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不受上层管辖的城里有一座偌大的死牢，这听起来似乎不太合理，但倘若它的前身是地下黑市，那么一切都说得过去了。
这里原来是斗兽场，有钱人就喜欢看畜牲相互撕扯斗争，自己则高居其位，有一种宰割天下睥睨山河的快感。直到后来仿生人出现，斗兽场的“兽”换成了不人不鬼的东西，被破坏逻辑思维系统的仿生人失了智，加以训练就可以成为比畜牲更凶残嗜血的怪物，给消遣的权贵带来耳目一新的海天盛筵。
不见光的地方黑魆魆，看管囚犯的仿生人很好心地为他们点了一盏灯。烛火跳动照亮坑坑洼洼的泥壁，上面还残留着上一任牢主留下来的凄厉爪痕，有被激生素腐蚀掉的地方。仿生人的激生素比毒蛇凶猛百倍，皮肤一经触碰便能灼烧发溃，用在普通的泥墙上也不会好到哪里去，霍阗用指腹摩挲那斑斑点点，预料之中指尖沾染上一片黑糊。
姬无常在一旁说：“别擦了——别擦了！都擦了三天了，你就是再黑再惨，那个负心汉也不会来看你一眼的！”
他当霍阗只是为情所伤，自顾自地凄惨戚戚，自怨自艾，不出半天就能恢复正常。毕竟在姬无常印象里霍阗不是这么感性的人，他识体统顾全大局，商人永远会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
但就最近状况来看实则不然，他维持这落寞的姿势已经三天了！那时候姬无常才恍然大明白，他养的那些死人蛊又算什么？什么炼化人蛊不死不生，原来爱情才是蛊中之蛊、蛊中之王！啊，失去爱情滋润的小可怜双目空洞，被挚爱抛弃的家伙和行尸走肉没什么两样。啊，如果爱情仿佛毒蛇猛兽那还不如孤寡一辈子来得香——
眼下更难解决的是皮肉瘙痒，众所周知小白脸的人设需要梳妆打扮来稳固，三天没洗澡对姬无常来说简直就是噩梦。他最近在强迫自己不注意这件事情，因为每次的不经意想起都要叫他忍不住身体发麻，但凡想起夸张程度至少在一万只跳蚤在他身上寻欢作乐繁衍生息。
这世上的人真是有够千奇百怪的。谁又能想到一个杀人如吃饭的刽子手不惧天地鬼神，竟然会惧怕三天不能洗澡？姬无常最终还是克制不住地想了，想得脸色惨淡哀嚎连连。现在在他身上出现的是成百上千的跳蚤。他默默地想。那么再过一周……不，至多三天，在他身上就会成功实现由跳蚤到尸蛆的自由变换，并且场所再升级再深入，他的五脏六腑里都会是那种又肥又软的大白蛆……
既然能给人按时送饭那为什么不能让人定时洗澡呢？姬无常蹲在牢笼门口再一次大呼小叫，吵得看管的仿生人都选择暂时关闭听收器，“我知道我们不一样，”姬无常痛苦的诉求无人理会，“但是我们应该互相理解，尊重！你一辈子不洗澡都没关系，但是你能不能让我洗一次，嗯？那些乱七八糟的虫子爬在我身上，天呐还有窒息我的灰尘——算了我还是窒息而死吧……”
他又转头看倒靠在墙根的霍阗，“你难道就不难受吗？”
“难受，”霍阗眼瞧姬无常面露崩溃，“但是应该也没有你这般难受。”
他在没遇到老陛下之前，过的日子要比现在颠踬千百倍。儿时有娘生没娘养，从土堆里滚着长大，布城又稀缺水源，十天半月不洗澡实乃常事。混到如今，再遭遇此番窘境，竟然还有几分熟悉亲切，仿佛时光倒流回去了。
“唉！”姬无常在他身边一屁股坐下，“看我对你多义气，出生入死的，君赴黄泉我必相随，可不比那个姜姜姜什么的负心汉好多了？……容我想想，你们华夏族成亲时还有句誓词，叫‘谷则异室，死则同穴’。嗬，好家伙，那说的简直就是我们！怎么样？当初我俩第一次见面，你应该没有想到之后我们会发生这么多故事吧？”
“故事”这词就用得很微妙，霍阗冷不防鸡皮疙瘩起一身，“收起你的恶心，姬无常，”霍阗在冷笑，“是哈，我确实没想到，遇见你之后我会一直这么倒霉。”
初见姬无常，以为这就是个骚包又古怪的矮侏儒，他看一眼就清楚他们不是一路人，倘若再见必定是兵刃交接，争个你死我活。只是没想到后来能徒生出这么多事端，而且姬无常竟然三番五次救他于水火。前事后人道不清，不过被救的霍阗心里很清楚，姬无常就是他的恩人。
然而霍阗何其别扭与自负，当然不会说谢谢。他现在能做的只有嫌弃地瞥一眼脏兮兮的姬无常，“诶，别离我这么近！越界了啊。”
霍阗：“还有，谷则异室，死则同穴，你也配？”
“那就换个说法，”姬无常嬉皮笑脸，表示永远对霍阗好脾气，“小媳妇思夫甚切当夜出逃，岂遭夫家穿小鞋冷遇，我这个顶顶亲的娘家人又怎么看得过去？当然是来撑腰的。”
“滚吧，撑腰能撑成这样？”他们不约而同看看周遭，铁窗泪，凄灯烛，四壁灰墙……
然后一起叹了口气：“……唉！”
姬无常：“……霍阗，我说你，你当初还不如押我。起码我老实肯干，杀人如麻，爱妻如命，如饥似渴——”
霍阗翻白眼：“不会用词净他娘的瞎用！你到底想表达甚么？！”
“嗳，我是说……如果你家那个叫什么什么姜的负心汉要真来看你了，我觉着其实也蛮好的，”姬无常又开始唧唧歪歪，“我还能沾你的光抱怨抱怨这凄惨的监禁生活，连洗澡的自由都没有。不过他们到底要把我们关到什么时候？爱杀不杀，是等着我们出去报仇吗？”
“我被困在这里，只对他们有利无害，”霍阗分析道，“客观来说两方交战，敌弱我强。他们即便获得外援也不敢保证有百分百的胜率。但届时要是打不过，联合署署丞人质的身份一亮出来，可以是他们最后保命的底牌。”
“我呢？”姬无常不乐意了，“我就不能成为他们最后保命的底牌了？”
“你？”霍阗懒得瞟他，信口拈来：“如你所见，你就是个沾了爷的光，买一赠一的。”
霍阗说的没错，一开始索萨的确抱有这样的想法。他来探监的次数并不多，但回回都带着讽刺嘲笑，来看霍阗这个监牢里的失败者，因为庚姜最终还是选择了他的父亲和族群。那双赤目龙瞳有看破人心的本事，“怎么，”索萨嘴角牵起一丝笑，哂道，“来的是我不是他，你每次都是这么失望吗？”
只怪这两人长得太相像，远远望去几乎没甚么两样。敛去略微失望的表情，霍阗只剩下冷漠，“希望你来，并不只是看我一眼就走。”
索萨：“当然！怕你呆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我可是来好心告诉你最新战况的。”
霍阗多日全无音讯，而前去寻他的姬无常自离开之后也没有了回音。奎茵按捺不住，指派先锋队伍暗伏前线探访二人踪迹，未曾想勘察时被乱党哨兵发现，在前线就率先起兵冲突。而仿生人的外援兵已到，便借此为导火索，两方再度爆发战争，势必要让布城郡成为新的战墟焦土区。
“你应当很清楚，我为什么把你留下来。”
霍阗回以嘲讽：“有时候联合署署丞的名义也挺好用的，不是吗？”
“你这条命，也只值这点用。”索萨隔着牢笼慢慢靠近他，然后猝然出手狠狠捏住霍阗的下颌，死盯他，嘴中喃喃道：“……你们这些人类，就应该尝尝被囚禁的滋味，一辈子都该活在暗无天日中，被鞭笞，被辱骂……啊——！！”
他的左手猛然刺痛，紧接着有一阵劲力由手指尖脉络直往上到大臂根，要把索萨的左臂拽断。幸好他脱身及时，可惜左臂关节处还是落得喀嚓一声，隐隐有松动的势头。
惊魂甫定，怒然瞪向施事者，只见那人不疾不徐揉了揉下巴，笑得轻松又残忍：“我不是你养的狗，被关起来还拔了牙，毫无还手之力。反倒是你，胳膊一拽就断了，怕不是天生就是个残疾？不是说你们这种人能被解肢拿去做器官供货源么？那么你的供货源又是谁，他也是自愿被砍断手臂的么？”
“嘴边时时刻刻挂着要为仿生人谋求福祉，竟然最后还是在同胞之间互相残杀，来换取身体的完整。啧啧啧，真是有够变态，”薄唇轻启，霍阗一字一顿说得从容不迫，“——伪，善，者。”
这牢笼居然变成了保护他的屏障，任索萨攥紧铁杆震颤得隆隆作响也不为所动，“不过是时间问题，”索萨咬牙，“我迟早会亲自手刃了你——！！”
霍阗微微抿唇，看起来很愉快，“说完了吗？说完了那就走吧，耳边怎么老有甚么苍蝇嗡嗡嗡个不停的，爷正好也困乏了呢。”
果然言语交锋才最彰显个人气度，姬无常当即竖起大拇指，直呼署丞大人牛逼，“两三句话就能把对方逼得狗急跳墙，厉害啊！呃，不过怎么感觉有些贱兮兮的……”
“别高兴得太早，”霍阗在一旁闭目养神，“你最好盼着联合署能速战速决，早日分出胜负双方才好及时止损，我们才有活命的机会。时间拖得越久战后牺牲越大，倘若联合署没有照顾好仿生人的情绪，激起民愤，这群家伙照样会抓了我们陪葬。”
姬无常愣住了：“陪葬……陪什么葬？”
霍阗回答：“大概是祭奠他们死去的同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