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囚王败寇【完结番外】>第115章 奎茵

  战场,前线。

  距离当初奎茵遣先锋队夜探敌方军营被发现、战争一线爆发已经过去了足有四天。四天内双方交锋对峙,尽管仿生人有乱党援兵的协助,但捱不过联合署的敌众我寡,只能凭借仿生人一族卓越优异的身体素质,勉勉强强与联合署的万人军队打出个平分秋色。

  我方前线伤亡惨重,紧急救治的机械师并不够用,庚姜最近几天一股脑钻进军营里,就因为这事忙得焦头烂额。仿生人本来就人丁稀少,加之战役,这一下又让仿生人的总体数量彻底打了个对折,族群的延续性岌岌可危。

  特意去了趟治疗营,撩帘而入即是满地的残乱断肢。同胞的中央处理器裸露在外嘎吱作响,听起来断续微弱,这种症状对于仿生人来说无异于是命不久矣。庚姜站在门口目睹这一切,沉默良久,眼前正好有一个背对着他专心修理的机械师,佝偻背,弧度像脊背上长了个驼峰。

  喉头哽了哽,他最终还是问了出来,“……怎么样?”

  机械师闻言放下手中的铁钳与钢丝,转过身摘下面罩。棕黑面孔,厚红唇,脸上沟壑纵横,是里斯。他淡然瞥过庚姜一眼,两人对视,“活不过今晚。”他说。

  庚姜仍是不太敢相信,“……真的,没有救了吗?”

  “有。”

  “什么?”

  “投降。”

  庚姜怔忡了一下,然后才明白里斯说的到底是什么。

  “投降吧,”里斯说,“产出一个仿生人,本来就需要消耗大量时间,一场战争的损失无疑是在逼着你们灭绝。你们目前拥有的机械师除我之外无非三人,要想战后迅速恢复、及时止损根本就是做梦,承担不起损失要么就别做。你们投降,保住存活下来的人,就还有救。”

  参与其中的或置身事外的,谁都清楚这场仗并不好打,但是无论如何都已经骑虎难下,试问难道还有别的出路么?庚姜张了张嘴,刚想说点什么结果又叫旁的声音打断。

  “不可能——!”声音远远地从外面传来,随即是脚步声,还有索萨那张讥讽的面孔,阴鸷地盯着里斯看,“我单知道你是人,你就肯定也是联合署那一派的,处处向着他们,还想我们仿生人继续被奴役是吗?我告诉你,就算是打到最后,我们宁死也不会投降!”

  里斯说随你怎么想,“我只是提一个意见,具体做不做,决定权在你。”

  索萨:“你就是在帮衬那群罪人!呵,我竟然都差点忘了,你能发家,靠的也是在我们仿生人身上挖金子……”

  肢体解剖,做成人彘供权贵戏耍,只要有钱就不会存在任何底线,泯灭了人道人权,不是罪孽是什么?

  里斯的表情彻底冷下来,他无意与索萨牵扯不清,“既然如此,那你应该也清楚,我和其它三个联合署的‘奸细’一起留下来,不是为了仿生人的未来着想并且真心提供帮助,而是为了谁,为了什么。”

  为了索勒米,为了报恩。

  索萨身体一僵,见里斯抬眼与他对望,眼神里有置身于世外的旁观者的戏谑,似乎是在期待他如何抉择,“我的提议可能不是最好的,但却是对于目前情况而言最有效的,”他的眼角堆砌起层叠皱纹,吊白眼黑瞳,他在笑,“如果你有更好的办法,我真挚地希望你能超越我,然后带领你们的族群,走向辉煌。”

  嚼字间刻意咬重了“你们”和“辉煌”的字音,索萨紧紧攥刀的手手背青筋暴起,只恨没有一刀结果了眼前人,而是让他从容自适地离开了。

  庚姜侧过眼,略微担忧地看着他,在这个与他相貌几乎相同的弟弟身上,庚姜总是感受到蠢蠢欲动的暴虐的气息,“里斯……其实人还不错。”

  “对你好只是他的义务,”索萨一口否决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庚姜被噎得说不出话,又想起那些令他头疼的麻烦,“现在要怎么办?”他决定寻求索萨的意见。

  咬牙硬扛始终不是一个好办法,最终耗得全族覆灭,那全然一点意义也无了,“他们的署丞还在我们手上,”索萨决心讹诈他们一笔,“我要他们割让一半以上的城池给我们,并且以命换命,他们的造下的杀孽,要用他们自己的鲜血还偿还!”

  “……倘若联合署不肯乖乖就范,那么霍阗就只有死路一条!”

  几乎是不假思索,庚姜当即就反对说不行。

  “不行?你果然还是对他留有旧情,”索萨说,“即便联合署如此你也舍不下他,霍阗究竟有什么好的?他自私,贪婪,放任自己的走狗为非作歹作奸犯科,是要把你的同胞逼向死路的恶人!你竟然这么喜欢他?我问你——他和你的族人,血肉同胞,究竟哪一个更重要?!”

  “你可是我们崇拜尊敬的首领!陛下……你仅仅是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男人,就这样抛弃我们而去了吗?”

  索萨的质问后来并没有得到庚姜的回答,可他希望庚姜能够好好想清楚,“你要负责的对象不在那个男人而在我们,因为你是我们的王,我们的陛下。”

  可惜他没有听见,在他离开之后庚姜轻声说的那句:“……但我并不想成为你们的陛下。”

  或许这就是索萨等待已久的答案。

  庚姜也不会听见索萨在转身离开之后,自顾自说的那句:

  “……如果你选择抛弃我们,那也别怪我不留情面了。”

  “哥哥。”

  行军用兵要想高效取胜,最好的办法就是速战速决。

  奎茵深谙此理,在幕后做出谋划策的军师,指点霍凖一旦胜战便乘胜追击,逼得对方退回老家无路可走。主要目的是逼得人家狗急跳墙,她十分清楚这个组织目前消耗的所有战需补给和枪药都是从民间黑市抢掠而来,根基不稳不得民心。这供给链不需要她亲自出手自己就断了,然而她还在等,等到对方弹尽粮绝,等到对方不攻自破兀自溃败成一盘散沙。

  出任平叛的总督统深入敌营追求毕生挚爱去了,留下一干闲杂人等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挑起大梁瞎打仗。好不容易盼来个能掌控全局发号施令的人,但人家又不轻易上战场,只肯在后方默默操作,那些足够邀功领赏的都丢给手下人瓜分。

  女儿家嘛,出身尊贵优雅的最不能见血,霍凖明白。但后来得知奎茵除此之外还是布城郡司丞的女儿,自小学习的枪械鉴别与使用、弹道轨迹预测,曾率领一批五十人的轻骑士,一夜拿下数百名流窜各地多年的作恶匪寇,这战绩听得霍凖瞠目结舌,愈发不能理解。女中豪杰不上战场,似乎是有她自己的阴私。

  霍凖又是个一根筋的,有问题就问。某天终于逮着机会吐出自己内心的疑惑,彼时奎茵正坐于中央大本营,拿着张地图在写写画画,闻言将唇一抿,“……霍将军,”她反问回去,“我上不上战场,这很重要吗?”

  没把正主问住,反倒是自己先楞了。这家伙光想着问出结果,没想过人家也有选择拒绝的权利。“……怪我唐突,”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冷面汉子难得脸上腾起臊红,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夫人要不想说,我也就不多问了。”

  流连于牛皮图革的钢笔笔尖略一停顿,“霍将军难道就没有什么害怕的事吗?”奎茵抬眼正好与他对望,问了个奇怪的问题,“——那些会让你恐惧、无数次轮回梦见逼迫你半夜惊醒的,历经的每一秒记忆都深植骨髓内留存,醒悟过来就已经泪流满面,”她重复问,“真的没有吗?”

  听起来抽象又混沌,霍凖一个大老爷们又能懂什么女人的伤春悲秋,琢磨半天得出一个空空如也,让他思考人生奥秘还不如叫他蹲在菜场门口卖白菜,起码卖白菜还能来实钱。

  仔细回想,这个男人从小到大就没有过多烦恼,小时候是害怕没爹没娘吃不饱,长大了就什么都不怕了,盗窃抢劫打仗,杀人他也做过,这些有什么好惧的?可要说午夜梦回冤魂厉鬼上门索命,他一个膀子邦儿硬的大活人,还能跪下来哭爹喊娘地恳求这些阿飘放他一马吗?简直笑话。

  于是他说没有,这个回答在奎茵意料之外,她静默良久,半晌后轻声道:“……挺好,没有也挺好的。”

  “我是个寡妇,下聘订了亲,还没结婚丈夫就死了。”再提起这些,奎茵学会了云淡风轻一笔掠过,手中的笔继续在图革上圈圈画画,“我丈夫是先王后带有血缘关系的亲弟弟,生前是中央署联署安防司的司务长。十年前索勒米带领仿生人反叛联合署,我和他各带一支行队潜伏击杀,最后在焦土区里的一片荒墟下相遇。”

  快乐的日子沦落到如今已经什么也记不得,但痛苦仍不断重叠覆辙,十年前后在她看来恍如昨日,因为历史惊人的相似。她拿起地图给霍凖看,上面圈画出一条曲折的线,赫然是十年前她带兵伏杀仿生人的那条路,“涉险过戈壁,再穿越一众矮丘就是仿生人的大本营,一座巨大的建筑群废墟。当年打到溃不成军的老巢,没想到十年后还在用,从哪里诞生就在哪里终结,看来他们如今已经是退无可退了。”

  霍凖立马就懂了,“我们的计划已经到最后阶段,那么接下来就是……”

  “——带上我们的人过去,将他们收归联合署囊中,”奎茵点头,“当年没有处理干净的事,到现在理当结束了。”

  霍凖:“既然你走过这条路,那么这条路还是由你来带比较……”

  话未说完就被奎茵打断。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愿意上场亲自领兵吗?……其实也没什么。”

  “当年我眼睁睁看着亡夫死在这条路,受了刺激,”霍凖看奎茵不再是之前的奎茵,见她提笔在太阳穴处指了指,敲敲,谈笑间主动揭晓答案,有点自如,有点轻松,“就是这里,精神有毛病。”

  桌旁放置的药瓶似乎也能佐证这个回答的真实性。

  又有点苦涩。

  “以它为进攻重点,”奎茵指着堡垒南侧,用指尖点了点,“这里存在一处防守漏洞。敌方目前人众少,只会把防卫人手安排在有正门有通道的地方,墙角阴暗处可能不太会注意。届时你带人爆破,从这里进去,足够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只要敌方火力分散无法集中,我们就有近八成的胜率。”

  “当年的缺憾没办法弥补,”奎茵说,“现在我就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

  她想要的是让仿生人偿还冤债吗?霍凖想。不是。

  她明明想要的是亡人复归,一切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