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委芳尘>第54章

  【一连串鸟居如同阴冷的深渊,尽头没有光明,唯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宵禁甫一结束,紫鸢立即赶回流莺馆。

  昼雨如愁,春水和云湿,杨柳丝牵两岸风,紫鸢等不及下人为他撑伞便走下马车,门房一见到他便道:「小姐,靳大人正在大厅里等着您……」

  紫鸢截口问道:「眠樱呢?」

  门房微微张嘴,说不出话来。

  紫鸢就像被当头淋了一身冷水,他跌跌撞撞地穿过垂花门,几乎被门槛绊倒,他早已忘却平日的婀娜多姿,只是提起裙摆经过净甃玉阶,跑过漫无尽头的回廊,飞花乱如絮,萦盈艳曳满,燕拂风檐,蝶翻露草,一路挂满回廊的羊角灯已经全数熄灭,正寂寞地随风晃动,如同向旅人挥手作别。

  终於,紫鸢气喘吁吁地来到眠樱的香闺里。

  不同於上次的大搜掠,香闺里凤凰帷,宫锦金带枕,银台烛烬香销鼎,翠针金镂犹在,见证着眠樱和紫鸢无数缠绵的拔步床收得乾乾净净,周遭却是阒其无人。

  紫鸢有种强烈的感觉,眠樱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磕磕绊绊地绕过珠帘罗幕卷银泥,绣桃柳双燕枕屏前的七宝扇和银花树钗消失无踪,青白釉联珠纹玉壶春瓶里插着几朵大山樱,是昨天眠樱亲手摘下的,他今早没有如常地起来采花。

  紫鸢走到黄玉龙凤纹梳妆台前,他还记得眠樱多少次在这里玉指剪裁罗胜,金盘点缀酥山,现在梳妆台上叠放着一方月白色缠枝莲织金缎帕,缎帕里微微凸起,似乎藏着什麽东西。

  他着魔似地打开丝帕,里面是十根长指甲,如同杜鹃花血红的花瓣。

  指甲的边缘剪得很俐落,指甲上的猩红是紫鸢某次燕好後亲自为眠樱染上的。缎帕旁边是一根断成两截的和田白玉箫,那是代表着眠樱的男妓身份的玉箫,玉箫的断口凹凸不平,就像被寒风吹断的残枝,显然不是以刀剑砍断,而是硬生生地折断的。

  正在此时,身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紫鸢猝然回头,罗袖无意中拂过镜台,镜台砰然倒地,哗啦哗啦地摔个粉碎。

  紫鸢呆若木鸡地看着满地残骸,千百块大大小小的镜子碎片倒映着无数张苍白扭曲的脸庞,昨天眠樱正是在这面镜台前为他梳妆,而他也曾经在这面镜台前为眠樱挽起流苏髻,现在却已是破镜难圆了。

  他跌跪在地上,想要捡起尖锐的碎片,一人忽然抓着他的手腕。

  紫鸢茫然抬头,靳青岚正静静地看着他,脸色阴沉得几乎滴出水来,他穿着云雁细锦深衣,红木框点翠百宝嵌花鸟屏风在他的身後投落阴影。

  「大人……」

  紫鸢泪垂玉箸正汍澜,哀凄如杜鹃泣血,他来不及梳妆就赶回来,此际宿鬟尚卷,残妆已薄,无复唇珠,才馀眉萼,靥上星稀,黄中月落,腰褭轻笼小驻,更是楚楚动人。

  「他走了。」

  靳青岚的声音是那麽冷漠,打破了紫鸢最後的一点幻象。

  紫鸢杏眼圆睁地看着靳青岚,彷佛听不懂他在说什麽。

  「昨夜即将宵禁时,眠樱带着那个厨子逃走了,相里家在京都找了一整夜,刚刚他们通知了我,虽然还没有找到,但他们会继续大搜索。」

  「逃走」两字如同轰雷般在紫鸢的脑里炸开,他紧紧地拉着靳青岚的衣袖,颤声问道:「相里家……为什麽要找眠樱?」

  靳青岚没有回答,只是反手抓着紫鸢的手臂,几乎是拖着紫鸢到马厩里,力度大得跟铁钳一样,好像要硬生生地捏碎紫鸢的骨头。

  雾雨漠漠,岸柳飘绵,庭花堕雪,飞絮扬东风,雨丝冰冷得使紫鸢浑身发抖,他整个人晕头转向,几乎以为自己身在梦中,但他同时明白这一切也是真实的。

  紫鸢顾不上靳青岚是他的主人,他疯狂地挣扎着,大声问道:「到底发生什麽事!」

  靳青岚吩咐下人准备马具,他没有松开紫鸢的手,冷冷地道:「相里家向我要眠樱,昨天我本要派人把眠樱送到相里家,眠樱却跑掉了。」

  紫鸢很快想明白了,相里家要找掩袖工馋的祸水算帐,靳青岚也不想明面上跟相里家翻脸,所以卖相里家一个人情,反正眠樱已是恶名昭彰,以後没有男人胆敢和这个同时开罪相里家和第五家的男宠扯上关系,眠樱对靳青岚早已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那您昨夜约奴家出去……」

  靳青岚身手灵活地跳上马,他把紫鸢拉到马背上,没有回答紫鸢的问题。

  这次紫鸢自是无暇更衣,也没有拿上幂篱,靳青岚让紫鸢侧坐在他的身前,一手把紫鸢揽在怀里,然後挥鞭如风,胯下宝马晓鞴雕鞍,直奔向北城门。

  细雨如尘散暖空,骏马穿过陌上朱门柳映花,绿芜满衢柳成荫,越过出城的队,在负责检查路引的官兵前停下来。

  靳青岚拉着马疆,他没有下马,只是抖了抖身上的利休白茶色云鹤纹江绸披风,把紫鸢掩盖得严严实实,不让闲杂人等窥看半分,然後向官兵问道:「有拦截到我的男宠吗?」

  官兵行了礼,他摇头道:「请大人恕罪,我们把每个出城的人也跟大人给我们的画像对比过,没有找到眠樱小姐。」

  紫鸢想起靳青岚提过,眠樱是在快要宵禁前逃走的,当时四个城门已经关闭,无圣上手谕不得擅开城门,所以他昨夜肯定出不去。

  宵禁结束後,北城门是四个城门里最早开门的,也是此刻唯一一个开了的城门,若是眠樱要离开,只能从北城门离开,若是眠樱还躲在京都里,相里家很快就会把他挖出来的。

  靳青岚沉吟片刻,问道:「你们对比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因为眠樱小姐是大人的男宠,所以我们只搜了男人……」

  靳青岚冷哼一声道:「可是他当女人比当男人更熟练!」

  说罢,靳青岚抬起长靴,马刺一刺马腹,骏马穿过高大雄伟的城门,往城外跑去,晃得紫鸢极为晕眩,几乎要吐出来。

  飘风春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强风吹起盖在紫鸢身上的披风,骏马跑过破落的阎魔堂,沿着空荡荡的道直奔稻荷神社,飞阁危桥相倚,然後级踏过千百个鲜红的鸟居,一连串鸟居如同阴冷的深渊,尽头没有光明,唯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柳过春霖絮乱飞,千缕万条堪结,马蹄的踢躂声惊起鸟居里的宿燕,无数宿燕穿插乱舞,如同浓云障日,雪白的羽毛化作漫天飞絮,满地落花,飘落在残旧的石阶上,被铁蹄匆匆踩过,沾上无法洗脱的污泥。

  本来紫鸢只希望尽快脱离这些鸟居,後来他却渐渐胆怯,甚至宁愿一直困在这里。

  紫鸢想要见到眠樱,但也明白一旦让靳青岚找到眠樱,那就是眠樱的死期了。

  骏马来到镇守之森里,数十株御神木以粗大的注连绳连起来,若要绕过去只会浪费时间,靳青岚的马鞭狠狠一抽马腹,骏马展开四蹄,极为矫健地在半空中跃过注连绳,然後继续发足狂奔,紫鸢被强烈的失重吓得紧紧地闭上眼睛,慌张地转身抱着靳青岚。

  不知道过了多久,靳青岚突然拉起马繮,骏马高高抬起前蹄,仰天长啸,总算停下来了。

  靳青岚抱着紫鸢跳下马,淡烟疏雨,风碎串珠,涨绿春深,声敲寒玉乍摇风,四周樱桃落尽春将困,落花寂寂委青苔。他们没有拿伞,早已淋得湿漉漉的。

  紫鸢一时之间站不稳,几乎踩到自己的裙摆摔到地上,他一手支着树干,以丝帕按着双唇,按下呕吐的冲动,却在看到树下的尸身後,忍不住哇的一声吐出来。

  那具尸身七窍流血,死不瞑目,显然是被鸩杀。

  靳青岚脸罩严霜,他半跪在地上,轻轻触摸着尸身,然後搜索着尸体的衣服,低声道:「还没有完全僵硬,应该是死去不久。」

  紫鸢忍着恶心,大着胆子看了看那具尸身的脸庞,果然是那个厨子,他恐惧地抱着靳青岚的肩膀,髻横玉燕,鬓颤琼幡,哽咽着道:「大人,这厨子到底是什麽人?是他掳走了眠樱吗?」

  「掳走了?你以为眠樱像你那样只会哭哭啼啼吗?」靳青岚站起来,他用力踢了踢那具尸身,冷冰冰地道:「他是在枫丹里跑掉的匪人,眠樱早已跟他合谋要逃走。」

  紫鸢脸色发白,眉黛远山攒,在枫丹山林附近的一幕划过脑海,当时掠过的身影想必就是这个男人,但他依然不死心,自欺欺人地摇头道:「不可能的,没有路引,眠樱逃不到哪里去。」

  「所以眠樱才要利用这人给他买路引,然後杀人灭口,但这人的路引被眠樱拿走了,免得我们顺藤摸瓜,找到眠樱买的路引的身份。」

  靳青岚拉着紫鸢回到骏马旁边,前方有一串清晰的蹄印,应该就是眠樱留下来的。他先翻身上马,再把紫鸢拉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