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拆尸洗骨【完结】>第28章 故人之约

  他正想着,果然一声清润温雅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堂姐,你可还好?”

  “还好。”母亲心有余悸地将他搂进怀中上下查看。

  陆染却赶紧挣了挣,挺直了胸膛,隔着眼前的水珠,压抑着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跳朝那个身着红衫银甲的颀长身影喊道:“云歌,真的是你!”

  母亲即刻便拍了他的头,“顽劣!从小就不叫堂叔!”

  陆染傻笑几声,不管不顾地直愣愣盯着眼前俊美无俦的大邺战神。

  “堂姐不要责备。染儿是赤子心性,无妨的。”萧云歌朝他笑了笑,而后朝水下重咳了几声,“易之,还不起来?”

  水中起了波澜,而后是一片殷红。

  一个眉目俊美的青年握着带血的匕首露出了水面。陆染这才知道刚才扯住自己脚裸的那几个贼人已被此人抹了脖子。

  一声口哨身后,河中的殷红越来越盛。那青年凫入水中又勘查了一会儿,这才朝萧云歌骄傲地抱了抱拳,“禀将军,下面的全解决了。”

  “解决了就上来。秋日水凉。”萧云歌朝他伸出手去,那人却朝他俏皮一笑,摇头说了声,“勿急。”

  看二人如此亲密,陆染明白这人大概便是太宰嫡子李易之,萧云歌新提拔的参将。

  如今大邺军中都传二人曾在南疆一起出生入死,走哪儿都形影不离。

  见此一幕,他在心中莫名有些不悦,只避开二人不看。

  一回头,只见一排排载着身穿只从对岸逆流而上靠近了江心。红色的军旗飘展,其上写了一个贲字。

  ——“三皇子!是三皇子的虎贲军。”

  ——“三皇子从南疆回来救大家了!”

  揽碧江上响起了一片欢呼。剩下的贼人互看一眼便想逃窜。

  “想跑?”

  萧云歌搭箭上弓朝李易之咧嘴一笑,李易之瞬间会意,从水中一跃而起,掏出腰间弹弓——

  顷刻间长箭伴着十几颗金光闪闪的金瓜子如流星般没入夜空,贼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哀嚎着倒入水中。

  水波再起,江中被染得更红,一个个和李易之同一打扮之人这才浮出水面纷纷上了渡船,护送着北都百姓的渡船向揽碧将南岸而去。

  ——“谢三皇子!”

  ——“谢李参将!”

  百姓们纷纷在船上跪下,朝二人感激涕零地磕头谢恩。

  陆染却不由对那个站在萧云歌身边的青年鄙夷地打量了一番,心想这个叫李易之的竟然用这样奢侈的暗器,怪不得众人都说他们太宰李家手里头不干不净!

  萧云歌似乎发现了他的异样,伸手拍了拍李易之的肩,顺便挡住了陆染的视线,朝自己的参将无奈道:“易之,这可是在战时!你那袋瓜子就省省吧。”

  没想到李易之却回头过来,直直盯着陆染扬眉一笑:“怎么着?这小东西看不惯?百颗南狄的人头才能换一粒金子,有本事他也挣一块去化成瓜子!”

  “要是我,我就把这些捐了,大启和我们打了这么久,多少人没饭吃?!”陆染冷嗤一声忍不住和他争执。

  “小东西,小小年纪摆什么圣人面孔,装什么正直君子?这可是我拿命换的!轮不到你来指摘。”李易之挑起眉来。

  见二人大眼瞪上小眼,萧云歌赶紧打起了圆场,“哎,易之,人生得意须尽欢。别气,我懂你!赶紧助镇北军护百姓渡江!我们还要殿后。”

  此时,虎贲军的船只已渐渐靠近了此处,李易之朝陆染哼了一声,便和萧云歌一前一后跃上了主将战船。

  陆染站在小船的船头,和虎贲军的战船擦过。

  江风将“贲”字军旗扬起,李易之一脚踏在船头,居高临下地看向陆染,指着前方道:“陆侯之子,我爹是当朝太宰,可我也要拿命去挣功勋。你呢?缩头小乌龟?听说你父从小把你带在军中,你什么时候能够独当一面,打过北面收复旧都?小东西就知道逞能!救个人差点搭上自己的娘!”

  “你!小爷我......”陆染听到此话连忙就看向了萧云歌,恨急了此人在自己憧憬之人面前让自己难堪,却又恨自己年幼,刚才也的确......

  “闭嘴吧你。你不是也是快到二十才做的参将?”

  他身旁的萧云歌摇摇头,朝呆立在船头气冲冲的小侯爷温柔一笑,“染儿,别听他的。堂叔信得过你。等染儿行了冠礼之后,有了自己的字,就定能独当一面了......”

  那笑容如同朗月,让陆染当下便愣在了原地。

  萧云歌却没发觉他的异样,转眼看向火光迭起的对岸,“我们没有大启的火龙,只能拿人去拼.......这仗不知要打到何时。要是......”

  听到此话,李易之颤了一颤,连忙将脚放下,一脸担心地看向了他。

  萧云歌朝他点点头,故作轻松地继续朝陆子昂玩笑:“染儿,要是哪天堂叔不幸命丧在对岸可不想被敌军掳去,染儿可要帮我收尸啊。”

  “啊呸呸呸,说什么诨话呢?就算是,那你还有我,怎么可能轮得到他这小东西......”李易之忿忿不平地朝陆子昂一指。

  “刀剑无眼,要死了倒也干净。可要是.......陛下重文轻武,到时候你可千万别强出头!更可况,万一我们死在一处了呢……”

  此时深秋的揽碧江上淅淅沥沥掉起了雨,萧云歌看着李易之欲言又止,忽而坦然一笑,“行了。别小看他。除了他,在皇家沾亲带故的大家里,我可再也找不出谁还有这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力不怠而不弃的孤勇之人了。”

  听到孤勇二字,陆染朝高高的军船高喊:“云歌!我明白你的意思!要真有那么一天,我陆染对天发誓,一定会照军中的规矩拆了你的尸身,帮你洗干净骨头,再顺着揽碧江而下,找个在桃花盛开处做你的归处,在你的墓上重刻你的姓名——萧!云!歌!”

  萧云歌的眼中波光闪动,惊喜地看他,“好!一言为定!”说着拍了拍李易之的肩,让船只继续向炮火燃烧处挺进。

  “凉雨知秋。没想到我萧云歌戎马倥偬,竟又得了个小小知己。”雨中,似有一朗润的声音传来。

  ——“凉雨知秋,凉雨......知秋......”陆染不停地重复着这几字,抱着头呻吟起来。

  “少爷?少爷?”似乎有人在呼唤着自己。

  在阵阵药香之中,陆染困难地睁开眼睛,看着痛哭流涕地跪在自己身前的仆人阿辛。他皱起眉来摸了摸头,这才发现头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纱布。

  站在他身侧的母亲终于长吁口气,和陆染对视一眼,自行出了房门。

  一屋子的丫鬟婆子和郎中也退了出去,只留下阿辛在一旁伺候汤药。

  陆染木然地吞咽着汤药,忍不住颤抖起肩膀。

  ——六年前,他年少。六年后,他早已成人,依然文不成武不就!除了侯爷之子,县主之子的身份他到底还有什么,能做什么?!

  直到伤到了头颅才模模糊糊想起些故人之事,记起来和故人之约……许多事还是毫无头绪!连记忆也断断续续!终是一事无成!

  “少爷,是不头痛?要不要,要不要叫郎中回来?”见他如此,阿辛放下药碗便要出去。

  “叫什么!”陆染的耳边似乎还萦绕着战鼓隆隆,炮声阵阵,眼前的一切在他眼里忽大忽小,忽近忽远。他囫囵擦干眼角的泪痕,红着脸夺下药碗便要赶人。

  “少爷!”阿辛着急起来,“您可不知道大前天发现您摔倒在后院的时候府里是怎么鸡飞狗跳的!要不是夫人拦着,老爷差点把小的打死。小的可不敢再离您半步了。”

  “那就走远些!”陆染强撑着吞了汤药,拉了薄衾便重重躺下。

  夏至一过,盛京的正午便已是酷热难挡。

  阿辛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汗珠,一边狗腿地给陆染小心打扇,一边蹑手蹑脚地将拢住他头的薄衾扯了扯,凑在他耳边小声道:“少爷......天气热.......不能捂着头。少爷,少爷?”

  阿辛的唠唠叨叨让陆染不耐地挥了挥衣袖,一个锦囊随着他的动作从宽袖里滚落了出来。

  “这是什么......”阿辛正准备捡起,陆染随之看了一眼,立刻惊出一身冷汗,翻身把锦囊压在身下。

  他摇摇手让阿辛退到角落面,伸出手将锦囊捏进自己手中,装过身悄悄将其打开——那些用命换来的证据和叶知秋亲笔的血书竟一张不漏地折叠在其中。

  ——这……这锦囊不是李易之已经交给谢同之了的吗?怎么又回到了自己手中......

  一想起皇宫及皇城地宫中的总总,陆染的头再次抽痛起来。萧云歌那张被划得几乎破碎的脸陡然重现在他的脑海——越来越清晰。

  他忍住胃中的翻江倒海,再一转眼瞥到了血书中干枯的血渍,竟忍不住打起了干呕。

  听到阿辛应声上前的脚步,陆染赶紧将所有东西连同锦囊塞进枕下,却再也忍不住爬到床沿,昏天黑地呕吐起来。

  “哎哟,我的少爷!这屋子里的血都擦得干干净净,也没什么碎东西啊......”阿辛连忙给他顺气,一边仔细打量起屋中上下。

  又见陆染呕得几乎断气,气得骂骂咧咧地在嘴里不停嘀咕:“前朝那三皇子果然是个灾星!他死的时候少爷何必去凑热闹.......至从您看着那人被砍下头颅,脸被被划得稀碎,就见不得碎东西和血......难道是昨夜把头摔着,让这毛病也摔严重了?”

  陆染耳边充斥着阿辛的唠叨,抱着头萎缩在床榻。

  ——他终于又记起来几个片段。

  萧云歌被迫自缢那日和六年前的那夜一样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

  他眼睁睁看着他在群情激愤的人群的叫骂声中带着白绫登上城楼。

  和自己擦肩而过时候,他顿了顿脚步,转身朝向自己:“染儿,如若那日战场上的玩笑之语今日果真应验,来日还要辛苦你为我拆尸洗骨.......”

  说着他伸出手来接了捧秋雨,长叹了一声,“凉雨知秋。我这一生虽混沌匆忙,但好歹得了两个知己。易之没来,我知道他必有难言的苦衷。可有你这个小知己前来送我,我亦知足。”

  而后便释然了一般展颜一笑:“何必愁眉苦脸?今日我虽被逼死在这里,来世你我还会再见!你难道忘了吗?若有来生,我便化名知秋,我们还会再见。到那时,你可要认我。染儿,别哭,不许哭……”

  ——那笑容仿若三月盛京桃花,倾国倾城。如同第一次他见到他那样。

  ……

  ——“知秋?”陆染猛地推开了阿辛,将枕头下的锦囊拖出。

  他抚摸着知秋二字,其上绣着的“知秋”二字忍不住颤抖起来。

  时至多年,多年前那一段段仿佛被尘封的记忆才苏醒了一个角落。

  这是巧合吗?是巧合吗?

  可万一,万一,这又不是巧合呢?若是鬼神之说不可信,临江县上的那只玄猫又怎么解释?

  可就算,就算这真是巧合。六年前他势单力薄,完不成对萧云歌的承诺。六年后,他难道也要愧对与知秋的承诺吗?!

  陆染忽然眼前一黑,一股热气忽从丹田中喷涌而出,他赶紧运了口气想压制,但那股真气却在他体内乱窜,直冲头顶,让他周身的骨骼仿若断裂一般。

  陆染一把抓住了手中的锦囊,再次不停呕出血来。

  “少爷,少爷您这是怎么了?”阿辛忙惊恐地大喊,准备出去寻郎中,大门却在此时被人从外推开,镇远侯陆远带着两个高手冲进门中。

  “快,封穴!”陆远大喊一声,便和二人一起出手,想封住陆染的周身大穴。可未过多时三人竟同时被陆染充沛的真气冲了开来。

  陆远不自觉红了双眼想要二人再次运功,却被两位高手一左一右的拉住。

  “侯爷,不能了。小侯爷体内的封印已解。不能强求!”二人异口同声道。

  阿辛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恍惚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被他窥到。

  “快,快去找夫人。”陆侯长叹了一声支了他出去。阿辛赶忙去去,关门时候却从门缝之间看见陆染已全身青筋冒起,在榻上痛苦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