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莫须有 荒唐言【完结】>第60章 意义

  过了几日,平王李隆基庆贺唐隆政变,邀朝堂重臣赴宴,共欢颜。

  公主自从落座后便心不在焉,不断地向四周看去,像是在找什么人。

  谢奕注意到了群臣惊诧疑惑的目光,轻轻拉了拉公主殿下的衣袖,轻声道:“她不在这”

  公主的眼睛瞬间便红了,像个孩子般委屈地解释:“我没有在找她”

  谢奕鼻翼一酸,什么也没说,替身边人招架着往来络绎不绝的宾客。

  还好身边人,在宴席下半段便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沉着冷静,甚至在宾主尽欢,众人散尽后,平王为表歉意,邀公主殿下共谈,公主殿下欣然答应,二人气氛顿时融洽,甚至到最后二人对坐下棋。

  谢奕心下正松了一口气,静观二人对弈。气氛和洽,天地共赏,两人身边的侍卫见状,也纷纷放下心来,识趣地退下,不再打扰二人。

  李隆基行白子,她行黑子,棋局之上,杀气毕露,双方你来我往,对杀博弈,好不痛快。随执黑子的纤纤玉手缓缓落下。

  李隆基神色难看了一瞬,却还是要故作风度,谦让地笑着说:“不愧是姑姑”他想不动声色地讨好和套近乎,毕竟眼前这个女人,在朝堂中盘踞多年,若能得她相助,那个位置定然不在话下。

  起初下棋时,他本想放水,示意对方自己已然低头,如此二人放下仇怨,岂不妙哉?但下着下着他就觉察到了不对劲,面前这个人几乎是以虐杀的姿态,阴谋诡计,权谋厮杀用的如火纯青,他拼尽全力后,还是败了一败涂地。

  但他面色不显,反倒温谦地笑着,仿佛这是他故意让她的

  太平单方面虐杀,但内心毫无波澜,她甚至觉得十分无趣,但对面突然就笑了,让她有些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对面好像坐的就是那个该死的命运,正在朝她微笑

  跟她说,你看,你的对手是这么的不堪一击,你们所追求的伟大的目标,即将实现!只要你落下最后一步棋子。只要落下,就能改变历史!

  她红了眼,抄起棋盘就朝人劈头盖脸地砸过去

  平王防不胜防,堪堪抬手却是被打懵了

  黑白棋子撒乱了一地,像极了后来混乱不堪的局面。

  那人又突然暴起,狠狠将平王的脆弱的脖颈掐住,死死地抵在墙壁上。

  李隆基才缓过神来,没有防备,又被狠命地掐住,死命苦苦挣扎。

  女人咬牙切齿,像是恨不得生啖其肉:

  “本宫不是让你莫要伤她!”

  那人既病态,又失控,再未曾见平日里的半分风度与端庄典雅

  “兵法尚未见你多学,君子之风,丈夫慨然之气度亦未曾见!你倒先把那些个后宅的手段学了个十成十!真是好一个李三郎!”

  李隆基喉咙被死死掐住,双手逐渐没了力气,只能涨红了脸,不断想发出什么声音,只是声线淋漓破碎,实在听不出他讲了些什么

  太平颈间青筋暴起,又加重了几分力气

  “你没有把握将她收入麾下,你在害怕她,畏惧她。所以你杀了她。”

  平王眼白翻上,四肢不断胡乱挣扎,近乎只见出气而无进气。

  “救我...救...我....”他在朝谢奕求救。

  谢奕静静地站着,漠然看着将死之人,他提着刀护卫殿下,他刚才已经将平王府中人尽数斥退。他不在乎平王的死活,只要他的死能让公主恢复野心和正常,死一个庶子并不是什么大事。

  或者,他可以做那柄刀,让殿下借刀杀人,最后将一切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说自己发疯,不干公主任何事,也是可以的。

  那人眼里尽是燃烧的疯狂和无尽的愤怒,近乎失控地吼道:“不管她对这个国家,对天下苍生鞠躬尽瘁,也不管她是否还有用处。你就像一个精打细算的商人,不,这或许还高估了你。”

  “商人至少还能从长远打算,而你,呵。连半分容纳能臣的气度都没有!”

  “垃圾!”

  只要,只要她再用一分力气,只要她再用一分力气,就再也没人能阻止她!谢奕近乎兴奋了起来,是的,只要,只要再用几分力气......可他很快便失望了。

  公主松开了钳制在平王脖颈间的手,李隆基死里逃生地大口喘着气,蹬着无力的双腿,想离这两个疯子远一些,可却只是在做无用功。

  而殿下又忽地靠近,平王忽地蜷缩起身子,抱头嘶哑到不成声调:

  “求求你,放过我,我不想死,不想死”

  她却只是玩味地看着狼狈不堪的人,没有再动手,病态地笑着:“死?”

  她忍俊不禁,又重复了一句:“死?”

  那人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似乎是在嘲笑他滑天下之大稽,伸手慢条斯理地整理着平王凌乱不堪的衣领,笑道:“怎么能这么轻易?”

  她弯下腰,眼中莫名的情绪,那是更为极致的疯狂:“本宫做了什么事?让侄儿你有这样的错觉?”

  “嗯?”公主殿下反问了一句,眼尾处满是血色。

  平王缩着脑袋不敢吭声,他不敢喊人,近乎抖成了筛糠,谢奕的匕首正架在他脖子上

  “本宫做了什么事?让侄儿你有这样的错觉?!”眼前人面色一沉,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语气冷的像是掉渣。

  “没有没有!是本王......侄儿不小心摔倒的!”平王艰难地吐出字眼。

  太平满意地笑了笑,看着几欲昏厥的平王,她又轻轻添了一句:“放心,本宫会让你好好活着的”

  明明是安慰的话,说出来像是从地狱发出的那般瘆人。

  太平而后转身毫无留恋地离开平王府,谢奕毫无感情地看了一眼地上的败犬,转身离开。

  “疯子!”

  平王暗骂了一声,又艰难咳嗽了好几声,而后又叫苦不迭,但又不敢喊人。

  那多丢人!竟然被一个女人扼住喉咙,动弹不得,甚至差点丢了性命!

  “殿下”谢奕担心地看着眼前人一步不顿地上了马车,却听那人朝他招了招手,谢奕连忙坐进金舆,公主一脸疲色,却仍是轻声吩咐:“找几个个刑部名录上的死刑犯,越不显眼越好,此事不得让人知晓!”

  “是!”谢奕虽有疑惑,但仍然领命,不多做置喙。

  二人沉默半响,谢奕才说:“先生来看咱们了”

  太平揉了揉眉心:“好生安顿他,本宫过几日再见”

  谢奕点点头,出去驾着马车回府。

  过几日,老人颤颤巍巍地站在满是白色的灵堂前,见那人一身雪白麻衣,跪在灵柩前,一言不发。

  闻身后拄拐声缓缓传来,那人终是唤了一声:“先生”语调平平淡淡,毫无波澜。

  被称为“先生”的人,陡然便是许久不见的林折鹤,老人刚想开口,便见那人起身:

  “先生与我,到外头说话吧”

  林折鹤无奈地看着自己这个昔日的学生,摇了摇头,轻叹来到庭院中。

  “你打算如何?”林老夫子没有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问道。

  那人抬头望天,闭上眼,像是在感受风的足迹,她轻启唇:“先生,这世间之事,但凡得到时太过容易,失去时便也是如此”

  林折鹤却没有接她的话头,只是自顾自地说着:

  “女为悦己者容”

  老夫子看了眼自己的学生,委婉安慰:

  “士为知己者死”

  可那人像是没听进去他的话,只是目光迷离,她站在树间洒下的明暗之间,些许阳光,金色的光将她镀上一层神圣的光辉,可白色的麻布服只衬着人更加冷漠和无情。

  那人的指尖描摹着光的轨迹,似是渴望,眷恋和不舍,左袖处的孝布,顺势而下。

  她开口却没接林折鹤的话,只是又言:“杀降”

  轻顿了会,她又自然地接上:“不详”

  林老夫子则继续柔声劝导:“这又何尝不是天命?上天已经将这个机会放在你面前了。她在天之灵,也定不想看你....”

  老夫子还没讲完,便被公主殿下莫名的笑声打断了。

  太平捂住右眼,止不住地笑,笑得连腰都弯了下去。

  “天?”

  她笑得眼泪都止不住了,似乎觉得很好笑,又笑问了一句:“天?”脸上满是凄凉和戏谑。

  “若有天道!是邪非邪?!”

  大逆不道,竭斯底里

  林老夫子沉默了,只剩太平仍然癫狂大笑,泪水止不住地从面颊出流下。

  “明明受尽苦难!竟然还要感谢上天!感谢万千神明!”

  “人怎能如此作践自己?!”

  公主殿下笑得几乎断了气,缓了好一会,才继续讲着:“先生可曾知道?她历尽千辛万苦,才在暴风雪中埋下了一颗火种。”

  “可世人终究只会记得那抹烟花炸开的瞬间,不曾在意那抹燃尽自己的流星。不曾在意那抹流星中,究竟有多少比那些名王将相更值得传颂的故事。”

  还没说完,陡然听到林老夫子怒喝:“事已至此!你又能如何?!又能如何?!!所有人都可以牺牲!为何不能是她!?为何?!”

  林老夫子眼中似是含泪,他颤颤巍巍向前一步,扶住那人的双肩,认真地说:“你将成为第二个奇迹!你将名留千古!载入史册,令后人传颂千年!只要你能抓住这次机会!历史会因你而彻底改变!”

  “你可以替婉儿平反,只要你在!她的故事能够历经万世而永不消灭!”

  太平愣了一瞬,却更为悲哀地笑出了声,她深吸了口气,万分艰难地指了指胸中那颗仍在跳动的心脏:

  “此生的信念,再也找不到了。”

  “心如死灰,再不复燃”

  “可天下百姓需要你!需要一位合格的君王!”

  林折鹤修养多年的心性终是破防了,他怒其不幸,哀其不争地吼道:“你难道要放弃她至死也要托付给你的信念么?你难道忍心将她寄予给你肩上的希望打碎?!”

  “本宫不欠天下!天下亦不欠本宫!”

  那人像是跋涉过了千重穷山恶水,终于力竭:“扶明堂,护边疆,明忠良,安民生,铲奸佞,斥蠹国残民之辈”

  太平红了眼眶:“到头来,我竟只负了她”

  她退后了两步,踉跄跌坐于地,像个孩子一样狼狈痛哭失声:“我其实根本不在乎什么权倾天下,也不在乎什么万古流传!”

  “我只是想,在我死的时候,那个人能够抱着我而已!”

  她始终自私,即使她已经清楚苍生苦楚,即使她也知道天下大义,可她依然自私。盛世初相已显,可她要共赴的那个人不在了。

  那个人,死在了黎明之前,连带着她对这个世界的所有意义,毫无意义世界里的唯一意义

  林折鹤终是不忍,悠悠叹息落地:“你何不认清现实?”

  跪坐再地上的人似乎终于冷静了些,可仍是悲哀地笑着:“何为现实?”

  “是不得不妥协的种种无奈?还是不得不顺从的种种束缚?”

  “是金钱名权、一身清誉还是万古流芳?亦或是人事种种?世间百态?万千面相?”

  “如果整个世界都构建在一个又一个虚构的故事上,那么到底什么才算是现实?”

  “什么才算是真实?”

  太平踉踉跄跄地起身,深藏在深渊中的悲哀在此刻终于浮现出水面

  “唯有永无止境的痛苦,无比真实”

  良久,那人笑了,笑得既讽刺,又苦涩:“她不在了,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说完,又哽咽到话语近乎破碎:“我竟连欺骗自己都不愿了”

  若真到苦处,要何以信佛?

  双方各自沉默,林折鹤张了张口,终究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我并非她”她余下一声叹息。

  他知道,她指的是武后。但这就是成皇,称寡,称孤。他长叹一声,转身颤颤巍巍欲离去。

  “太平对不住先生”身后传来一声闷响,是那人双膝跪地。

  “你没有对不住我”苍老的声音是岁月的沧桑感。

  “你对不住的,是你自己!是她!是这天下!”

  “将某个人看作此生最大的执念,这本就是极为错误的!”他恨恨地说道,他自是清楚,一旦那个人身死,另一个人又岂会独活?

  “罢了,这人生,本就是你自己的。做何选择,有何后果,皆是你自己需去承受的”

  林老夫子终是缓步径直离去,不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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