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莫须有 荒唐言【完结】>第25章 谋而后动

  “可知错?”

  佛堂上香烟袅袅,而烛光明灭映的瞳孔有如幽幽萤火,着一身明黄的人君慢悠悠地点燃高香,端的是无双风华。

  “儿臣不该显露其迹”跪在地上的人着玄紫衣,态度恭谦,连一丝锋芒都未曾毕露。

  “知错犯错?”

  太平似要张口辩解几分,可想起过往的那些个记忆,终是失了气力,启唇言道:“儿臣愿受罚”

  辩解又有何用?说那群人错了?又有谁信?朝堂上的那些个大臣看到的,无非就是她实实在在地弄死人了,她就是草芥人命,对民众拔刀相向。就算是些刁民,她身为皇嗣,也该谦让些,莫要与其计较,这样才能显得她的善良与和对天下人无私的爱。

  是非对错皆是立场,对错又何妨?

  “那就跪着”

  人君扔下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又去处理事务去了。

  “公主,陛下其实.....唉......甚至担心到整夜睡不着觉”一旁候着的老太监见人跪的辛苦,安慰道。

  “是太平不孝”

  跪在地上的人面色平淡,坦然接受了一切,仿佛这都是她的报应

  老太监摇头叹了口气,离开前又说道:“朝堂上的那些个流言蜚语您也不必在放在心上,您是大唐的公主,陛下会帮您的”

  太平则长叩首:“谢主隆恩”

  只是掩在衣袖下,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嘴角仍然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讽刺。

  前来的宣诏的婉儿与刚要离开的太监打了个招呼,来到仍跪着的人身前。

  这封密诏,由陛下亲自命她起草。那时,她起笔又停歇,心上似滴血,落款悬而未觉,几番极力挣扎,待到惊醒后,已是笔锋走黑白,丹青书无奈。

  “公主”她轻声道,那人闻言忽地直起身来,不敢直视她,似是极为不愿让她瞥见她这般狼狈模样。

  “陛下令臣来催促公主再择婿一事”

  她见那人瞳孔一缩,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眸里皆是伤和委屈,仿佛她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话。

  怎将心事付清风,几无人知心哀

  长久的,令人难堪的沉默后,着暗紫华服的人突然决然起身,抓起佛身金像前的签筒,牵过她的手,让她与她同跪于佛前。

  本来哀莫过于心死的那颗心脏忽地疯狂跳动,她不知身旁人欲何为。

  “婉儿,许个愿罢”她听她说

  “我.......”她开口无措地望向坚决的人,见那人眸色温柔,只听她言道:“是,不论婉儿有什么愿望,太平都会拼尽全力助婉儿实现的”

  “愿......江山太平.......愿......山河长安......”她颤声道,几乎不愿承认内心那道自私到极致的想法

  愿......太平.....长安......

  太平.......长安.........

  太平闻言坚定地点了点头,将婉儿说的话句句提笔镌刻入心,然后抬头看着那高高在上的神明。

  与婉儿同跪于佛前,此时已是心无杂念,仿佛身边仍有婉儿陪伴着,这世间一切便值得再次奔赴。

  她未言语,只是缓缓摇动手中签筒,那时不知是幡动,还是心动,万籁俱无声,直至命运的签从万千机运,不测天机中脱颖而出,砸落地面。

  她俯身拾起,久久无言,尔后却侧头朝身旁人微笑道:“我的愿望,是和婉儿一直一直一直在一起”

  她看身旁人讶然,那人掩唇笑出声,好看的眸里像是蓄满了漫天星辰,睫毛一颤一颤的,像是云中仙,画中人。

  她亦笑道:“拉勾为誓,婉儿可不许反悔”

  “又不是小孩子了”她见那人笑道,像是要起身,她却陡然心一慌,拉住了那人的官服

  “好好好,拉钩拉钩”

  婉儿伸出手来和公主殿下玩着幼时的游戏,幼时她们就约定好了,拉钩起誓,谁若食言,谁便要在奈何桥上等三年

  指尖传来那人温热的温度,仿佛刚刚坠入寒窟的冰冷都消退了不少,她们一字一句地起誓,仿佛到天荒地老,到日落熔金的尽头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她一声一声地重复着,希望举头三尺神明可以听到她的虔诚,仿佛这般便可将藏入袖中的木签,彻底忘却。

  第九签......下.....

  父母国人皆贱之......

  武帝过了几天仍不见人回应,只好将人传唤之明堂,皱眉询问道:“起初你便是这副闷闷不乐的模样,朕知道心爱之人死去断然会令你十分悲伤,像是心被挖去了一大块。”

  武帝顿下笔,又言道:“你是大唐公主,天下男人多的是,哪个不任你挑?”

  太平仍然没什么大反应,只是推辞:

  “儿臣需服丧”

  “你是大唐公主!”

  太平保持了沉默。

  “由不得你”

  最后的通牒已下,多说何益?

  “儿臣领命”

  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

  太平才刚坐稳,两个结婚对象就被人挑好了,武三思,武攸暨。

  公主殿下想了想武三思那仿佛写在脸上的野心,连想都没想,让前来请示的宫人回去汇报:

  “就说武三思太老了,也真他太后的丑”

  宫人恭恭敬敬地退下:

  “是”

  武皇听到宫人的回禀,并不生气,反倒是笑了笑,下了定论:

  “那便武攸暨”

  随婚期临近,宫人们越发忙碌,里里外外,进进出出者络绎不绝,武皇正大张旗鼓地操办着女儿的婚礼。虽然是二婚,但隐约中仍有不输首婚的气势。

  此时正值小暑,天气越发闷热,让人烦燥不己。

  “都下去!没本宫的命令,谁也不许过来!”她疾声厉色,看着眼前垂头恭敬站着的一排宫人越发地气打不过一处来。

  她猛地坐下,将桌上的一盏凉茶灌入喉咙,胸口起伏不定。

  天空隐隐有雷鸣闪过,湖面悠地泛起涟漪。她望着滚滚云层中那亮紫色的闪电,抬手轻抚琴弦。

  雨落,风起,琴声动。雨势渐大,风势渐起,琴音渐低,像是悬溺之人无望的挣扎,声调沉闷而哀伤。

  一道炸雷,琴音陡然一转,越发清越激昂。

  那青色的,似竹般的人撑着一柄纸伞自滂沱大雨中而来。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小径上的石头甚至迸起了四溅的火花。

  她看的触目惊心,那人却对此无动于衷,只是望着她,踏雷鸣而来。

  她直直地看着那人,原本昏暗的四周亮如白炽,那抹青更是整个天地间那唯一的亮色。

  震耳欲聋的雷声随之传来,她的心脏断崖似的漏跳了几拍,神智恍然未醒,雷声掩盖了那人的声音。

  她近乎呆滞,大脑仍处于宕机状态。

  她并不想询问对方,因为她知道,知道那人轻唤了她一声:

  “公主”

  再次乱了,乱了,全部乱了,她隐隐察觉到问题所在。

  并非现在,而是在更久前,只是她当时误认......

  她自嘲地笑了,不,并非误认,是她,逃了,逃了个彻彻底底。

  “公主,回宫吧”

  婉儿脸上是掩盖不住的倦色,却仍然耐心地劝着她。

  她将仍止不住颤抖的手藏入那宽大的广寒袖中,将眉皱起,警告对方玩命的危险行径:

  “没有下次”

  那人低头落坐,瞧不见她的神情,只听她答了个:

  “是”

  只是她后来万不会想到,一语成谶。

  雨仍倾盆而下,她仍抚着琴,附着惊天动地,令万物臣服的雷鸣和那漫天的雨幕。 一如既往,而婉儿安静地坐在她身旁,一如幼时。

  弹琴的人突然僵住,想来婉儿实是太累了,竟倾倒于她肩上,熟睡了过去。琴声戛然而止,过了许久,她才敢垂眸,细细端详婉儿筋疲力尽后的睡颜。

  她抚平那小丘山般皱起的眉心,似要抚平万千她愁绪,她们在佛前共同许下的愿望。

  婉儿向来是如此的光风霁月,以匡扶社稷为己任,和她见过的所有人皆不同。

  母亲为的是至高无上的皇位,大臣们为着更高的俸禄和权力。

  可唯独她明明已炙手可热,却仍体察人间疾苦,持一身清风正骨,关心着大唐兴衰荣辱,并为此献出自己所能做的一切。

  这种人一生能遇见一次,已是上上签。

  她甚至于心中暗自庆幸,在那场无妄之灾中,幸好不是她......幸好......不是她。

  那久久悬于半空的手遮住熟睡人的耳,替她微挡划破天际的响雷。

  她才不信什么命中注定,什么劳子的签文,既然天不许,她就逆了这天!

  文渊阁

  “陛下,这有损公主名誉”

  身穿明皇袍的人放下手中奏折,嘲讽地瞥了她一眼,语气中全是讽刺:“名声算是个什么东西,能吃吗?”

  “朕走到今天,名声早就一塌糊涂,什么男宠无数,违背妇德,谋权篡位,心狠手辣,六亲不认诸如此类,背后骂朕的人怕是得排开百里外,难道要朕低声下气地一一向那群自命清高的儒士解释!?”

  “尔等怎配!”

  婉儿手中的紫毫停滞于宣纸之上,晕开了墨色暗迹,她低头,抬腕,却听见那人叹息:

  “那些道貌岸然的人批判朕原先的功绩,揪住朕犯的所有错误,仿佛朕十恶不赦,可他们也就到此为止了,要是让他们上阵,岂会比朕做的更好!”

  “实干而非旁观,国家不需要一群只会议论的鸭子,它需要声名狼藉的一群狼”

  “太过偏颇”

  婉儿的脑海里瞬息闪过一丝念头,却答:

  “臣知晓”

  武府前

  玄色为月将落,日将出之色,那身黑红色的衣袍此时便立于武攸暨面前。起初,他大惊失色,此人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书房,实是令人惊悚。

  没等他大叫喊人,那人便摘下了那遮住半边脸庞的面具。还没来得及反应,本能已驱使他跪伏在地,战战兢兢地磕头道:

  “参见公主殿下”

  那人只是默默地于他身侧踱来踱去,像是闲来无事被邀请来观看主人书房的客人。

  武攸暨听着稳健的脚步声,心都要从嗓子眼跳了出来,在他濒临崩溃之际,那人轻声问了一句:

  “汝可爱汝妻”

  那个本跪伏于地的儒弱男子,却在那一刻将脊梁直了起来,满声郑重的回答:

  “吾爱吾妻。”

  “若赐死汝妻,迎娶本宫,汝当如何”

  “自挂东南枝”

  两人皆是一顿沉默。

  “吾可救汝妻,但吾需你谨慎小心,将此事永远埋葬。若踏错一步,她将万劫不复”

  “公主但说无妨”

  晨光入户,那身玄色愈发神秘。武攸暨听完那人的详细的计划,点了点头,表示愿意赴此不归路。

  只是心中仍存着最后一个疑问,驱使他贸然开口:

  “公主为何要帮微臣?”

  “帮?”

  那人讽刺地轻声低笑。

  “要这么理解也可以,不过是一场交易罢了。各取所需何不乐哉?”

  “恕臣愚钝,臣仍不明白”

  “明白又有何用?”

  那人仍轻笑着,似是世间已无事可令此人为之动容。

  “姑且算是陷入泥沼的人挽救更为脆弱的折翼的鸟儿,仅此而已”

  谈话己尽,她推开房门,呼吸着犹为清新的空气。

  “真是难得”

  她摆头笑了笑,像只幽灵般消失。

  不过几月

  太平再次出嫁,为此,武后赐死了那位无辜的女子。文武百官更是将此引为笑谈,更有些人因此上书劝谏,说是为此感到羞愧。

  武攸暨保持了沉默,谨小慎微,接受了他不得不接受的一切。

  此后,那位丢人现眼的殿下反倒毫无收敛,越发肆意妄为。

  朝中大臣上书批判的奏折更是数不胜数,单是口水就能把殿下给淹死,更何况是那些令人啧啧称道的风流韵事如雪崩般铺天盖地而来。

  可公主殿下仍是我行我素,毫不在意。群体的嘲讽本该逐渐平息,可就有那么位不知死活的大人公然挑衅,上书直言骂太平身为一国公主不知廉耻,整日流连于众卿府邸,不守规矩。

  这骂都骂了,捎点小兵小将那也是理所应当的,顺带连同婉儿一起被批的是体无完肤。

  恰巧那日武后召见了殿下,将此折递与她看,并表示任她处置,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骂人就算了,但骂到人家跟前可不是好玩的,那可是殿下,一句话就可以让你去地府报道的主。

  那位大人惊心胆颤地梗了几天脖子,日等夜等,等来的却是几个刺目的批注:

  “关你屁事”

  “......士可杀,不可辱!”

  那位大人愤怒了,死也要死的光荣,最好是名流青史!这......这......这算个什么玩意!担惊受怕了这么多天,翻来覆去安慰自己最差也不过是豁出自己这条老命,但没关系嘛,至少博得了个好名声!

  在那位大人的反复做死下,殿下终于不耐烦了,想来这位大人又得罪了不少婉儿的忠实粉丝,没费多少力气就把这位“谏臣”送到偏远地区让他颐养天年去了。

  一时之间,群臣激愤,可奇怪的是很快大家伙都没声了,默契的像是提前打了声招呼。

  当然,要是期待百年不开化的老古董们一夜之间集体开窍,那还不如去等等天上会不会掉下馅饼。

  起码,那还靠谱些。

  要是想让大臣们承认自己没事找事,那更是想都不要想。

  大臣们是有那么些受到了封建思想的毒害,但又不是傻,个个跟人精似的。当政治权力转移,当大臣们发现自己的靠山的靠山是自己所不齿的人后,当发现妥协更有实际意义时,无谓的争论又有何用?

  所以只能一边暗自痛骂那位无耻的殿下,一边安慰自己好汉不吃眼前亏。

  直谏忠言?名留青史?啧,那都是屁话!命都快没了,饭都快吃不上了,哪还顾得上那些虚名!

  太平倒是没空管这些破事,她实在是太清楚了:

  大权在握,所有合理或不合理的行为,都会由别人替你去解释。

  尽管荒谬,但,合理。

  尽管公主殿下有些不愿意承认,但潜意识里总有那么一抹色彩是和别人不一样的。纠结许久后,拧着眉的太平认命无奈提笔:

  “一派胡言,不足信也。”

  他们说的,统统不要信。

  心心念念的人却懊恼地盯着桌面上的宣纸,旁边还散落着一堆废纸。

  无他,宣纸上的字她是怎么看怎么别扭,明明平常时信手拈来的字,此时在她眼里仿佛都走了形,变了样。索性把眼一闭,薄唇一咬,提笔回信。

  虽无日思夜想,时时牵挂,但总是挥之不去的信到手后,公主殿下的脸无意识地绷紧了几分,沉寂许久的心竟有些忐忑,真是见鬼了。

  回信很短,上面只写了一字:

  “知”

  却是让公主殿下难得愉悦了好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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