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 李怀疏想置之不理,一走了之。

  但她犹豫了片刻,正是这迟疑的片刻令她不得不改变主意——她在黑夜中视物不清, 但动物的反应来得既快又真实,先是□□马匹躁动不安地前后踏步, 似乎想要脱离缰绳的束缚,又似乎是在催促她快点离开这里, 然后, 空旷的雪原中响起一道嘹亮的叫声。

  是狼。

  想到狼乃群居, 时常成群结队出去猎食,而乌伤的天气并未转暖,许多可入狼腹的小动物兴许还在冬眠,它们饥肠辘辘之时想必比平日战斗力更强, 更凶悍。

  李怀疏头皮发麻, 她没有过多时间考虑, 只见前方暗处一双兽瞳散发着可怖的精光, 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好像听见口水滴滴答答的声音, 不禁便紧张地咽了几下唾沫。

  雪下得愈大,随处可见的灯茜草反光愈甚,勉强可以照亮四周。

  这头狼皮毛泛黄, 尾巴高高竖起, 向着马背上的猎物龇出森白利齿,边舔着舌尖,边流着嗒嗒作响的口涎, 一步一步朝前迈进。

  是一匹本就累得半死的马跑得更快, 还是一头目露凶光的狼动作更迅猛, 答案不言而喻。

  李怀疏双腿夹紧马腹,上半身稍稍伏低,作出要骑马逃离的动作,诱得那头狼屈起后肢,伸出前爪,蓄足气力,腾的一下便跃起身子朝她扑来!

  电光石火间,李怀疏从马背上翻滚而下,叫那头狼狠狠扑了个空。这种时候多个人帮忙总比孤军奋战要好,她有意翻滚到庄晏宁那边,往她手中塞了把不知从哪具尸体上摸来的匕首,问道:“还有力气么?”

  “有……”

  庄晏宁意识模糊,恍惚间听见李怀疏的声音,她晓得情形危急,按捺住方才向这人求救的悔意,先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会武功么?”

  “不会。”

  倒是应得干脆!李怀疏咬牙咬得腮帮子发酸,朝她甩去一句“不想死就拿出你摁着我揍的劲儿使在这畜牲身上”,便即刻同狼恶斗起来。

  却说那头狼一跃而起,惊走了马匹,又重重地俯冲落地,锋利的前爪在地上留下触目惊心的刮痕。它立即回头,泛着青光的兽瞳好似燃着熊熊焰火,叫人无端从一张狼脸上察觉出愤怒来。

  李怀疏不敢松懈半分精神,持刀摆出防守的姿势,她晓得面对狼犬愈是露怯便愈占下风,它狠,你要比它更狠,才能恫吓住这类欺软怕硬的东西。所以即便她心里没底,也不会表露出来。

  狼仰天发出一声呜嗷长啸,似是呼朋引伴,下一瞬,便目露凶光朝李怀疏发起攻击,利爪在她横起的刀刃上划出令人牙酸的尖刺之声。

  李怀疏暗道不好,如果真有狼群在附近,被它所给的信号吸引过来,她们哪还有什么生机?

  她秉着速战速决的想法,一股脑地将自己稀疏平常的武艺全都使了出来,倒是惊险地与狼周旋了几个来回,也连劈带砍了几刀,刺中之处却都伤不了性命,只是更激起这畜牲野性。

  她身子骨实在虚弱,又负着伤,结结实实一脚踹在狼腹上竟只是逼得它后退少许,那头狼随即獠牙一露,发出威慑而恼怒的嗥叫,又朝她一连给了好几爪!

  力气渐渐用尽,李怀疏已如强弩之末,她喘着粗气往一侧滚去,动作稍慢些便被狼逮住机会,前爪“呲啦”一声,轻松划破用来御寒的氅衣,好死不死正好是她被箭矢所伤的肩膀。

  李怀疏痛得“唔嗯”一声,豆大的冷汗冒了出来,鲜血淋漓的刹那间,刀也从手心滑脱。她两眼倏然一黑,不知怎地站也站不稳,眼见狼又袭来,她几乎无法移步,却不甘坐以待毙,于是发狠地咬了下舌头,头脑这才清明几分。

  可是战况激烈间,稍迟一会儿便可能身首异处,她再躲闪已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地见到狼一下子就冲到面前,朝她露出獠牙利齿……她脆弱的颈间即将被这散发着恶臭的狼牙咬破,血一点点被饮尽,肉一寸寸被啃咬。

  说不定连副骨头架子都不剩。

  片刻后,风仍在吹,雪仍在下,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都在叫嚣着疼痛。

  她没有……死?

  “李怀疏!你发什么愣!趁现在,赶紧杀了它!”

  庄晏宁一直待在原地不动是在等待机会,所以她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也使得李怀疏成了道活靶子,引走狼的所有注意力。然后她悄无声息靠近,在李怀疏即将丧命的关键时刻,将双手绞作一根绳似的,死死套住了狼的咽喉,将这畜牲连拖带拽地带了出去。

  她没用李怀疏给的匕首,因为面对这样十分迅猛的野兽,短刀远远不如长刀好使,稍有不慎便会失去先机。她小时候上的都是杀手课,无论杀人还是杀鸡杀狗,道理是一样的,她积累了许多这方面的理论经验。

  而唯一一次实战却是多年以后的毒杀,被杀死的对象现在正站在她面前,像是从地狱中逃脱生天,圆月之下似人也似鬼,举起手中的刀,一下又一下地刺入狼的胸膛……

  庄晏宁勒住狼颈躺在地上,滚烫的鲜血溅了她满脸,她闻着这股腥臭的味道不仅没有觉得厌恶,反倒有些迷恋,像是回到了一个熟悉而温暖的地方。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跟李怀疏本就不同,她从小就被栽种在一片充满杀戮的土壤中,又怎会过上清风朗月的人生?

  “咳咳咳……它死了,它已经死了,你快松手,咱们赶紧走。”

  “滚……李怀疏,我不要你救我,你让我死在这里,我不要欠你的人情!”

  李怀疏抬手胡乱擦了下脸上的汗水与血迹,惨白着脸,冷笑道:“呵,你想得倒好。我让你死在这里,算不算是我杀你?你不想欠我人情,我也不想欠你人命。你原来这么恶心我?我还非救不可了,以后你活着的时时刻刻都得记着这条命是我给的。”

  她故技重施,揪着庄晏宁的衣领,像提一条死狗似的将人提起,提不动也硬提。庄晏宁被她反反复复掼在地上好几次,终于恼了,一下子甩开她的手,踉踉跄跄地爬起身来,边走边念念有词:“疯子!真是疯子!我自己走便是,稀罕你救!”

  哪知道没走出多远,便轰然倒地。

  李怀疏想起她呼救时连路都走不了,是爬着靠近自己的,还能跟狼殊死顽战恐怕是全凭意志在撑,这是受了多重的伤?

  想着便近前察看一番,她摘下几丛灯茜草,拢在手心作照明用,这才注意到庄晏宁胸前有一道很深的伤口。

  这人下毒杀她,刚才却也救了她,她们之间算不算两不相欠呢?

  李怀疏无暇去想这些,当下所做之事大多是下意识的反应。她举目望不见马驹的身影,忖着过了这么久也没有再见到别的狼,那头狼约莫是走散的孤狼,便放心地吹了声哨子。

  不一会儿,马驹撒着蹄子跑了过来,颇通人性地用脑袋拱了拱她,像是也在庆幸劫后余生。

  这是匹战马,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强大的耐力能在草原上彻夜奔跑,只是它面对狼却临阵脱逃,在战马中实在算不得什么英雄。李怀疏笑着给它顺了顺鬃毛,又从褡裢中取出一些伤药,想到这兴许是哪位将士以备不时之需的物品,她眸色一暗,心中涌出无限的难过。

  军中用药起效甚猛,庄晏宁伤处绽裂的血很快止住,她在昏睡中也疼得哼叫了几声。

  李怀疏处理了她身上要紧的伤口,才着手替自己伤得最厉害的肩膀重新上药包扎,待全都弄好,浑身衣衫几乎被冷汗湿透。

  她扶着地面缓忍疼痛,冷风吹来,又咳嗽几声,觉得自己好像起了烧。但她不敢停留,却因右臂痛得好似要断了,不知怎么将庄晏宁搬到马上去。

  李怀疏目光移至手中默默散发淡光的花朵,立时有了主意。

  她不晓得有止痛之效的灯茜草如何服用,手边也没有熬药的工具,便嚼着吃了咽了,说来奇妙,没过多久,右臂的疼痛竟似乎得到了缓解。

  于是,两人一马继续在草原上逃亡,夜幕漆黑,谁也不知道在至深至暗处还潜伏着怎样致命的危险。

  庄晏宁是被刺目的阳光弄醒的,她慢慢睁开眼,意识渐渐复苏,发现自己正靠在一块从崖壁伸出来的暗红岩石上,身旁一条可贵的水源流过,水气滋润了她皲裂的唇瓣。这似乎是一片绿洲,不远处,一匹马乖巧地低头饮水。

  “醒了?”李怀疏的声音细弱得几乎听不见,她倚在庄晏宁身侧,半边衣衫都被血染红,微阖着眼眸,因为呼吸渐弱,给人一种濒临死亡的感觉。

  不知为何,庄晏宁立即就慌乱起来。

  或许跟李怀疏不肯弃她而去的原因一样。

  在这片危机四伏的土地上,她们面对着同样的敌人,是无恶不作手段残忍的乌伤蛮子,是一望无际好像永远也走不出去的草原,是温饱都成问题不知几时会被饿死的现状……她们可以暂时放下过往的恩恩怨怨,哪怕只做一朝一夕的朋友,也足以相扶相依地走下去。

  “李怀疏,你不要闭眼,你不要睡……”庄晏宁晃动着她的双肩,嗓音沙哑地吼道,“你……你……”

  她成见未除,实是说不出什么婉转动听之言,净捡着令人着恼的事情去说:“我告诉你,你要是死在这里,我是不会管你的,由着你被豺狼虎豹啃了吃了,死相肯定很丑很惨。”

  “我能杀你一次,就能再杀你千次百次,你要醒过来将我杀了才能为自己报仇,永除后患。”

  “你这胳膊再不好好治治恐怕就要废了,你不是写的一手好字么,岂不是浪费从小下的苦功?”

  许久许久,庄晏宁已经不知再说什么好,前所未有的孤独无助将她严严实实笼罩起来,她困兽似的向地面砸了一拳,又低下头,为李怀疏落泪,为自己落泪,也为还没送出去的竹簪落泪。

  “你……好吵,好吵……顶着我的脸,不准这么聒噪……”李怀疏终于轻轻掀开一点眼皮,气若游丝。

  庄晏宁喜极而泣,可惜这份开心没能延续下去,她依稀听见有队人马正朝这里赶来,无形的杀气弥漫在枯黄的草丛中。

  “昨夜叫你不要救我,是因为我身后带着尾巴。”庄晏宁想起司妩交待的事,从怀中摸出玻璃瓶,将里面墨绿色的液体一饮而尽,也不管李怀疏听不听得见,叮嘱道,“你在这里不要动,我去引开他们,那些人本就是冲我而来,我说过,我才不要欠你人情。”

  为求稳妥,庄晏宁还是先将惹眼的马驹赶远,然后找了处隐蔽的小山洞,再将李怀疏费劲地扶进洞中。临走时,她的手腕被人握住,她回头,只见李怀疏张着嘴,无声地说着:不要,不要……

  “对,我不要欠你人情。”

  “我走了,你活下去罢,她喜欢的人本就是你。”

  走出山洞,庄晏宁抹去眼泪,漫不经心地游荡在路上,她伤没转好,走得很慢,过不多时便与昨夜交过手的几个人狭路相逢。

  为首之人虽然蒙着脸,但个子矮小,背负双锤,庄晏宁认得他,这是须弥阁里的一个弟兄,绰号虬龙,在温如酒手下做事。

  “四小姐,大小姐同你有过交情,吩咐咱们让你死得痛快体面些,是以昨夜才让你侥幸逃了。眼下你负伤颇重,如无天助是决计逃不过今日的,我也不动手,你还是自己了断罢。”虬龙使了个眼色,便有人向庄晏宁掷去一把长刀,锵然落地。

  庄晏宁青紫灰黑的脸上浮起冷笑,丝毫没将这些武艺高强之人放在眼里,她有条不紊地理着乱糟糟的衣服,口中问道:“到底是谁的主意?”

  虬龙有幸见过一次须弥阁的阁主,虽然只是一道隔着珠帘的倩影,但矜贵清冷,自有一番泰山崩而不乱的气度,庄晏宁竟与她很有几分相似。听说四小姐由阁主亲自教养过一段时日,也难怪。

  不禁一顿,尔后才回道:“是大小姐收到的阁主密信。”

  温如酒所收密信要么是信鸽所传,要么是余婉代为传递,信鸽听人摆布,余婉又忠心耿耿,无论前者后者,都意味着这确实是沈知蕴的意思。

  “信中还说了什么?”庄晏宁见虬龙犹豫不言,好笑道,“将死之人,连自己的死因都不配晓得?”

  虬龙一想也是,只得道:“信上所说也很模糊,除了索你性命的交代以外,只有两个字。”

  “什么字?”

  “杀手。”

  庄晏宁好似受到沉痛一击,站立不住,连连向后退了好几步,泪水很快盈满眼眶。

  她笑了又哭,哭了又笑,明明长发散乱,脸上又是血又是灰,脏污不清,可虬龙等人见她这样却依然感受到了她的痛苦不堪,心里很是难受。

  庄晏宁怔怔地盯了地上长刀半晌,司妩果然还是知道了什么,否则不会未卜先知地说什么性命垂危时记得服下那瓶药液。

  是包治百病的灵药,还是可以令人功力大涨的神药,都已经不重要了,司妩不知道的是,她本就愿意为沈知蕴付出所有。

  在虬龙等人不忍的目光中,庄晏宁拾起长刀,抬头迎着雪后杲杲冬日,含着泪决然一笑,刀刃往颈间一抹,血流如注。

  许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到沈知蕴。这个即将被自己奉为终生信仰的女人告诉她,出色的杀手应当为主子不杀自己想杀之人,也为主子杀自己不想杀之人。

  原来,这个不想杀之人也包含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