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庚姜恐命犯太岁，接二连三地出事。自那天被肉狗咬一口后便陷入昏迷，任谁也叫不醒。于是里斯又去给他看诊，风水轮流转，曾经居住过肉狗的柴房现在的归属人竟然成了他。
那是霍阗下工回家后得知的事情，里斯已经把人关在柴房，说是需要静养，霍阗不能探望他。但谈及庚姜昏睡的原因总是模棱两可，令霍阗生疑，按照里斯给的说法是惊吓过度，听起来匪夷所思。这个人有些本事，况且事发突然，远水救不了近火，霍阗也就将信着让他诊疗。
他还是宽容。嘴上说霍阗不能探望，但允许霍阗在他复查的时候进柴房看两眼。这个枯瘦萎缩的老头用他奇小无比的手掀开庚姜的眼皮观察他的瞳孔状态，拿着听诊器听他内部运作的细微声响，没有停顿，一切正常。霍阗望着板床上沉静的睡颜发呆，空洞的，末了问了句近八日来反复着嘴皮子都要说破的问题：“……他甚么时候会醒？”
第八天，已经是第八天了，一点都没有即将苏醒的预兆。
而上次霍阗带着身负重伤的他来治疗，从昏迷到睁眼，也不过区区四日。
“其实不管是真人还是仿生人，在一般情况下受到袭击，陷入的都应该是被动昏迷，”里斯的回答很从容，“但是他很奇怪，他是主动陷入的。我尝试唤醒他的系统，但是并没有反应。”
“什么意思？”
“肉狗的袭击对他来说可能是一次契机，恢复记忆的契机。仿生人系统的主动沉睡是开启了自我保护，剔除我们这种外在的协助，仿生人内部会对自身再来一次全面的漏洞排查。总而言之，就是届时也许能恢复之前的历史数据。”
这让霍阗有些怔忡了，“那……那他会忘掉这一个多月来的事情吗？”
恢复记忆，再重拾原先木讷沉默的人格，无疑是对现有人格的一种覆灭销毁。
……他竟然有些舍不得。
可无论怎样，爱笑或不爱笑，撒不撒娇，都是他。
里斯说不知道，“这要看他自己了，不过你应该也知道仿生人是可以模拟人格的，没准被他储存了性格数据也不一定。”
言下之意是还是有可能见到的。
不管怎么说恢复了就是一件好事，霍阗的心情难免会舒坦些。暗地里松口气，又忽地想起什么，“……对了，”他道，“上次你说过修理费价值不菲，可究竟是多少，你还没和我说清楚。”
“哦，”里斯似乎也忘了这茬事，“不用你还了。”
“什么？”
“售后要什么……”突然一顿住嘴，抬眼阴恻恻地看着霍阗，“我说，不用你还了，你就当我行善积德吧！”
莫名其妙。
倘若有坚实而长久的记忆，经历过一样又不一样的历程，闲下来的人会沉浸于漫长而矛盾的比对中，身处现在而念念不忘其过去，用俗话说就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对当下多少会心生不满。
霍阗是这样的人，摸上对床空落落的枕头伤春悲秋地考虑了许多，约莫算来也空了十天了。有些话不适合当着明面说，他总嘲笑是庚姜胆子小要人陪着睡觉，如今一个人反而不适应，也不知道是谁陪谁，过去的庚姜沉默着包容他所有的小性子，现在的庚姜可能自己也是懵懵的。他想。从来都是自己欠的他。
抬手枕臂，仰头望房梁，那阵只有半夜里才会嘤嘤呜呜的女人惆怅的哭啼已经好久不来叨扰了，每次一出现庚姜都要抱住他的手臂，说这样才会安心。
忘记了想法是如何生成的，霍阗决定每天傍晚回家都要去隔条街的炒货铺买包糖炒核桃杏仁，坐在柴房门口吃，因为不知道那只小馋猫究竟什么时候会醒过来。
第十五天他如往常去完炒货铺后赶回来，途中遇上暴虐的风沙。已经捱到全年里最冷的一个月，边境区冬时不下雪，但狂风席卷直扑面门还是有种冰碴子往皮肉上狠刮的尖锐痛感，冷到无知无觉，麻木到睁不开眼。霍阗半挡住脸才勉强探清一点前路，黄土黄沙，啪啪打在身上五脏六腑止不住地颤，人也就只能在这时候感受到自然应当是值得畏惧的，多数时候就是当它吃的草木灰，放的轻巧屁。
满目土黄，耳畔还有威吓似的风声，不得不让人珍视起性命可贵。霍阗在土墙根下略停一停避风头，在深宫闱院里养出了如诗如画的十年，差点都忘了自己也是活在大漠里的人，鲜衣怒马的十来岁他可以在如惊涛骇浪的狂风中目不斜视，快意疾行，如今半睁只招子都显得费劲，老了，不行了，不行了。
或许是宝刀未老，他的眼神还是极好的，不然也不能从铺天盖地的黄里捕捉到几绺疾驰的黑，流星似的飞檐走壁，从出现到消失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恍然不见。能粗粗估略出那是人，不过霍阗不愿计较那么多，反正不烧到自家后院，多管闲事就是吃饱了撑的。
等那几抹黑退散，飞沙走石猖獗的时代也戛然而止。不得风的仗力相助，黄尘黄土蔫了似的轻飘飘沉降下来，变得小意温柔。霍阗接着赶路，复行数十个轮椅轱辘，转过街角入衖堂，迎面而来遇上相反方向行色匆匆的里斯，“欸，天这么晚了，上哪儿去啊？”霍阗拦住他。
里斯想也不想立刻拍掉他拦截的手，“不关你事。”
“难得见你这么慌张，”霍阗猜测道，“是去见娜娜？”
“……”时刻不待的人猛然身子一僵，滞住脚步，反过身来看他。
今夜有月，大而圆，边境大漠的月比起水泽丰润的东南更加朦胧透亮，奶黄色的光晕泼在地上，泼在伛偻的矮个儿小老头身上。里斯背向圆月背向光，逆光的阴霾布满他的脸。
阴鸷的。
对上他的表情，霍阗摊摊手表示无可何如，“我猜的。你喜欢她，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