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署的西北角有一块不起眼的旮旯小地,因为地址偏僻所以不常有人经过,然能直奔这而去的,不是穷凶极恶就是索命厉鬼。刑务司如何如何,这又是署内流传的另一种说法了。有人信鬼神天命之说,认为刑务司是因为犯下过多的杀孽所以遭神明降责,走道宽敞常年照阳,但行走其中,就是莫名能感受到一股寒意阴恻恻地渗入脊背,遍体生寒。

  时不时一阵凉风掠过,也能被那群盲目的蠢材谣传成泣鬼呼啸,实在是可笑。

  霍阗轻嗤一声。

  署丞大人当然是不信这些的,能害死人的只有可能是人,往深了究可以是更为复杂的东西,譬如贪欲。爬到一个这样的位置,这样的高度,能害死他的人不多,但想拽他下来的却不少。还是那句老话,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无能又贪,索性让他们兀自眼红去吧,能降伏他的,指不定还没出生呢!

  小半辈子做了不少缺德事,烧杀抢掠样样皆占,再回首已然是很久远的过去了。转眼间位及人臣,凡讲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可能就算是从良了吧。从现在开始攒德积福,青-天-白-日无人作妖,夜里还有庚姜保驾护航,小日子过得滋滋润润高枕无忧。这么一想心情也松快不少,坐在轮椅上,嘴边哼小曲儿,揣着攒德积福这个词乐津津地反复品咂,真没想到自己还会有这样的念头,坚信他能行善就是造福社会,然而这念头揣了没一会儿又放下了。

  行善积德……嘛,恐怕还要等今天去完刑务司。

  轮椅碾过枯枝败叶发出嘎吱嘎吱,到了,一间破落府邸,因为无人问津,门口的牌匾落灰无数。中央署治下分五门八司,十三个机关处各有各的职权和特色,就好比总务司掌管整个中央署的物资分配,是机构最庞大、人事关系最复杂的地方,同时也是最财大气粗的。又好比刑务司夜不挑灯鬼气森森,门口一对石狮用来镇压辟邪,黑灯瞎火的反而更恐怖。

  此处关押审问的都是在署内或京畿地方行凶作恶的罪犯,若非有事是不对外人开放的。霍阗不常来这,偶尔会听多舌的艾子侃大山,聊及这里总会讲到传闻中有人半夜途径,能闻似有若无的幽泣声,欲止欲不止,缠缠绵绵地绕梁三圈不绝于耳。艾子说这声音多半是从刑务司传出来的,死人化魂头七返阳,会找人索命的,是以大家都避开晦气绕道走,还让霍先生小心。

  霍先生当时并不觉有什么。艾子继而道还有别的呢,“更骇人的是……有人曾亲眼见过凭空吊起来的一对眼珠子,在这黢黑宫道上飘荡——飘荡……”边说还边做了个怨怼的鬼脸。

  “……”霍先生仍然表示此乃小儿把戏,然后莫名其妙瞪了庚姜一眼,庚大人福至心灵,决定闭嘴不追问为什么霍阗把他的手攥得这么紧。

  今日一见窥真容,方觉阴司泉路实属不假。“确实是该绕道走的,”署丞大人瞧顶上寒酸的门匾直感叹,“穷神……谁不避着走啊。”下次该叫总务司的多往这儿分一点东西。

  庚姜去敲门,狮头门环轻叩三下。未几,从里头开了条门缝,缝中眼布满血丝,眼袋肿大青黑,没精打采的样子,“谁啊,”气若游丝,语气恹恹。

  庚姜拿出身份令牌稍作说明,守门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那铜牌瞧。半晌后大门完全敞开,穿缁灰官服的人体型瘦弱双颊凹陷,白皮肤,更显得气色惨淡,整个人看上去都是被掏空的状态,“……前几日闹市的犯人吗?卑职这就带您过去。”

  守门的带他们走前庭,越廊穿行,路遇不少面色憔悴的差役,冲霍阗行礼,人一倒差点再没起来。绕到一处偏僻的柴房。原以为室内狭小-逼仄,没想到把门轻轻一推又是另一番景象,下行的楼阶呈之字形,阶道两壁点亮憧憧烛火,墙根下蜡泪风干,新旧堆垒出诡谲的形状,有的胶黏在一起像溪河,而有的曲折盘绕形似蛇。刑务司的办事处构造特别,上面是批复公文下面是地凿三丈深,用以关押刑犯。

  只见那人随手拎起木架边的烛台,打火点灯,小心翼翼地带人下去。尽管一路上都添置了照明,但视线之内仍是昏暗一片。霍阗让庚姜抱着下阶,曲臂勾住对方脖子,有点无聊,因为长阶漫漫看不到头,仿佛走过无数个回折才下了半丈,取得半点进展,不似他的人生一帆风顺,欣赏不来。

  他看不见,所以一切都是黑魆魆的。可恰好抬眼能看见一点熠目的光亮,碧莹色的,从庚姜的瞳孔里映照出来。署丞大人头微仰,轻咬他嫩软的耳垂,又附耳轻声说了些什么,庚姜突然回过神,这才把夜视镜调整成隐没状态。

  这一探探地下二丈三尺,守门人把两人带到地底二层。自上次吩咐之后刑务司专门给署丞大人辟了个刑房,往暗道直行通向最深处,一个昏暗漆黑的石室就是了。

  那守门人对地牢内一众囚犯的鬼哭狼嚎已然很习惯了,熟视无睹面不改色。庚姜也没什么表情,反倒是霍阗被他们吵得脑壳发疼,堵住耳朵郁郁道:“是上头揍你们揍得不够狠,还是嫌伤口愈合得太快?一张嘴不留着享受最后一餐非要让爷扒烂了才称心如意?”他转头对那群野猴子吼:“吵死了!嫌死得不够快就直说,爷今日大笔一挥明天就把你们就地正法!”

  牢中人扒拉铁杆,拍得訇訇响,“大人——我冤——我冤啊!”

  “你冤个屁!”守门人啐他一口,回头对署丞大人赔罪,“往日这牢里关押的人还是很少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畿内治安一下子坏了起来,案犯无数……还请大人见谅。”

  守门人不过是随便抱怨,霍阗也就随便听听,“犯了事不敢承认,死到临头还装失忆矢口否认,大丈夫所为,嘁,”守门人表示鄙视,“……说来也怪,近来进刑务司里的大多都是些残废,要么断了手要么缺了脚。本来还指望这群社会渣滓能充当免费劳动力修缮一下墙啊屋顶什么的——”

  “等等,”霍阗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乍然抓住了话里玄机,“你说他们都是残废?还不承认犯罪?”

  “是啊大人,”守门的还怕霍阗不相信,停步,随机站在一处牢房门口,伸手径直抓了个犯人给霍阗看。烛台靠近,照出一个断臂人,割开胡乱缠裹的绷带,在肩膀处赫然现出一个拳头大的血窟窿,萎缩腐朽的烂肉里隐隐窥见白骨。痊愈恐怕太过遥远,伤口换药也不大勤快,以至于烂肉中藏匿干涸的血渍,“是黑色的,”守门人道,“大人,别看了,千真万确。”

  霍阗盯着那血窟窿,眼睛一霎不霎,“庚姜,”他突然间笑了,“得来全不费工夫。”转头又对一头雾水的守门人道,“你们刑务司这个月经费有了。”

  “欸,到了,”到一处铁栅栏门下,守门人对霍阗行礼,“卑职便送您到这儿,刑务司得知大人要来于是早早安排了专人接待,还有问题问他便是。”

  怪了,四下漆黑空无一人,署丞大人纳罕,“怎么不见人,诓我呢啊?”

  “大人,这里,”在伸手不见五指中陡然腾起一串火,照亮一双眼,然而像是只有一双眼冯虚悬吊在半空,那视觉效果简直悚然。走近显出真容,才发觉是个黑人差役,缁灰色的官服在黑暗中十分不打眼。但牙齿是白的,如今是咧着嘴吊一双眼睛在前方漫无目的地飘,“属下刑务司掌司张乔伦,见过署丞大人。”

  “……你娘的。”署丞大人被吓得差点想把刑务司的本月经费要回去,心有余悸地抚 胸口,“是你吧,”他说,“半夜不睡觉跑出来吓人的,就是你吧!啊?!”

  “……嘎?”

  三人入囚室,张乔伦借火点亮石壁壁灯,被桎梏在墙上的人逐渐衬出轮廓,灰头土脸颓坐于地,仅余的三肢被金刚铁链锁住,头下垂,头发遮住了脸。“喂,醒醒,审讯了,”张乔伦踢他。

  那人浑浑噩噩抬起头,眼中尚有迷茫,似乎搞不清楚状况。张乔伦叹口气,“他醒来之后就成这副鬼样子了,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为什么在这里,以前干过什么事……大人,这人套不出话,您还要审他吗?”

  霍阗坐椅上颔首,“先前那只断臂呢?拿来。”

  张乔伦奉令将残肢交给他,霍阗眼都没抬,直接把东西丢出去,末了十分嫌恶地抹了抹衣角,“看看吧。”他对汉子说道。

  汉子默了半晌,“……这是什么?”

  “你的手,”霍阗笑得温柔,“准确来说应该不是你的手,但是它曾经缝在你的身上为你所用,所以也算是你的吧。”

  霍阗:“允许你摸一摸,好好感受感受它,我一会儿可是要问你问题的。”

  听他所言,男人呆滞地抚了抚眼前的残肢,这条断臂一如当初被拽落下来的新鲜模样,仿生人的皮肤组织非火灼烧不腐不化。从手腕处开始摩挲,触指冰凉柔软。一路抚上,小臂,肘关节,大臂肌肉,最后是参差不齐的断口,从缺口处依稀见得中心的机械肢干,在一滩浓稠的黑血里散发冷彻的暗光。男人愣住了,复抬手摸了摸另一边空落落的肩肘,浑身都在颤抖,“……我、我的……?”哑着嗓子,“这是我的手?——我的手断了?”

  他猛地抬头,凶相毕露,“你干的?!”

  霍阗觉得很无辜,“我一人手无缚鸡之力,哪有这么大的力气?莫跑题,审讯这环节,是我审你,可不是你审我。”

  “何况你也没资格审讯我。”

  他啧啧叹道:“你这移 植做得可精巧,一般人可看不出你曾经残疾过啊,哪儿做的?待爷届时也去探访一二。”

  来此行不过就这一个问题,谁知道眼前人一脸怔忡什么也没答上,一问三不知。以为他尽数记起了,一瞬间的神色清明不像是骗人,把霍阗气得够呛,“想没想起你是谁?UI45286?”

  那汉子反问道:“什么优哀?你到底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那**在朝岁楼掠劫了谁,谁在你手下做了人质,你统统都不记得了?!”

  汉子立马否认,“反倒是你,是不是你扯断了我的手!老子他娘的要你赔命!!”激动地想站起来扑向霍阗,所幸让铁链制住了。

  “好,好啊,”署丞大人拧着牙,“说不记得就不记得,唬爷呢?既然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那爷就替你记得!来人,庚姜——”

  张乔伦双手一捧都差点准备把钢鞭红铁烙奉上了,在一旁静默许久的庚姜突然出手拦住他,“且慢,”他看向霍阗,轻声唤了声霍先生。霍阗砸茶盏的动作一滞,火气是降下来了,可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顿了顿,开始十分大声地唉声叹气,那感觉仿佛是自倒门楣,也不知道是叹给谁听的,他叫张乔伦出去,“在外面候着,有事会吩咐你进来的。”

  张乔伦眼神怪异,瞅这二人,莫名其妙,像是在看这一对演大戏。但上司还是上司,上司的话总归是要听的,应一声就出去了。

  如今囚室内只剩三人。霍阗斜倚靠椅,一肘支楞脸,一面用右手指关节把桌面敲得叩叩响,很不耐烦的样子,“说罢,你又有什么主意?”

  只听庚姜毫无波澜的声音在密闭的囚室内回荡,“他是真的不记得。霍先生,上刑没用。”

  “你又如何得知的?”

  庚姜缓步靠近汉子,“接植断臂,需要脉融共通,要先在受植人体内注入少量仿生人激生素,也就是蓝血,产生抗体后才能逐步加大剂量,等到最后受植人完全适应方能进行接植手术。”

  “蓝血进入人体内可进行细胞再造,完全能替代受植人体内的原生血,可这样的东西再好还是有副作用,”面对汉子惊恐的表情,庚姜显得从容不迫,他淡声道,“时间一久受植人会对蓝血产生依赖性,一旦蓝血断供受植人则会精神紊乱,或失忆,或产生幻觉。大概和你们人类喝醉酒后断片是一个道理。”

  霍阗:“那怎么办?”

  庚姜:“续供就好。”

  这已经是出于动物本能,汉子下意识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不好惹。尽管对方的表情如何平静,还是感觉一样的瘆人。他坐在地上退无可退,眼睁睁地看着视野之内恐惧放大,直到庚姜斜照下来的阴影将他整个人完全覆盖。脑袋一懵,甚至忘记抵抗。

  庚姜伸出一根手指,指腹表面被指刃划破,立时从伤口处渗出一线蓝,随后溢出,最后溢满滴落。他的十指指盖内基本藏有尖锐的薄片,必要时候可作暗器使用,但寻常只是普通的指甲,形状圆润小巧可人,有时候会被霍阗揪去摩挲半天。

  “喝下去,”将汉子的下颌掐住抬起,强硬地撬开嘴,庚姜迫使汉子喝下他的血,“让你再做一回UI45286,喝下它,你就什么都记得了。”

  起初是挣扎的,一下子变成了任人宰割的砧板鱼肉。仿生人的激生素和人血的类似,同样的咸腥,但是更加粘稠,落肚穿肠,一味辛辣,带着些许被 腐 蚀的快-感。他的神色从惘然变涣散,涣散又清明,几个眨眼的时间重拾起过往种种,朦胧困惑,在看清楚眼前人时便真相大白了。喉结难耐地滚出两声嗄嗄,他木楞楞地喊出陛下,“UI45286,为您服务。”

  庚姜问他:“什么时候断的手臂?”

  “八年……八年前。”

  “可接植的手臂又是从何如来?”

  “黑市,一万两千王币高价竞拍。”

  霍阗感慨了句:“……暴利啊。”

  庚姜面不改色,“谁给你做的手术?”

  汉子的喉中吐出青烟,“坊间暗巷有机械师熟知此类操作。”

  “最后一个问题,”紧捏住他的下颚骨,庚姜墨绿的眸子逝过冷冽流光,“——在哪?”

  “在——在……”

  在。

  ——提着可适合移 植的器 官自京畿一路南下,前往西南边陲贝利郡夫伊港奥德赛街第二十七号,那是个铁匠铺,里面有个年过五十的老铁匠。只要把装着断臂的黑布袋放在他眼前,和他说那句黑市暗语“打铁不管饱”,如果他愿意接单就会带你去里铺,等着就行了。

  张乔伦在门口守了许久也没听见霍阗喊人,以为里面出了什么事差点闯进去瞧。门才刚打开一条缝隙,没想到接下来的动作被室内人一并接承了。庚姜拉开门,怀里揣着署丞大人,后者面色不大和善。张乔伦自觉心虚,干笑着圆场,于是场面里又突兀地现出一对翻白的眼睛和亮得发白的牙,“……大人,这便审完了?”

  署丞大人嗯一声点点头。

  张乔伦有点懵,“那里面……里面人又怎么处置?”

  霍阗都懒得回头看一眼,“套完话的废物已经没甚么用了,杀了吧。”

  趁张乔伦傻眼还没缓过劲走出几步,可走远了又停下,“哦,是了,还有牢内的其他残废,”霍阗回头,云淡风轻地补充道,“反正迟早都是要死的,不如一并处理了吧,免得落下把柄。”

  把柄……把柄又是什么把柄啊?

  可惜这个问题已经没有人能回答他了。

  托一盏孤灯莹莹亮,庚大人带霍先生爬阶上去。脖颈有温热,霍阗靠在他肩头,气息轻缓。那一股气像龙,不知不觉间爬山庚姜的下颌,耳垂湿热,又让人咬了一口,不知道他又有什么歹念,“霍先生,”庚姜说,“还有什么问题吗?”

  他低头注视霍阗,霍阗来了兴致,仰头给他无声地比口型,“伤。”庚姜说放心,“仿生人的表皮组织复合很快,刚才就已经痊愈了。”

  往上再噔噔踏两步,耳垂微痒。这时候庚姜就有点疑惑了,莫名想起一个词叫作无奈,“霍先生。”拉长调子叫他,很有束手无策的意味。

  霍阗满意地笑了,多年的调 教总算有了点结果,这是一种默契的欣喜,“其实我想说很久了,”他道,“以后有人再叫你陛下,不要应。”

  “因为联合署只能有一个陛下,而那位身居后堂。”

  会招来杀身之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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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是爆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