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年前, 自扬言自己的“游戏”已经开始之后,特里斯坦就再没出现过。洛伦·佛里思特在领地内数次搜寻无果后,也就没把太多精力放在这上面。

  他要忙碌的事情实在太多。

  1213年末,活尸潮已被清理过半, 大批吸血鬼聚集于佛里思特领之外。居于城堡防线之外的领民也就在秋收后全部迁入了城堡内与防线后方, 在领民们撤离干净后, 佛里思特的军队也在逐步后撤防线, 直到今日,大雪遮天。

  佛里思特一直在等待这一日,他所培养的学者在一周前推算出最近将有一场足够大的降雪, 早有准备的士兵们在第一片细雪落下时,就迅速收拾好了东西。等待雪片倏忽变大时, 所有士兵都已经带着拆除的军械进入了城堡之内。

  厚厚的云层遮蔽了天空,天地间光明晦暗, 但浩阳之光虽柔软无形质,却同样刚烈有锋刃, 从将蓝天遮蔽成一片茫茫大白的雪云之后,透出些许光芒, 虽微弱晦暗, 却足以照亮冷白的飞雪与大地, 虽无法在寒风暴雪中带来暖意,却足以使潜藏的吸血鬼们不敢出动。

  低温对吸血鬼们造不成什么影响,它们掌握着黑暗的超凡力量,足以抵御寒冷与普通的火焰, 但对活尸就不一样了。

  活尸的本质是已经失去了灵魂的尸体,只是因为一缕得自吸血鬼的黑暗力量才能活动自如,但这点力量虽然能够支撑它们躯体不腐,却无法让它们在低温中仍然维持□□不冻。

  低温使活尸们变得僵硬,在大雪中,哪怕没有士兵与刺铁藩篱的阻挡,这些活尸也前进不了多久,就越来越慢,直至僵冷地倒在厚厚的雪地里,激起一片雪花。

  进入城堡后开始修整的年轻士兵趴在箭孔上,看着那些活尸们在雪地上拖出一条越来越慢的痕迹,然后砰地倒下,砸出一块凹痕,没多久就又被鹅毛大雪掩埋无迹。

  等到雪晴天亮时,士兵们就可以出城,把这些冻僵的活尸轻易处理掉。

  “呿,这些恶心家伙也有今天!”他泄愤地啐了一口,接着又饱含希望地喃喃道,“接下来应该会轻松很多吧……”

  年轻士兵突然听到身后同伴们嘈杂忙乱的声音静了一下,他回过头,他们的领主大人正站在后面。

  “佛里思特大人。”士兵们放下手中忙碌的事情开始行礼。

  “领、领主大人。”年轻的士兵慌忙从箭孔台上下来。

  洛伦·佛里思特环视了他们一圈,他穿着厚重的披风,肩膀上还沾着些许未化去的雪迹,似乎才从城墙上下来。他似乎看出了士兵们的紧张,因此只是点了点头,便直接离开了。

  年轻的士兵轻轻呼出一口气。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他们的领主,但佛里思特大人的名字与模样早已在人们口中传扬过不知多少回。哪怕从未见过面,他们也爱戴着他们的领主,因为他们的生活确实在变好。

  而这一点在佛里思特领中接纳了许多从外面逃进来的流民后更甚,佛里思特的领民们从流民们口中得知了其它领地中的生活,在同情之余,他们也不由得对自己生在佛里思特领感到幸运。

  年轻的士兵不太明白那些战术、军力……之类的词儿,也不太明白佛里思特领现在所面对的敌人有多么可怖。

  他从罗伊斯公国与其他三个领地接连被破中感到恐惧,但这些朦朦胧胧的认知却也没有让他感受到太大的不安。

  敌人早已出现在佛里思特领的边境了不是吗?而他们在领主的带领下,也并没有出现太多的伤亡。

  而且,年轻的士兵想起领主肩上的雪迹,他们的领主刚刚是不是就在城墙上看情况?有这样一位领主在,他们会胜利的吧?

  年轻的士兵冲着僵冷的手指哈了一口热气,清澈的眼睛里是对未来的希望。

  洛伦·佛里思特在门楼的小书房里看着地图。这间才改造而成的小书房远没有他在碉楼中的书房舒适,它显得狭小,在堆积了床铺、书桌、沙盘与各种文件后更显逼仄。

  门楼里本是没有领主的房间的,这里是敌人进攻的最前线,远没有位于后方的碉楼舒适安全,但在碉楼里可看不见前线的情况。

  书房内点着火盆,但仍有丝丝缕缕的寒气从木制窗户的缝隙挤入,内窗洞上被挂上了厚实的帘子,才将暴雪对室内的影响彻底解决。

  这固然使房间内一丝亮也透不进来,但在这样的天气中本来就别想指望狭窄的窗洞中能照进来多少光亮,而窗外干冷的寒风却能像锉刀一样将每一寸裸露的皮肤刮擦出血丝与冻疮。

  洛伦·佛里思特在依靠着牛油烛的光亮翻阅文件,他已经换下了厚斗篷,仆人将之拿去处理上面因雪水而导致的濡湿,而洛伦·佛里思特现在穿着的是一件更为轻薄的半身斗篷。

  等到室内温度升到差不多时,他就令人将火盆熄了,虽然会冷些,但在没有通风的情况下,点太久火盆容易出事。

  地图上画着许多不同的符号,位于城堡防线外的大片土地已经打上了代表陷落的交叉。虽然现在那里只是一片白茫茫的素净雪地,连活尸都不见踪影。但再等几个小时后,吸血鬼们就能够在这片土地上横行无忌了。

  情况会越来越好吗?不。

  洛伦·佛里思特的目光落在防线后的大片村庄与田地上。

  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大概两年后至五年内,吸血鬼们就会击破城堡左右绵延的防线,突破天险,进入到后方的土地,佛里思特的城堡将成为一座被围困的孤城。

  按照教会与其他领主的计划,那时后方新的附着了无数光明祷言与圣纹的边境墙已经建立完毕,洛伦·佛里思特可以带着人撤入新边境内,至于这座城堡,它拖延了吸血鬼们足够长的时间,这就完成了它的使命。

  可“这座城堡”所指的,并非只是这座古老的建筑。

  如果是可以通过太阳未落的白日来与外界联系,那又怎么算得上孤城呢?佛里思特城堡与纳克斯考河之间的路程不到半日,但侵占了城堡后方土地的吸血鬼们又怎么会看着这条通路正常运行?

  人力终究是有限的,吸血鬼们只要将道路破坏,迫使来往的人们不得不在野外过夜,那么等到夜幕降临之时,没有足够强大的护身符或牧师庇护的人,只能任由吸血鬼们宰割。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佛里思特领中能够顺利进入新边境墙后的领民,只怕十不存一。

  但这不是洛伦·佛里思特的计划。

  虽然,他的计划同样需要冒险与牺牲。

  洛伦·佛里思特清楚教会与那些领主们会怎么做,在新边境墙建立好之前,他们会给佛里思特领提供源源不断的支援,但只要那边境墙接近建成,这些支援就会减少乃至断绝,毕竟佛里思特领不可能没有一点家底与储备,既然这里已经要被放弃,那就让它们被耗光不好吗?

  尤兰德的计划已经开始铺展了,这个与洛伦·佛里思特签订了契约的吸血鬼满脑子缜密又阴暗的诡计,像一个耐心编织巨网的蜘蛛,他所能布置的时间越长,疏漏就越小,所能打尽的猎物自然也就越多。

  然而洛伦·佛里思特给不了他太长的时间,佛里思特领所能坚持的时间是有限的,他所能从其他领主那获得的支援也是有限的,投入建设边境墙的物资好歹还能看见个成果,但给予给佛里思特领的物资只会像丢进湖里的金币。

  在佛里思特领真正被攻破前,哪怕他催得再紧急,没有亲眼见证战况的其他人也只会将信将疑,而他们的耐心也只会随着时间的拖延而越来越少。尤其是,佛里思特暂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做他的代表去与那些人亲自周旋。

  艾琳……他不会让艾琳再去,那些领主并不能完全信任他,他又何尝能够信任那些领主呢?谁知道他们当中,会不会有第二个与国王交好的“纳什伯爵”。

  洛伦·佛里思特收回飞散的思绪,重新聚焦在地图上。如果中间没有其他变故的话,他定给尤兰德实施计划的时间,是在三年零七个月之后。

  ……

  两年零八个月后,吸血鬼们突破防线,但城堡后方的领民们早已迁入城堡,并未造成太大损失。

  但这意味着佛里思特领失去了最后一点自给自足的能力。城堡中虽然有巨大的中庭,但在盛装整个领地的领民后,也已经没有多少空余的地方用来耕种了。

  连接着城堡与外界补给运输的通路周围以刺铁藩篱建立了防护,洛伦·弗罗斯特往瓦尔顿领送了一封信,这条通路由两队士兵与牧师进行防护。

  但这坚持不了多久,通路曲折狭长,如果全线防守只会将战线拉得太长,吸血鬼的速度与体力又远比人类要高,来回巡视只会使人类士兵疲于奔命。

  这几乎是普通人最后的撤离机会了,但佛里思特没有撤离他的领民,驻扎于此的主教也没有提出这一点,哪怕是让没有战斗能力的老人与幼童撤离。

  新的边界线还没有建成,他们还需要佛里思特城堡坚守很长一段时间。领民的撤离会动摇军心,更何况……战争,打得不就是人命么?

  两年零十个月后,吸血鬼们破坏了城堡与纳克斯考河之间的通路,外界运输通路断绝,佛里思特的城堡彻底成为了一座孤城。

  戴着圆形铁质护符的民众们心中犹存希望,但他们并不知晓,这种能够低廉推广开来的护符,并不足以抵御现在聚集在佛里思特城堡外的大批吸血鬼们。

  三年后,新的边境线即将建成。

  三年零六个月后,城堡储备岌岌可危,粮仓见底,布料、柴火、武器……皆近耗空,常年战争致使人困马乏,来自教会的主教催促领主带人离去。

  “我们会死吗?”站在城墙上满面风霜的年轻士兵喃喃道,他没了半边眉毛,那是在一次战斗中被吸血鬼的利爪剜去的。

  三年半的战争,已经足以让最天真的人也认清战争的残酷。

  “佛里思特堡不会被攻破。”他听见身后传来低沉微哑,但同样坚实平静的声音。

  年轻的士兵转过身,他惊讶又略带惶恐地行礼:“领主大人。”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见到他们的领主,三年半的战争,佛里斯特大人近乎一半的时间都待在门楼里。他们早已无数次见过他忙碌的身影,但这还是他第一次与佛里思特大人对话。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深邃如海,仿佛看见了遥遥远方,并等待着什么。他们的领主并没有在这里待太久,也没有再说别的什么话,环视一圈后便像来时一样脚步稳健迅捷地离去了。

  他仿佛只是上来看一看情况,听见了士兵隐含恐惧的呢喃,于是也随口回答一句。但他的语气是如此的确信,那双眼睛又是如此的镇定,以至于使士兵满心的焦虑与惶恐都平静了下来。

  既然领主说城堡不会被攻破,那就不会被攻破吧。年轻的士兵转回身,继续坚守自己的岗位。

  在八个月前,通路断绝时,他们的结局仿佛就已经注定,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无力自给自足又得不到补给的城堡会面临什么样的结局。

  但哪怕到了最艰难的现在,也没有人爆发出绝望后的疯狂,没有人胡作非为、没有人烧杀抢掠。所有人都在坚守自己的岗位。

  因为他们的领主还在这里。

  那是绝望中的一点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