歌消失的方向钻去。
忽然之间,眼前什么都没剩下。绿莹莹的染碧江仿佛变成了一头野兽,不断地吞噬着所有……
“三叔——李易之——”陆染没有方向的大喊,四周却无回应,只剩挂着“贲”字军旗的桅杆在江面上漂浮。
他颓然地想,原来自己真的什么都不会做,什么都做不好,只会是萧云歌的负担和累赘,那么之前凭什么肖想,如今又凭什么做他的知己?
“三叔!萧云歌——”他不甘地将浮木般的桅杆抛在了一边,也准备跳入江水之中。没想到,一股力量又将他拽住。
回头一看,陆染几乎愣在了当场。
身后,出现了一艘四层高的黑色战船。船上的桅杆之上,赫然飘着一个“乾”字。
——是自己的大堂叔,当今圣上除萧云歌外,最看重的大皇子萧定乾来了!他本来还在发僵的双脚更是没有了气力。
这位大堂叔打小便对自己很好,但比起在他年幼之时一直在南边戍边,只见过数面的萧云歌,对于时常得见的大堂叔,陆染从来就没来由地想躲……
更何况,世人都在传大堂叔和萧云歌不合。
从前在镇北军中时,他便不止一次地听人偷偷提及:什么大皇子看上去虽然受圣上重视,但三皇子显然更受圣上喜爱。
什么虽然三皇子一直无意皇位,一直在南疆戍守,但只要能一举打败南狄被圣上召回,大皇子便没有了后劲儿……、
如今大堂叔来了,会不会不仅不去搭救云歌,反而会落井下石?
此时,他被几个萧定乾的亲兵往船上拉,心里却在打着鼓。一想起萧定乾那张不苟言笑的面孔,全身上下都拔凉起来。
随着漂浮在江水中的镇北军将士被一个一个捞上船去,陆染也被拖上了甲板。
一上船,便有人擦拭自己身上的江水,给他灌了口姜汤,将他带到萧定乾面前。
陆染就算心急如焚,也不敢在萧定乾面前提出搭救萧云歌的请求。更何况如今自己的父亲被俘,他更是没脸开口。
感到萧定乾正毫不掩饰着关心上下左右地打量着自己,似乎在确定他没什么大碍,他便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就算被江水浸过依然满头大汗,但又只能待在锅边来回打转。
“怎么着?连堂叔都不会叫了?”萧定乾看出了陆染的心不在焉和想躲开自己的意思,微哂了一声。
在萧定乾充满压迫的目光之下,陆染躲无可躲,只好短促地叫了一声堂叔。
“行了。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现下你母亲已到了对岸,把你送过去,堂叔便就能和她交代了……”萧定乾朝他打趣。之后,又似乎随意地问了一句:“只不过大人打仗,你一孩子参合什么……之前,你不是和你母亲夸下海口来帮你三叔吗?那……他人呢?”
听萧定乾提起萧云歌,陆染立马头皮便麻了麻。
他偷偷抬头看了看顶头之人,带了些担心和惶恐,却惊异地发现萧定乾一惯看不出喜怒的面孔之上,一闪而过的竟是和自己一般想藏又藏不住的焦急,似乎萧云歌的安危这才是这位大堂叔一直想问却生生忍住放到最后的……
原来……世人的说法并不可全信。他忍不住想。
“我在问你。你三叔呢?”见陆染似乎还在发愣,萧定乾将右手微微握紧,再次重复了一次。
“三叔他……为了救我,被卷入了江中……”陆染哽了哽,之后狠心咬咬牙朝萧定乾恳求:“大堂叔,求你。求你赶紧救他!”
萧定乾只来回踱了两步,便让人放下小船。
等船一到江面,他便一脚踏上船舷,毫不犹豫地撩开下摆,准备从船舷边一跃而入。
“大皇子不可!”萧定乾的贴身侍卫谢兰将他牢牢抱住,却被自己主子脸上从未见过的表情镇住,慢慢放开了手。
而此时,有眼尖之人发现了似乎有两人从汹涌的江心中露出了头来——“是李参将和萧帅!”
随着二人奋力朝这边游来,一人,两人,然后是众人欢呼起来。
萧定乾自然也看到了二人。他的面色沉了沉,而后慢慢地收回脚来,只抬手示意江面小船速速接应。
谢兰叹了口气,面上露出一丝“还好如此”的表情和一点点难以察觉的不忍。
打量了二人一眼,陆染心里觉得古怪,可又说不出到底哪里怪来。
眼下,既然萧云歌和李易之已安全回来,他便把这点奇怪的念想抛到了九霄云外,一下子冲到了船舷边上,伸长了脖子。
——看着萧云歌和李易之登上小船,看着小船靠上战船,再看着他们二人一步步登上最高层的甲板,相互扶持着朝着这边走来……
陆染的眼角突然酸了酸。
——“知他、敬他,但别生出些龌蹉心思。要是不明白知己是什么,就看看我是怎么守在他身边的!”
原来,这便是如知己般守在他身边的样子。他在心中叹了叹。
“和你三叔一起的是他的参将李易之吧?那个太宰嫡子?”听身后的萧定乾似乎在问自己,陆染点了点头。
“此人看上去,似乎和云歌颇有些相似……”说到此,那人的脸色出现了一丝阴霾,让陆染莫名打了个激灵。
随着萧云歌和李易之越来越近,萧定乾移步到甲板中央准备迎接,陆染也跟了过去。二人都穿着红色劲衣,相互依靠。江水顺着他们的身体蜿蜒而下,淌出一路的水渍……
甲板上的风太大,萧定乾对他的贴身侍卫谢兰在交代着什么。
陆染只断断续续听到一句——“萧云歌的身边不该有这样的人的……”
他陡然抬头,却见萧定乾的脸色似乎比这隐晦的江面还要艰涩难懂,而后,那脸色又恢复了平常,因为萧云歌和李易之已走到了几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