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对权力的渴望和追求永远都不会休止。
来俊臣把目光投向了他的下一个敌人。
只要干掉了了这两个人,朝廷之上,他将呼风唤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所有瞧不起他的人,都只能用畏惧的眼光看着他!所有人都将服从他!
第一个,自然是位高权重的当朝宰相,狄仁杰。
来俊臣正愁要用什么借口,把狄大人送进监狱呢?狄大人自己就往枪口上撞了上来。
狄大人眼见时局如此混乱,大臣们人人自危,相见莫敢交言。
朝中不少不愿与此等肮脏龌蹉之辈同流合污的人,眼见世事如此荒诞,官场如此黑暗,抱满腔抑郁愤懑之情,辞职回家,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更有整天浑水摸鱼的,浑浑噩噩的,能过一天是一天的,像一片墙头草那般,风吹两边倒的油滑之辈。
现在皆倒转风向,投入了酷吏们的阵营。
无人敢言,这么胡闹下去,国家如何得了?
于是狄大人在朝廷里苦苦支撑,上书劝谏。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勇也。
来俊臣逮着了机会,告了狄大人黑状,将狄仁杰冠上了谋反的罪名。
陛下正处于极度敏感的时期,任何有关反叛的字眼都令她恼火不已。况且她正忙着翦除李唐宗室。
见狄大人不帮自己忙也就算了,竟然还跟着添乱!那就送狄大人去牢里住上个几天吧。
也看看牢里的牢饭到底够不够丰盛!
她也趁此机会,敲打着那些个不听话的人。
传达出一个明确的信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狄大人这下可惨了,是真的快要玩完了。
圣上不知道制狱里的残酷与血腥,狄大人可是清楚的很。
那地方,绝对是进去了,就出不来的地方。
就算出来了,那半条老命也得交代在那里喽!
狄大人急得团团转,终于想出个办法。好在往日在宫中还是有些人脉,他将自己的书信藏在棉衣当中,想要托人暗中送出宫去。
婉儿拈起属下奉上的那封信,又放了回去,轻轻拍了下属的肩膀,嘱托道:“小心些,莫要让那些个家伙瞧了出来”
又加重了语气:
“务必送到狄公子手里”
看着下属领命而去,婉儿凝重的的神情并没有因此松懈分毫。
沉默许久,婉儿提笔在宣纸上勾勒渲染。
狄公子拿着父亲的亲笔信,十万火急地去找太后伸冤。
陛下沉吟片刻,又再次展开婉儿那封奏折:
“拙刀易寻,能臣难求,又何况是狄公?”
只是武帝仍然执著地将狄大人贬去官职,不过好歹有惊无险,保住一条性命。
同时,她又警告婉儿:
“铭记汝之本分,再敢稽越,赐之同罪!”
就在婉儿见招拆招,总算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另一件事的发生又让她措不及防。
在如此的威压下,生与死的抉择间,还是有人义无反顾地站了出来。是一个不知名的小官。
他言辞针砭时弊,用词极为犀利,剑锋直指天后和那群为非作歹的酷吏。
他先将那群不干人事的家伙骂的狗血淋头,连带了十代祖宗,那叫个荡气回肠,紧接着又将矛头指向武皇,说这一切都是她纵容所致,将她批的是体无完肤。
陛下还算镇定和大度,并没有将他直接拖出去斩首,只是将此人送进了制狱,想草草了事,还特意吩咐了要将人好生照顾。
可那群做贼心虚的人却恼羞成怒,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官都敢挑战他们的权威,日后朝堂之上,可还得了?!
以后出去抓人,还不得让人笑话!非得给此人一个颜色瞧瞧不成!
于是他们四处搜罗罪名,想来在朝廷为官数十载,定然有些作风问题。
哪知他们忙活了数十天,却得到了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结果。
此人清廉正直,是朝堂上公认的清官,从不受贿赂。
甚至也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不逛妓院,也不赌博,甚至家中只有一妻,二人自幼相识,青梅竹马,琴瑟和鸣,对他的夫人一往情深。
酷吏们恨得是咬牙切齿,不过没关系,罪名这种东西,找找总是有的。就算没有,也得凭空捏造一个,把人往死里整才行!
比如造反这个词就十分好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人,都行。
他们严刑拷打此人,想屈打成招,逼他承认有谋反的企图。只是那人被他们打的伤痕累累,伤口深可见骨,却死咬着牙不肯开口。
酷吏们打累了,就用盐水泼,一遍又一遍地折磨着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男人。
等到他的同窗好友买通狱守进来探望时,男人已经不成人样。
“可辞!”
顾眠惊呼一声,不可置信地看着几天前明明还活蹦乱跳的人,现在奄奄一息地躺在满是血污的草席之上。
“顾兄”
苏可辞已经没力气支撑起身子,只能低低地唤着面前的人。
顾眠手足无措地让人倚靠在肩膀上,掩不住喉咙的苦涩和低泣:
“你的眼睛...眼睛”
不久前,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此时已经被人生生剜了去,只留两个空洞洞的眼窝。
苏可辞却很平静,虽然他的气息已经十分微弱,但还是十分坚定地对顾眠讲:
“不要哭,没什么好哭的。”
“顾兄啊,我做的是正确的事,你应该高兴才对”
顾眠抖动着肩膀,擦去面上的泪痕,努力压下眼角的涩意:
“别说了,为兄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你坚持住”
苏可辞低低笑了笑
“顾兄,我活不了多长。”
他又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他的嘴唇干裂,声音嘶哑,断断续续:
“要是拿我这条贱命能够结束这一切,那活得也很值。”
“别说了,我去给你取些水来”
顾眠眼里盈满泪水,哽咽道。他这才注意到那群泯灭人性的家伙甚至连水都不曾给他。
“顾眠!”
那人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将他死死拽住。
“听我讲!”
苏可辞舔了舔干裂的唇角,他已经快要到极限了,在去死之前,他必须将自己的使命完成。即使身轻,位卑,即使无人知晓,亦无人要求他这么做。
“在我死后,将此绝笔信呈至陛下面前。”
顾眠已经哽咽到发不出一个音节,他眼圈通红,快速地点了点头。
“然后,然...”
苏可辞突然沉默了,他终于感到了有些许沉重:
“替我跟她说一声,抱歉”
然后,他在角落里仔细摸索了一会,将另一封信交付给顾眠
“替我交给她”
做完这一切后,他像是终于卸下了重担,长长松了口气。
“谢谢”
顾眠转身离去时只听到这么一句话。
他攥紧了拳头,他一时有些恨,恨这个人总是那么的自以为是,他可在决绝地踏出了两步,又陡然转身紧紧抱住这个已经近乎残废的人,他恶狠狠放话:
“苏可辞!不论怎样!都给老子撑下去!等老子来救你!”
“唉,你怎么....”
“答应我!”
苏可辞在温暖的怀抱里动弹不得,真是小孩子气,他想。
但在察觉到顾眠的滔天的悲伤和不舍后,他又轻轻点了点,拍了拍顾眠的背,答应他道:
“好”
顾眠这才松开他,他双眼通红,最后看了一眼草席上的人后,决然转身,快步消失在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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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儿披衣坐在庭院中,正苦恼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便听到外头有人求见。顾眠一见到她,便叩头跪倒在地。
“上官大人,求你,求你,只有你...能....”
顾眠上气不接下气,满脸泪痕,他将事全数告知后,又拽住了婉儿的衣摆,语无伦次,恳求地看向她。
只能任由婉儿将他扶起,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安抚道:
“莫慌”
“大人,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了。求你,求求你”
“此事我会想办法的。”
“你先将此信呈上”
顾眠这才抹了抹不住的眼泪,踉跄起身告辞。
往日夜里的长安城应该是热闹的,车水马龙,欢声笑语,行人络绎不绝的场面。
可如今,大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如同笼罩在这长安城上空的恐怖压抑的气氛一般,安静的过了头。
其实是有声响的,只是那些声响,大多是酷吏们的叫骂声和棍棒声,仔细听,这之间隐约还混杂着微弱的哭喊和乞求,也不乏奄奄一息的哀嚎和痛哭。
那群人肆无忌惮地闯入官员府邸中抓人,甚至一些老百姓也没能逃过去。
婉儿握紧笔杆,却也只能感到深深的无力,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她没法救苏可辞,这点苏可辞和她都很清楚。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极力想杜绝外头的嘈杂的声响。可那声音久久环绕在她的耳旁,心像是被钝器一下又一下地切割着,不断地折磨她,让她千疮百孔。
苏可辞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而这封信,也必须是要以他的死作为前提。这样才能....才能引起众怒,才能彻底清除那群祸害。
所以,不是不救,而是不能救。她清楚的,是的,是这样的。
只有这样,这几年的蛰伏才不会功亏一篑。
她是需要这样一个机会的,现在,这个机会送到了她的面前,以忠臣的鲜血作为代价。
她必须把握住,才不会辜负所有人。
短暂的安宁,必须要有人牺牲的,必须的。可为什么,为什么非得他们不可!
她面色苍白,额间冷汗遍布,她随后无力地捂住心口处,那里难受,很难受。
她放慢了呼吸,缓了缓陡然急促的的呼吸,这才稍稍疏解了心口处的刺痛。
“再忍一忍,再忍一忍”
深吸一口气后,等她睁开眼睛时,便又恢复了往日那副清寒凌冽的模样,仿佛真的镇定到从容不迫。
脑海中便只剩下一个念头:
“不为什么,就该这么做”
她将默默将笔搁在砚台上,无声地看着晚风吹落桂花,留下满地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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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里,牢房中的囚犯艰难地爬行到黑暗潮湿的墙角边,无力地靠在墙壁上。他用手抖抖索索地在墙上一笔一划地,缓缓划着。
“此身许国,再难许卿”
后面的三个字他写的极慢,但他神色温柔,没有丝毫不耐,好像要用尽一生来记住这个名字。
一笔一划,皆镌刻入心。
一捺一撇,皆情之所钟。
魏可期
最后一笔落下,布满伤痕的手终究无声地坠落于地,再难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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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笔信一送上去,此事很快便闹大了,朝廷命官竟然被人逼到如此境地。那些原本不吭声的人也彻底被激怒了,纷纷上书表明自己的愤慨,一定要一个说法。
陛下先是震惊,事情闹到如此地步,是她万不曾想到的。她找来几个负责此事的人,责问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些人支支吾吾的不敢开口,圣上一看又怎不明了,她将桌上的折子摔到那几个人的头上。
“你们想造反不成!”
她忙派人去狱中查看苏可辞的情况,得到的却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陪同的顾眠在看见白色罩布时,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不会的,他仍存着一分侥幸,怎么会呢?那人向来是最重承诺的,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他明明答应过他要好好活下去的,明明.....都说好了呀....怎么把他一个人留在原地呢?
怎么...
会变成这样....
顾眠未能顾及到礼节,只是跌跌撞撞地扑到了那具尸体边,他刚开始还努力扼制住哭声,可是真的难过啊,难过到即便身旁尽是陌生之人,还是会情难自抑,痛哭失声
“可辞,怎会如此!”
圣上在看到那具尸体时,压抑不住内心的怒气,抬脚便踹向身边的一位始作俑者,气极:
“朕就是这样让你们好生照顾的!”
那具尸体伤痕遍布,处处触目惊心,简直让人难以想象生前遭到了何种折磨。
事情荒诞到这个地步,朝廷命官竟活生生被人拷打致死,终究是忍无可忍了。六部尚书纷纷发难,表示要是圣上不严肃处理此事,他们便集体致士。
之前不做声的人也站了出来,大有要把这群人渣弄死的节奏。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苏可辞的妻子悬梁自尽的消息传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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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可期见到绝笔信的那一刻,她近乎快要昏厥倒地。他要去赴死,她知道的。那个人一开始便知道那份奏折会惹来杀身之祸,但他还是做了,飞蛾扑火,义无反顾。
她那个满是书生气的丈夫认真地告诉她,这是他应该去做的事。
“如果人人不敢言,天下何辜!苍生何辜!”
她是不懂得这些的,但她没有拦他,只是默默为他整理好上朝的官服和仪态。
做完这些后,那人一如既往地,温柔地在她额间落下一吻。
但他直到上了轿子,还是终究没有说从前的那句话,那句千百次上朝前跟她说的话:
“等我”
她泪水决堤,跌跌撞撞地跑向那人离开的方向,想要拦住他,可她未曾,她知道的,那人心意已决。
自那天后,她便整日在大厅中枯坐着,也不说话,他们家仆人少,也没几个敢上前劝阻的。
直到现在,她展开信,看到那句话。
其实下面还有一句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她的泪不住的流淌,浸湿了信纸。
去就去吧,她随他去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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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叹
“此身许国,再难许卿”
所以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