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清朗, 星子隐现。城市里的夜空虽不如山上的星河繁密可爱,今夜却也是个不错的夜色。

  埃弗里转了转钢笔,他推开窗,夜风扬起纱帘, 露出明晃晃的月, 在打磨光亮的黑色大理石地砖上倒映出一抹朦胧的月影。

  埃弗里嘴角一勾, 黑色的皮鞋踏进月影, 像化进水中一样只一波动就消失不见。

  湾马城卡特街47号公寓,此时已经入夜有一阵了,开火谈笑、争吵哭闹……各式各样的声音从一户户门内隐隐传出, 倒衬得走廊里愈发昏暗孤寂。

  自电灯普及之后,人们活动的时间范围就越来越大了, 像猫头鹰似的完全昼夜颠倒的家伙也不少见。

  一线线或昏黄或亮白的灯光从门缝里探出,在走廊里交错出纷乱的光影。吵架的那一户终于收了尾, 男主人咣当一声关上门,到走廊里烦躁地抽着烟。

  月影映在推开的透明玻璃窗上, 伴着冷清的夜风。像错觉似的,抵着窗台的男人忽然见那映在玻璃上的月影闪了一下, 好像连带着天上的月亮也明灭了一瞬, 令本就昏暗的走廊黑暗了一瞬。

  四周再亮起时, 走廊里突然就多出了一个人影,一个身材高挑的男性。他穿着一身考究的休闲西装,皮鞋精致光亮得反射着天上的月光,挺直的站姿令人想起老派的绅士, 可些许松弛的小动作又显出令人愉悦的活力来。

  这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站在一户门前,他似乎是觉得距离这扇门太近了,于是向后退了一步,仰头看起门牌号来。

  抽烟的男人惊得张大了嘴巴,含在嘴里的香烟掉到地上,他喉咙里的小舌颤动着,刚要发出什么声音,就见那个挺拔的陌生人转头看向他,露出一张线条精致的脸,蓝绿色的眼睛在月光下像最珍贵的孔雀石。

  陌生人对他露出一个微笑,将一根雪白修长的手指竖在唇边,宝石似的眼睛似乎在旋转着光亮。

  男人原本惊愕的神情突然就变了,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低头捡起才烧了一个头的香烟重新塞进嘴里,转身走进自己家里。

  埃弗里翘了翘嘴角,他转回头抬起手,用指间的钢笔在门上轻轻点了两下,那门悄无声息地就开了。他抬迈步进去,门又悄无声息地在他身后合上。

  走廊孤静如初。

  ……

  萨利·普雷斯科特正在洗漱,脑子里转着许多乱七八糟的的信息。

  这段时间里,这个湾马城内最好的私家侦探一单生意也没有做。

  自从上次追着线索找到那家古怪的公司后,他就通过自己的人脉找了不少会催眠的医生、魔术师,乃至其他一些以类似把戏谋生的人。

  然而没有一个人能够解决萨利的问题,他们的确给了萨利不少防止被催眠的建议与训练方式,但没有一个人能够帮他找回之前已经失去的那部分记忆。

  萨利尝试了那些防止被催眠的方法,有些似乎还算靠谱,但效果却也十分有限,估计是没办法解决他所遭遇的那种催眠的。

  事实上,在萨利将自己在埃弗里办公室里的遭遇,与自己后续的反应,向他的医生朋友描述过后,这位十分靠谱的医生朋友十分诚恳地向他推荐了一位精神科大夫。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在萨利看来则完全是糊弄人的把戏,其中一个吉普赛人甚至还试图推销给他自己做的花花绿绿的护身符。

  那个神神道道的吉普赛人非常严肃地宣称,他身上笼罩着非常浓厚的黑暗,如果不做些什么,马上就会被黑暗彻底吞噬。

  萨利嗤之以鼻,但他想到了自己上一次在闭着眼睛的时候,分明听见埃弗里的声音就在耳边,下一秒睁眼时却见他已经坐到了距离自己足有三四米的办公桌之后了。

  于是,私家侦探最后还是一边质疑着自己的选择,一边从这个吉普赛人手中买下了那个用头发、羽毛和骨片制作成的护身符。

  上次埃弗里·弗罗斯特说会提前几日来接侦探去参加舞会,却没有说具体的时间,但现在距离舞会举办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了。

  萨利已经有几日没有出门了,他也说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在期待还是紧张,又或者是两者都有,无论如何,埃弗里交给他的请柬现在也仍然好好地待在他的抽屉里。

  侦探吐出漱口水,看着镜子里自己沾着泡沫的脸,那双浅棕色的眼睛明亮得像藏着一把暗火。

  萨利叹了一口气。

  何必呢?谁知道那个有钱的年轻少爷是不是在糊弄他玩?

  萨利决定明天就出门,家里的糖罐再不补充就要空了。

  就在萨利低头洗去脸上泡沫的时候,突然感觉胸口被刺得一痛。他抬起头胡乱抹了把脸,把睡衣里的护身符扯出来。

  那个骨片原本是用头发与羽毛织成的线给编着包着边,现在却不知怎么松动了一角,露出里面被打磨锋利的骨片边缘来,刺得他胸口被划出一道红印。

  好嘛!不管那个吉普赛人是不是骗子,她卖的是劣质产品肯定跑不了了。

  萨利正想将这个护身符摘下来,却突然听见两声敲门声,没由来的让他想起办公室里那个有钱少爷在桌面上敲钢笔的声音。

  这两下清晰得仿佛贴在他耳边敲响,让萨利正正地打了个激灵。

  他停下了侧耳细听了片刻,没有再听见任何异常声音。萨利脸色不变,抬手将刚刚关上的水龙头重新打开,另一只摸向抽屉里修水管用的扳手……

  ……

  浴室的门先是被小心推开一隙,哗啦啦的水声一直未歇。客厅里灯光明亮,也没有藏得下人的死角。

  侦探抬眼一扫,就瞧见沙发上正坐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真是热情的招待。”埃弗里瞧着他手中的扳手微笑道,顺手从桌上快空了的糖罐里夹出一块玫红色的糖丢进嘴里。唔……草莓味的。

  萨利盯了他半晌,默默地放下扳手,转身把水龙头关上。

  “你是怎么进来的?”侦探走到茶几另一面坐下。

  他的这间公寓虽然看着普通,但其实暗藏了不少布置,无论开锁还是撬窗,都不可能一点动静也没有。

  埃弗里扫过他露在衣领外的护身符,笑意又深了几分:“我来接你去参加舞会。”

  萨利默默地将护身符塞进领子里,现在他觉得这玩意或许也不全是骗人的:“您不给我大致介绍一下情况吗?”

  埃弗里对他的动作只作未见,指间的钢笔一转就插进了口袋里,修长的十指交叉在身前,道:“唔……作为你的邀请人,我的确有义务为你讲解一下大致情况。”

  萨利侧耳倾听。

  “舞会举办者是我的父亲,洛伦·弗罗斯特,参加者除了家族旧友,还有一些我们看得上的年轻人。”

  萨利忍着没吐槽埃弗里关于“年轻人”的用词,他自己看上去还是个只有二十来岁的少爷呢。萨利正等着继续往下听呢,却半晌没听见后文。

  他终于反应过来,瞪着眼睛问道:“没了?”

  “没了。”埃弗里摊开手,华美的蓝绿色眼睛里笑意盎然。

  萨利深吸了一口气:“我想提问。”

  “请随意。”埃弗里一边说着,一边把手又伸进了糖罐。雪白的指尖夹着一颗浅绿色的糖块,葡萄味的。

  萨利瞥了他一眼,自己也从中掏出几块糖,咯吱咯吱嚼起来:

  “家族旧友指得是哪些人?弗罗斯特姓氏有许多分支吗?”他没有问埃弗里属于哪一支,既然举办舞会是在佛里思特城堡,而其主人又是埃弗里的父亲,那么无论弗罗斯特现在究竟有多少分支,埃弗里都一定是属于主脉的那一支。

  “那可太多了。”埃弗里笑道,他大概报了几个姓氏,“这些都算是故交旧友。至于弗罗斯特之姓,并无分支。你迟早会知道的,弗罗斯特家族只有我和父亲两个人。”

  “您的母亲呢?”萨利忍不住问道。

  “她早已过世多年。”埃弗里答道。

  萨利观察着埃弗里的神色,他脸上甚至连最细微的变化都没有。

  这件事对他毫无影响吗?还是说女主人过世的时候埃弗里年纪太小,因此并没有什么感触?侦探暗衬着对面人究竟是个什么性情。

  他早已在脑海里试图分析过无数次埃弗里的人格,但最终的结论只得出,那些都只是对方乐意展现给他的表面水光。现在既然有机会往深里探究,萨利不知不觉就观察得过了头。

  钢笔敲在沙发扶手上的声音在他耳边突然响起,那两下撞击声与他的心跳相合,怦然砸出一片冰凉。

  “小心你的目光,”埃弗里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深潭一样的蓝绿色眼睛像含着一汪醉人的苦艾酒,却镇得萨利心中凛然一紧,“小心你的嘴巴,小心你的举止。”

  “在这里,我可以不在意你的无状。可若在城堡里你得罪了什么人,我可要斟酌一下,你值不值得我出头呢。”埃弗里再次转起钢笔,宝蓝色的笔身在灯光下翻飞成一轮幽蓝的暗月,“只要你有本事,没人在意你窥探隐秘。”

  要是本事不到家,那也活该承担后果。萨利默默补充道。他是做私家侦探的,早就知晓该怎么行事。

  只是最近遇到的事情,实在太过让他兴奋,以至于一时失了谨慎。

  但只有谨慎是做不了私家侦探的,胆子不够大的胆小鬼只配跟在后面捡些残渣。

  他是湾马城最好的私家侦探,也有,这一行里最大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