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廿六了。贝利郡的人一年要过两次年，一个是冬月廿八给本土人过的祭神节，另一个则是十二月的圣诞，这是考虑到从外郡移居过来的文化习俗。无论哪个总归都是大节日，是有公假的。
热热闹闹的年底生意总是格外好，这对于老板来说自然是开心的，可对于伙计来说却不一定。年底清算帐目，年头要呈报给地方署缴税的，这几日在首饰店管帐的霍阗忙得焦头烂额，一连几日下来梦到的不是自己在挑灯算账，就是面对那柄九十一珠的算盘打到手抽筋。偏偏最近生意还奇好无比，老板娘的嘴角都要咧到耳后去了。
首饰店包揽有关女人喜好的一切项目，也兼办头巾布帛生意。铁匠铺对街药铺的老板娘其实和霍阗不算太熟，只是偶尔上下班碰见打照面的关系，霍阗大概知道她儿子现在和庚姜很要好。所以人际关系在这点上就很麻烦，家里有小孩玩的不错的，两边家长也一定要热络地联系。
娜娜来买头巾，进店和霍阗问好。有时候寄人篱下不得不做自己不擅长的事情，老板娘瞧这二人相识，索性把霍阗派去招呼人。
赶鸭子上架，要么说还挺尴尬的，因为霍阗一个大男人杵这儿无可何如，关于推荐花样颜色什么一概不知。巴巴地看着娜娜自己挑选，莫名有种说不上来的无力。
亦步亦趋之间二人沉默，娜娜是个体贴人，从来不会让场面置于僵冷的境地，“我们家对街、对街那个大伯——呃，也就是你们的隔壁邻居，他家的狗似乎还没有回来呢……”
霍阗滞愣了下，赶紧接话：“啊……听里斯说确实是这样的。”
虽然只是条狗，但是在一起生活就了不知不觉间就成为了被大家牵肠挂肚的家人，故此她也忧心忡忡的：“不会真出什么事情了吧？说起来阿黄还是和我家孩子一起长大的，怪可惜……今天廿六，已经五六天没有消息了吧？”
娜娜：“我听大伯说如果到廿八为止阿黄还没有回来，他就要亲自去找了。”
霍阗经过略微思索后称道也是：“毕竟那天晚上人多热闹，卖牲畜的商贩也很多，找一找，没准还有狗的踪迹。”
“对啊对啊，”她说，“邻里也有很多人要去帮忙一起找。霍先生，你也要加入一起吗？”
这倒是问住霍阗了，“这个还要看我那天晚上有没有空吧。”
“好吧，那也没事的，其实人也足够多，大伯之前稍微算了下，除却老幼，几乎整条衖堂的人都出动了，”娜娜松口气笑了笑，“看来大家也都很喜欢阿黄。”
她在店里看一圈转一圈，走两步突然停下，伸手捻起一匹碎花布料，用指腹摩挲，认真去体会它纹理上带来的质感，沉浸其中。爱美的可以是豆蔻少女也可以是家庭主妇，毕竟没有女性会直面拒绝让自己更好这件事。霍阗在她脸上发现了岁月细细梳理过的恬淡与安宁，“这是店里刚进的新货，纯天然桑蚕丝，垂感很好，”他说，“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和老板娘说，让她便宜一点卖给你。”
“真的可以吗？”娜娜抬眼瞧他，继而腼腆一笑，声音也一如她带给旁人的感觉，是纤细而轻柔的。她拿着布匹，在光下和自己手背的肤色做比对，“霍先生，那你觉得它适合我吗？”
她拎起布匹时抬高了手腕，那上衣袖口对她来说还是太过宽松，袖口边缘不小心滑落至臂肘。
皮肤常年不见光，白得差点要让霍阗晃了眼。
“……啊！不好意思。”
娜娜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陡然旋身遮盖住光裸的手臂，然后不动声色地将袖子敛了下去。
光与影的错落恍惚，如日月更迭一般，让霍阗怔忡了一瞬。
“……无事，”他说，“海棠色，很衬你的。很漂亮。”
今天搽了些口脂，闻言她忍不住微微抿了抿唇，有种克制不住的属于少女的天真与欣喜，“是吗？谢谢，那么就它了吧，麻烦您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
在她盖住手臂的那个短暂的当口，霍阗看见了无数条交错狰狞的、黯淡与新鲜并存的伤疤。
顾客选好料面后要拿去裁剪成合适的尺寸。经验老道的裁缝能一嘴叼着粉笔，两手拉直软尺上来为顾客定制测量，“还请麻烦您把头巾取下来，我为您量一下头围与发长等等，好剪裁出最适合您的尺寸。”
“不用！”岂料娜娜听后面上浮现出惶恐的神情，条件反射一般地紧张后退两步，连连摆手表示不需要，“我……我来之前已经给自己量过了，先生，现在我给您报数据，您按我说的裁就行！”
署丞大人一生仕途平坦，求职之路也顺顺当当。遥想起那会儿初入他乡找口饭吃，能在数十个应聘者中脱颖而出，让本来犹豫不决的老板娘当机立断择定要他，说白了还是受生养父母的恩惠，长了这么一张一团和气又温良贤淑的脸。他被庚姜嫌弃人老珠黄，事实证明这张脸在少女少-妇的市场里仍然很吃香。老板娘的选择没有错，一天中有百号人踏过首饰店的门槛，其中就有一半人是来欣赏署丞大人的俊颜的。
今日不同，百号人踏烂首饰店的门槛，一半人来看霍阗，还有一个人来接他回家。
柜台的老板娘半倚在那儿就是蒲柳之姿，慵懒且绵软地往里喊了句霍先生，有人找你。
署丞大人跟猴子似的被参观了一整天，到点打烊就想跑。此刻身心俱疲，半瘫在轮椅上都懒得动，快出门口了才发现原来庚姜穿好厚实的小棉袄站在这里等他。
庚姜正在瑟瑟寒风里搓手跺脚，转头看见霍阗是发自内心的开心，也不管距离有多远，瞧见了便是使劲挥手招呼，还跟多久没见了似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霍——霍阗！我在这儿——这儿！”
当事人瞅见了，倒还抿着嘴蛮不乐意的，坐着个轮椅过来得不情不愿拖拖拉拉，看他中规中矩挎个小包头戴小毡帽，对上视线时眼里淌着翠莹莹的小星星一闪一闪，虎得很，“你怎么来了？”霍阗问。
小朋友回答得很是干脆：“我来接你啊，都六点半了，该回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