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娅回到房间的时候, 泽尼娅已经回来了。她正坐在窗边,头发挽在头巾里,手里捧着一杯热茶,窗户大开着, 扑进来的风懒懒勾动垂下来的几缕碎发。
热茶蒸腾出白色的水雾, 模糊了泽尼娅的侧脸, 衬着窗外的山野, 她像是被框在了窗框里,成了一幅画。就算再努力伸手贴近,也永远隔着一层纸面。
莉娅胳膊一抖, 门合上时发出一声响。
泽尼娅转头看向莉娅,脸上一笑, 纸面就破了。
莉娅这才接上气,她松开手, 门把上一片湿痕。
“喝茶吗?”泽尼娅举着杯子问她。
“半杯。”莉娅把笔记放到桌子上,搬了张椅子坐到泽尼娅身旁。
“你今天有想起什么吗?”
泽尼娅“唔”了一声, 眼睛转向窗外,轻声道:“我今天又去了一次门楼。”
……
巨大的号角架在城墙上, 长鸣低沉, 空气震动。
一列列军队兵甲明亮, 旌旗在风里猎猎作响,缠绕着荆棘玫瑰的盾牌在旗面上隐现。
有人驾着黑色的高头大马,一抬头面孔却在阳光里模糊。城墙上站着衣衫郑重的女子与少年,那是领主夫人与儿子在为领主送行。
风声缭乱, 马蹄如擂。
阳光下面孔模糊的人已转回头,大军出征。
……
“你看见的是佛里思特公爵吗?”莉娅眼神发亮,紧接着又自语道,“应该是了,七百年前佛里思特只有那一次出征记录。”
1217年,佛里思特公爵带兵出征,五年未归。
“可惜我看不清他的样子。”泽尼娅遗憾道。
不只是佛里思特公爵,当她站到门楼顶,眼前突然恍惚出古老的画面时,断绝的道路重新延向远方,号角的声音近在耳边,烈烈旌旗鲜艳如新,唯独每一个人的面孔都是模糊不清的。
“你今天呢?”她转而问向莉娅。
“我遇到费尔奥娜女士了。”莉娅说道。她提起卢努倍尔的诗歌,问道,“你说,他那三句收尾的诗是什么意思呢?”
“‘满饮血红之酒,窥探时间尽头。’”泽尼娅低低念诵道,“我也不清楚,但看起来他好像已经不像开始时那样了。”
曾经他提醒人们小心永夜,最后却自饮血红酒,要向永夜中寻找天堂。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恐怕也只有卢努倍尔自己知道了。
但多少也可以推断出来一些:
卢努倍尔生于十五世纪与十六世纪之交,他是个敏感的吟游诗人,然而那时实在不是一个好时代。
封建领主制正在瓦解,新旧势力的争斗带来巨大的动荡,再加上超凡之力的退潮,狂热、迷乱、暴虐、冷漠……一切想象得到想象不到的事情都在上演。
在见识过教会那时的疯狂后,也难免会觉得“天使不存”。
……
晚餐前,太阳已慢悠悠地落入山坳,连风也变得温柔。
两个姑娘决定出门散散步,却在下楼时见到了一个意外的客人。
“记者先生?”莉娅惊讶道。
坐在客厅里的正是约瑟夫·奈登,他仍然是一套衬衫配着西裤,但衣服鞋子都是簇新的,看来他最近的经济状况比上一次要好上许多,连脸上的笑容都显得自信了许多。
他闻声转头看向两个姑娘,目光惊喜,可那惊喜之中隐含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
“下午好,两位美丽的女士。”约瑟夫笑容可掬道,“很高兴看见你们还在这里。”
泽尼娅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状似好奇地问道:“奈登先生,您为何会去而复返呢?”
“我离开后突然想到,这座城堡本身就是个很好的报道题材。”约瑟夫笑道。
他转向城堡的主人:“希望能够得到您的允许。”
洛伦·弗罗斯特坐在沙发上嘴角微翘:“我无意受访,如果您想要拍摄城堡,那么请便。”
“罗齐娜。”洛伦·弗罗斯特呼唤道。
身穿墨蓝色长裙的女仆悄无声息地走进来。
“带这位先生去他的房间。”洛伦·弗罗斯特吩咐道,他侧着头,灰蓝色的眼珠一动,从半眯的眼皮下看向约瑟夫,嘴角笑意锋利,“开放的房间您可以随意进入,但夜晚之时还请不要随意离开房间。这是我的一点忠告。”
他说完后便直接起身,对几人点头致意后,直接离开了房间。
约瑟夫若有所思地看着洛伦·弗罗斯特的背影,接着又转头对两位姑娘笑道:“冒昧询问,两位会在这里停留多久?”
“这可说不准,我们是出来玩的,什么时候呆腻了想要离开也是不确定的。”泽尼娅为难似的摇头道,又问道,“您呢?”
“大概是等拍到足够多的照片吧。希望我们今后相处愉快。”约瑟夫对她们微笑着点了点头,拿着东西和一直沉默等待的罗齐娜离开了。
两个姑娘看着他在转角消失,莉娅抿着嘴唇:“你觉得他是来干嘛的?”
泽尼娅的眉慢慢拧紧:“应该不是为了科林。”
这才几日而已,他的财务状况就突然好转,并反常地再次回到城堡。
“我总觉得,他这次在打量我们。”莉娅低声道。
泽尼娅握了握她的手:“没事,我们明天看看要不要提前离开。”
经过这一出后,两个姑娘也没什么心情出去散步了。
晚餐仍然像往常一样水准高超,尤其是搁在冰碗里的红酒醋梅冰淇淋蛋糕,蛋糕软糯、慕斯柔滑,垫在底部的醋梅果酱酸甜可口,中间还夹着一层隐含酒香的冰淇淋。
可两个姑娘却并没有太多胃口。
她们已经在这里停留太久了。
莉娅戳着蛋糕,神情低落:“还要与弗罗斯特先生告别时道个歉,我们没办法参加他的舞会了。”
“别怕。”泽尼娅握住她不断搅动勺子的手,揽住她的背,“别怕,他们不会找到你的,你可以永远都不回去。”
永远都不回去……
……
转过楼梯,穿过长廊,一路走到一间房门前。
约瑟夫有点气喘,罗齐娜是个女人,他总不好意思让她帮自己拎行李。
哪怕约瑟夫以前经常四处跑新闻,但拎着沉重的行李连续上了几层楼梯后,还是略有些吃不住。
他平复了几下呼吸,看向罗齐娜笑道:“你是叫罗齐娜对吧?”
“是的,奈登先生。”
“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约瑟夫友好地看着半垂着眼睛的罗齐娜,他顿了一下,见罗齐娜没有什么反应,继续问道,“你知道那两位女士在这里住了多久吗?”
“我没有特别注意,当时接待她们的并不是我。”罗齐娜说道。
“这样啊……”约瑟夫沉吟片刻,好奇似的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弗罗斯特先生不建议晚上出门吗?”
罗齐娜抬起眼睛,暗蓝色的眼珠对上约瑟夫的眼睛,像一潭要将人吸进去的漩涡。约瑟夫呼吸一滞,只觉得一盆冰水泼到了心口。
但再看那双眼睛,沉静平和,只是颜色特别了点而已。
罗齐娜摇了摇头:“您只要照做就好了。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我就先离开了。”
“并没有别的事了,谢谢你。”约瑟夫笑道。
等到房门关上后,约瑟夫脸上的笑容才渐渐放下来。
那两个姑娘还在这里,值得庆幸。不过,这次他能撞上是运气,这种零散的活计并不稳定,他得自己有稳定赚钱的路子。
约瑟夫并不想放弃自己的老本行,前来报道这座城堡确实是他的目的之一。在刚刚穿过楼梯走廊的时候,这短暂的一瞥足以令他感受到这座城堡的精致华美。
人们会对此感兴趣的,但就算拍了再多照片,也不能一股脑的全刊登在报纸上,最多挑几张格外出彩的。杂志上倒是能多刊登几张图片,但只有图片却没有故事也算不了一篇好报道,给他提供不了什么。
城堡的主人拒绝接受采访,并警告他不要在晚上离开房间。约瑟夫确定洛伦·弗罗斯特在说那句话时的眼神是在警告,刚刚那个女仆对此也语焉不详。这让他嗅到了大新闻的味道,有钱人总是少不了阴暗秘密的,他可还记着上次来时关于那个畸形儿的古怪呢。
如果他能挖掘出这里的隐秘……
约瑟夫翘着嘴角哼起小调,那会带给他足够大的名气,到时候,他就再也不必为钱财忧虑了。
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后,约瑟夫就带着相机离开了房间。他在城堡里四处穿梭,像完全如他所言一般进行着拍摄,但实际上却暗暗把城堡中的线路记了个清楚,顺便摸索出哪些房间是开放的,哪些又是上了锁的。
他要寻找的秘密,说不定就在这些上锁的房间里。
只可惜并没有再遇到那两个姑娘,他还想再多探问点信息出来。不过这倒不必着急,以后有得是时间。
在太阳彻底落山前,约瑟夫回到了自己房间里。不得不说,这里的晚餐真是不错。
他调好闹钟,却没有放在床头,而是搂进怀里上床休息,今天开了许久的车,他也够累的了,几乎是一沾到松软的床铺就睡着了,这可比旅馆的硬床板要舒服太多。
明月高升,晚钟刚刚敲响十一点,约瑟夫怀里的闹钟突然震动着鸣叫起来。
这震动直接将沉睡的约瑟夫惊醒,但由于是在被子里的缘故,声音虽然尖锐,却也没有传出太远。
约瑟夫按停闹钟,他缓了缓初醒时浑浑噩噩的脑袋,坚持着从床上爬起来。
夜晚的低温帮他迅速清醒了过来,这寒意几乎要钻进骨头缝里。约瑟夫打了个哆嗦,不愧是在山上,晚上冷得几乎像要入冬了一样。
他迅速穿好衣服,背上自己的相机,悄无声息地推开了房门。
走廊上,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像活物一样扭动着。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更新可能会时常改到下午,我以后就不在文案上特别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