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错金银玉>第8章

  【箱子】

  白银本是想都没想就一口婉拒了。可他耐不住廖婉婷是个擅会哄人的。她脸上挂着明朗的笑容,对白银一顿软磨硬泡,像是认识了许久,左一句嫂兄,又一句兄长,就把白银拉走了去。同样顺带被拉走的还有一脸惶然的白连。白连知晓,廖婉婷说话是隐隐约约散上了几分乾元信香的,被她一双细长凤眼盯着,嘴角还扬了几分狡黠,白连不由脊梁骨发冷,浑身汗毛直竖。但白银却似未察觉到什么不对的地方,廖婉紧婷挨着他,他也没有表现出什么不适,只是可能对刚刚的事情还惊魂未定,不管婉婷在说什么,始终搂着白连,又躲开李家的那两位兄弟。

  那二位则显得心事重重。年长吓唬人的那位此刻虽没再闹腾,明显却还生着闷气,沉思的模样显得有些深不可测。而年轻的那位是一直望着廖婉婷拉着白银的背影,眼里透着脱力般的忧郁。白连来南京这些天,哥哥带他去过两次那种很是时髦的大餐馆,但他对淮扬菜或是京苏菜系却都吃不太惯,也不是不好吃,只是寡淡了一些,不合他胃口。街口这小馆他路过几回,不太看清里面是做什么菜吃的,倒是头一次进来。打杂的仆役老远见来了一波客人,很是热情地拉开玻璃门迎上。小馆面积不大,一共只摆了六张榉木圆桌,但大白天还不要钱似的拉着光亮的白炽灯,墙是粉刷成一种米黄色。进来之后,倒发现这小馆里头竟是生意兴隆,只剩接近门口的那张桌子了。

  廖婉婷自然是不要坐这种人来人往不便说话的位置,仆役显得十分为难。柜台后头的小老板见状,立刻拉下了他,对几人笑脸相向。

  兴许这才看到这几人神情都不太好,小老板的奉承话卡在了嘴里。

  李怀金与白连不同,他有吃的就不会挑嘴。初来南京觉得这里什么都好吃,尤其喜欢叫他家的菜,每次都是让老板变着法子做几样不同的菜,再让仆役用食盒直接送到家里头吃,几次下来已然是老主顾。小老板领着他们踏上陡峭的木质楼梯,上了二楼,又绕进一个挂着串珠帘子的门,这是比外头要精致舒适的雅座。他看得出如今唯一能说话的反而是那年轻小姐,便弯腰问廖婉婷要点些什么菜。廖婉婷笑道:“这点菜其实是很有讲究和学问的一件事,但我向来都个不会点的。既然怀金哥是这儿的常客,那就劳烦您来点单了。”

  李怀金哪有什么心思点菜,他快被那肚子气给闷饱了。而且不知怎么着,六人座的圆桌明明坐谁旁边都行,他却偏不巧被廖婉婷往里头挤得跟白银连着坐在了一起。还没坐稳,就在心里头暗骂了一声,猜想这寡夫多半因为死了丈夫,终身标记也跟着一起没了,那信香如今有些不受控制地飘过来。那个没见过面的小的也是个男坤,倒是一点味都没,但他姓白的不会一家子人都是坤吧?怀金是听说过,坤泽的后代相对其他来说要更容易诞生坤泽,这种按照现代的说法叫做基因遗传学。

  他盼着白银能有点眼力见跟自己保持距离,但那人旁边明明就还有个空位,却就这样定着坐了下来。倒是怀玉和白连倒是两个都想坐在白银旁边的,一个却在和婉婷之间摇摆不定,最后被自己大哥硬拉着按在廖婉婷的右边。另一个却是准备到哥哥那边上时,被廖婉婷拉着在左边坐下。

  李怀金望了眼小老板,不太好气地说有什么你看着配就是。小老板会了意,便点点头。不久之后,菜接二连三地分别端上来的。一碟香干炒虾仁,一碟是白切牛肉配辣油,一碟子云南宣威火腿,白连没吃过这个。还有一碟淮扬烫干丝,以及最近几乎餐餐都能吃到的金陵鸭脆皮烤法,小菜上了炒青菜心和凉拌秋黄瓜。最后端在正中间的是一大锅清炖鱼头豆腐煲。一桌子摆满下来,颜色是十分好看的。

  菜色好看终是敌不过那几人难看的脸色。无言的气氛使得雅座里都蒙着一层看不见的阴影。白银那过去那点人生经历里头还没吃过这么一顿尴尬又郁闷的饭。但他猜想,除了一直笑盈盈的廖婉婷,包括时不时附和她打圆场的怀玉在内,其余二个人也应和自己有同样的感觉。在饭桌上,除了筷子交错碰撞瓷器碗发出的难免之声外,就没有发过其他任何声音。廖婉婷也是个很见趣的人,饭桌上,她只字不提之前的冲突,反而一直在讲自己或者李怀玉的事。末了,她突然想起来什么,放下筷子轻轻拍了拍正在出神的怀玉肩膀:“你早上告诉我的那个事,是不是还没跟你哥说呢?”

  怀玉当然也是感受到白银那若有似无往他心里头钻的信香,对于廖婉婷的话一直处于应付的状态,但从他的位置每次望向白银,都回经过哥哥的方向,然后怀金便会将他一把瞪回去。这一回被问在自己头上,他先是反应迟钝地啊了一声,随即立刻点头。“是!哥,我差点都忘了,我马上要被归进总教导团了。”

  “入编的吗?”

  “等明年一月毕业了就入编。”

  李怀金听到这个消息,脸上一直埋着阴霾立刻一扫而空。他嘴角都是遮不住的笑意:“这个是不错的,配备纯德式装备,可是那人的御林军……你哥我都还没摸过几次德式呢,好好干,别给我丢脸了。”

  怀玉扬着下巴:“我什么时候给你丢过脸啦?不止不会给你丢脸,我以后肯定混得比你还好。”

  “你比我混的好,那不是应该的吗?”怀金笑着摇摇头,又看向廖婉婷,对她道:“我怎么总觉得,每次见到婉婷小姐都有好信儿呢?您或许,是我们家的福星啊。”

  “只是凑巧而已,也没有大哥说的那么夸张吧。”廖婉婷也应笑道。

  三人是这样喜悦着,但白连对这些人说的话一个字都听不懂。他默默吃着廖婉婷往他碗里夹的菜,哥哥那比自己这边还冷清。别说没有人夹菜,白银自己甚至没怎么动过筷子。一直半垂着头,显得既不高兴却也不阴郁,或者说是根本没有表情,与一旁的欢声笑语格格不入。以前白银即使是成婚之后,也是温和爱笑的。现在单单坐在那,就宛如一滩毫无生命力的死水。

  听爹说过,伴侣死去的坤泽虽然并非不能再被第二个人永久标记,可丈夫或妻子死后,有很多坤泽会突然从世上销声匿迹,多半都是因为忍受不了失去另一半的痛苦自尽的。

  他从一开始一直到这顿饭看着吃得差不多得结束了,也没有主动说过一句话。廖婉婷抢着主动付了账,怀金这头还在想,一会她来自己家要给她泡什么茶比较好呢,最好还得吩咐小江跑腿去买几碟子点心。可走到饭馆门口,廖婉婷突然说她现在有事得走了。

  “啊?不去我家里头坐一坐吗?”李怀金疑惑着,他总觉得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下次吧,还有得是机会呢,我是有点事情想找一下白家弟弟。”廖婉婷笑着,拉起白连的手。不过是刚碰到就被白连缩了回去。“……你可不可以跟我一起来?我请你去咖啡馆子。”

  “我?”白连不敢相信似的指了指自己。

  “不会耽误你很多时间,一下子就好,麻烦你了。”

  “是什么事情呢?”

  “虽然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但总之,在这里我有点说不清。”

  白连的心被触动了一番,因为他从小到大,这还是第一次有女人主动邀请他,还是这样的摩登小姐。可是这位……他先是看了看那位多半是恋人年轻的先生,可他脸上并没有什么不悦的地方。甚至廖婉婷说这话的时候甚至在偷瞟着白银,于是白连又顺着看向白银。

  “哥,我这……”

  白银对他点了点头:“如果能有什么帮得上廖小姐的,你就去吧。毕竟人家请你吃了顿饭呢。”

  廖婉婷对他笑道:“您放心,我会把白家弟弟好好送回家的。”

  于是本是秋季午后最适合散步的回家路,变得令人无比郁闷。第一郁闷的白银那高跟牛津鞋跟儿踩出来的声音,在李怀金的耳朵里头是何等矫揉造作。但第二郁闷的还是怀玉几次都不禁想要上前去同白银说话。若不是怀金一路上紧紧拉着,弟弟的魂恐怕都要跟着那位走了。一直到了家,怀金才放了手。怀玉恋恋不舍地看着那走进对门的身影时,又被他哥猛地关上了眼前的门挡了个严严实实。

  “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你倒是跟我说说,廖小姐今天是怎么了?她认识姓白的那弟弟吗?有什么事情还必须得找他?找你就不行吗?”

  他一个劲摇头。

  “你都不知道?你心眼咋这么大呢?!廖小姐是你的朋友,你都不清楚?”

  “她又从来不跟我主动说过。”怀玉心觉委屈。不过他觉得廖婉婷找白银的弟弟没什么别的大不了的事情。虽然她最近似乎的确在忙什么事情,好几次约会,都是匆匆了来,又匆匆地去了。但每当怀玉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她却总显得有些敷衍。

  “那你俩约会,都聊些什么?”

  “也没有总约会……”怀玉低头摸着后脑勺。“就是偶尔一起吃个饭和逛街,如果她有空,我们就会去看电影。”事实上,怀玉自己也不记得总是跟婉婷聊些什么了。

  “还有呢?有没有跟进一步呢?”

  “还能有什么?去夜公园里头坐了一回算吗?”

  怀玉沉默着想了想。而且只有一次,那晚在他内心纠缠了好久,虽然平时说确实男女授受不亲,但还以为那样无人宁静的夏夜里自己终于能有什么亲密发展,却就不再有然后了。但那次聊的内容他是记得很清楚的,因为廖婉婷挨着硬生生他聊了一晚上自己心中的理想社会制度和体系。

  李怀金愁苦地望着他,明明弟弟对着白银的那架势,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对爱情不开窍的。

  为什么却会这样呢?

  白连跟着廖婉婷拉开了玻璃门,他头一次见到粉刷成这种绿色的墙壁,墙上隔几步就挂着西洋风景画。咖啡馆子里头穿马甲西裤的服务生不像饭馆里的伙计,却也是十分热情,见客人进门立刻在前头引着。

  廖婉婷问:“有包间吗?”

  “包间我们没有,但现在也没什么客人,您就坐靠里面那个位置,是不会被打扰到的。请问二位要点些什么?”

  长条椅面是十分舒适珊瑚绒,桌子上也铺着同样材质的桌布。白连不知这种地方该怎么点,于是廖婉婷叫了两杯俄式咖啡,还有两碟奶油蛋糕。他眼前一亮,这鸡蛋糕是白连一直觉得最好吃的东西,但分成坤后,爹就很少给他吃甜,说要是未来结亲时让对家瞧见他生了一口蛀牙就不好了。

  “你不用跟我客气,你是白家嫂兄的弟弟,也等同于是我的弟弟。”

  白连心想,这首都的人怎么这么简单就愿意和旁人拉亲戚呢?自己和廖婉婷确实是八竿子打不着边的。见他始终腼腆着不敢动手,她便主动把蛋糕和咖啡推了过去。“白家弟弟,就请用一点吧!”

  “您直接叫我白连就可以了。”可他还是没碰那蛋糕。“您叫我来,到底是什么事呢?”

  “噢,是这样的。”廖婉婷突然一改之前的从容,反而显得有些慌忙。她立即从随身的手提包里掏出来一本书来,手指飞快地翻着页。到某一处的时候又停了下来。把书换了个方向,推给白连。“曹先生写的这本,你可看过?”见白连摇头,她便指着上面的字说道。“你先读读看,然后试着把这个场景里这个叫凤儿的角色的台本都念出来。”

  白连接过来认真地看了一好久,那篇里写着的两人是一位少爷和家中女仆,但他们暗地里却是情人的关系。“这是话本,是要我来演吗?”

  廖婉婷那会儿刚端起了咖啡,立刻又放了下去。“不不,你现在是肯定演不出来的,就先试着和我一起对台词吧,我会念那上头萍的台词,我说一句,你便根据台本念一句,怎么样?这样明白吗?”

  “可这角色,是个女孩啊。”

  “曹先生这剧本,自从去年在天津头一次被搬上舞台之后,很多高校的新剧社都排演过了。”廖婉婷脸上含了笑。“但我们学校新剧社,就是想在明年的新春联会上演一些让人耳目一新的。让整部剧男女反串,女演员演男角,男演员演女角。”

  “您是觉得我适合演这个角色吗?”

  “我不确定,所以才想叫你试一试。”

  白连又仔细看了一会,犹豫了半天之后,同意得十分艰难。但见他点了头,廖婉婷似乎开心到松了一口气,而就在那之后,婉婷仿佛变了一个人。她给自己脸上换了一种急促而不稳的神色,突然站起来,走近白连握住他的手,叫了一声“凤儿”。

  他受了惊,下意识地推开她。不过又想这原来在演戏,白连低头看了两眼台本。

  “别,你看,有人。”

  他确实担心这公共场合,自己和一位小姐走得如此之近会引人注目,不过现在的确没有人真的看向他们就是。

  “没有。”廖婉婷轻轻推了一下他,挨着他身旁坐下。

  “……老爷呢?”

  “在大厅会客呢。”

  白连垂下了头,顺便又看了眼台本,叹了口气轻声道:“总是这样偷偷摸摸的。”

  “喔。”廖婉婷躲闪了眼神。

  “你连叫我都不敢叫。”白连抬眼望着她。

  “所以我要离开这里了。”

  白连更为惊讶的是廖婉婷已经俨然不需要看台本,大约早就全背了下来。顺着演了那么一小段后,她突然喊了停,整个人又恢复到原先的神态。整个人看起来意外地欣喜而激动。

  “小连,我让你只念台本,你却依然会根据角色的特征有些小动作,你好像自己都没发现呢。是有人教过你演剧吗?”

  白连被这样问,他却低了头沉默,只过了一会,才吞吐其词道:“我爹……我小爹以前是唱黄梅调的旦角,但这地方小调不比京戏昆曲,上头的人嫌低俗,一下子就禁唱了。他就只偶尔在家里演几句哄我们这些孩子玩。”

  似是没料到白连这样回答,廖婉婷只是点点头。她这会发现离白连坐得太近,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这时,廖婉婷却话锋一转,对着他问了起来。“小连你平时是做什么的?”

  “我…在家里头也没做什么,就是跟着二哥后头搭把手做些家里头生意上的杂事罢了,帮他算算账之类。”

  廖婉婷笑道:“那倒也是一份生计,不过总是搭把手也不得长久,就算是家里头的生意,你也得给自己找个稳当的落脚点。你算账还可以的话,怎么不去好好念个会计学校呢?”

  “那是什么?”

  廖婉婷同他详尽解释一番。“你在学校里头好好学本事,将来也能更好地帮忙料理家中财务生意呀!”

  可白连听了,他想了一下,却怯怯地摇头回道:“念书…可爹是不再给我念书了的。”

  “……小连,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就是想请你来演这角色。我为此给很多男人试过镜,可他们都拉不下脸,演不来你这样单纯柔软的样子。”廖婉婷见他像是不感兴趣,竟有些无奈叹了口气。“你要是留在南京的话,你哥不能替你做主吗?”

  “可是,我已经打算明天就回老家了。”

  白连回去后,晚上躺在床上,又翻来覆去地想着白天廖婉婷说的话。自己是断不能留在南京的,但他还是多问了一下,专科学校只用读一年,而且教得也很多,尤其是关于税务这方面,他目前还处于只知皮毛的状态。学成了的话的确能帮得上家里头更多的忙。可这件事他也不知道怎么跟爹开口,甚至于出门前就他爹阮冬青就告诫过他,来南京之后万分不要给白银添麻烦。这样即使让大哥出面的话也……因为明天就要走了,白银硬是要拉着他像小时候那样睡一张床上。两人说了很多话,都是以前小时候的回忆。可临到最了,他也不忍心再让本就因为丧夫之痛而精疲力竭的白银再为自己的事情去烦神。

  这晚白银也没有睡着,或者说这几十天来他每夜都是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辗转反侧,每夜自己如何睡着的都不知道。感觉到隔壁枕头的动静终于渐渐没了之后,他才悄然起身,轻轻地替白连盖好了被子。又蹑手蹑脚地向门外走去。他没有开电灯,在黑暗之中摸索到了通往二楼书房的楼梯,又借着屋外的残月,用火折子点上了蜡烛。书房的矮桌上原本是堆满了各种读完的,或是买回来又不感兴趣只翻了几页的书。他过去很宝贵那些书,如今全都被扔在地上到处都是,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棕色的手提皮箱。虽然李文卿的不少遗物都整理后在出殡那天送到山上烧掉了,他倒是在这个家里也没留下什么。这箱子是李文卿最后带回来的东西。

  他几乎每晚他都会趁所有人都睡着之后来这里看一眼这箱子,好几次把手放在了箱扣上,却不敢打开。他看着小窗外的月光,隐约觉得这里头肯定藏了些什么东西,细细地用拇指指腹抚摸着箱扣上磨损部分。他深呼吸着,终于下定决心掰开了扣子,随着那咯嗒一声好像自己的心房也被跟着打开了。

  箱子里却也没什么,一套不知道穿了多少年的灰蓝色西装,一只眼熟的钢笔,别在了写得满满当当的笔记本上。还有一只怀表,那怀表是成婚的第五年白银买给他的,从来没见过他戴过。除此之外,都是一些列着很多数字的信件,白银看不懂,想必也只是工作上的资料罢了。这平凡无奇的箱子同时装着的也是白银那同样平淡无奇的过去。箱子一被打开,他的十年也跟着气味一起烟消云散了。

  他最后轻轻抱起那长衫,光是闻到熟悉的味道,眼泪就止不住地流着。他有泪而无声,然而越是压抑声音,胸口和喉咙就越堵塞得厉害。一直这样哽咽着,直到这快要喘不过气来时,白银突然感觉西服口袋里似乎揣着什么。他掏出那东西一看,不禁瞪大了眼睛。

  直达安庆的船只有早上七点的那一班,为此不得不早起披星戴月地赶到码头。等到船快要开时,天才已经彻底大亮,仲秋的江风实在是吹得人有几分凉意。白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红了眼睛。几乎是空着手来的南京,回去的时候却大包小包装了许多东西,全是哥哥给自己添置带回去的礼物,沉他肩膀都快背不下了。然而白银又趁机往他上衣兜里塞了两张钱,他低头拿出来看,是两张簇新的一百面值法币。这种钱他还只在家里铺子里头的钱柜里接触过。再一抬头,哥哥的眼眶也红了。

  “我知道你爹的原则是不多拿白家一分钱,所以这是我给你的。你也已经这么大了,就留着自己花吧。”

  白连握紧了钱,抱紧白银清瘦的身体。他再也忍不住了。“哥!你还是跟我回去吧,我们都不想看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呀!”

  “我会回去的,肯定会回去看你们的。但也绝对不是现在。”白银趴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他独自站着,望着一望无际的苍茫江面,头发被吹得散乱。直到载着白连的船彻底消失不见才离开。然而李明新却不知何时就在旁边看到了他。见白银转过身,他立刻伺机而上。

  “这不是大嫂兄吗?唷,您这双眼睛倒是可怜得很……这究竟是难过得才哭过了呢,还是被这江风吹得落泪的呢?”

  只见白银被自己拦住后,如往常一样淡然凝视着他,一句话也没说。他本想照旧好好揶揄白银一番,可这回白银的那张原本看惯了冷淡表情的脸却冲着他莞尔一笑,走过去,也不顾码头这般人来人往,侧着身向李明新靠得更紧贴了些。又两只手都轻轻搭在他肩膀上。而李明新嗅到他身上浓浓的信香之后,他深吸了一口,恨不得立刻连头都埋进白银的怀里。

  白银说话时,始终半垂着眼,又微微向上望着。“我若是难过得才哭,二弟能施舍几分垂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