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没想到, 你竟然是个女人。”塞北风情与中原迥异,崔信喝不惯马奶酒,此时却觉得再无旁物可以一解心中愁苦, 仍是举起酒杯,仰头饮尽。

  那夜皇帝为他点明两条路, 一个是回长安,一个是继续留在呼遵关, 他想晓得是谁取代了自己的位置, 又是谁叫陛下惦念在心头, 于是跟随使臣的队伍一道出关赴塞。

  事实上,出发那日他已见过李怀疏,这个人突然被列入出使名单里恐怕不简单。今日寻个由头将她叫到自己的帐篷内,一来是好奇她究竟有什么本领, 居然能以女子之身取悦陛下, 二来是觉得朝中竟有这等为了仕途委身同性的佞幸小人, 他不讥讽几句都说不过去。

  李怀疏对他话语中的讶异与嘲弄置若罔闻, 只道:“崔侍君叫臣前来如果没有别的事,臣先告退了。”

  “慢着。”

  因崔信出声唤住, 李怀疏止住步伐,侧转过头来,以退为进道:“崔侍君还有什么事么?虽然是在外面, 但侍君私下会见外臣似乎于理不合。瓜田李下, 为免非议,臣还是告退的好。”

  她身着青绿官服,外披一件杏色大氅, 任是什么颜色都似融进这竹节一般的身躯里, 或浓或淡, 总朦朦胧胧覆着些微冷意。灯架上燃着数十只蜡烛,她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即便烛光暖照,肌肤依然苍白无血色,让人觉得这根青竹时时刻刻立在风雨中,眼波流转间俱是令人怜惜的孱弱。

  崔信见之愈是鄙夷,瞥一眼空荡荡的酒杯,冷道:“以色侍人,到年老色衰时定然凄凉不堪。”

  “侍君出身崔氏,家学渊博,长处何止这一点,何必妄自菲薄。”她原封不动地反唇相讥,除非崔信自认丑陋,否则无力回击。

  崔信果然怒道:“你——”

  李怀疏不再多言,自顾自掀帘而出。

  脚下所处离乌儿兔河营地尚有几十里路程,但目之所及已都是草原风貌,没有高低错落的山脉丘陵横阻在眼前,视野极其辽阔。一顶顶白色帐篷伫立在河边,傍晚的夕阳徐徐落下,好像比平日见到的太阳硕大许多,它像是从无法负重的天空轰然坠落,将地平线溅染得一片金黄。

  白玉雕成的石像被镀上一层圣洁的金光,那是乌伤建国传说里救万民于水火中的神女,她被世人的想象赋予了庄严而美丽的相貌,穿着草原人的服饰,戴着草原人的发饰,承载着草原人的希冀。这样的神女像在草原上几乎随处可见,但眼前这座用料不凡,发丝纤毫毕现,足见匠心,应是官方所制。

  颜知亭蹲在神女像底下,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头也不抬,手中仍旧捧着一朵淡红小花:“他为难你了?”

  “算是罢,不过我没放在心上。”李怀疏走过去,低头问道,“大人在看什么?”

  颜知亭指尖一用力,揉碎了花汁,她道:“这是灯茜草,因为花蕊透白,会在雪夜反光,因而得名。别看它毫不起眼,乌伤一些风烛残年却不服老的军人十分依赖它,因为服下后可以麻痹疼痛,只是不能长期大量服用,否则会致幻,也会上瘾。”

  “灯茜草……”李怀疏轻轻笑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每到隆冬时节,江南那些缙绅仕宦都会将自己精心养育的植物搬入暖房中,却哪想到这样弱小的花能在塞北迎风绽放呢。”

  颜知亭摸出帕子擦拭手指,尔后扶膝起身,回头望一眼被将士簇拥的那顶帐篷,叹息道:“他不该来这里。”

  “崔侍君想必是觉得玉瑟城外围皆有军队可以驰援,再不济也能保住性命。”

  “你在套本官的话?”

  “下官不敢,只是实话实说,顺便向大人求证。”

  两人不知不觉间来到马棚边,颜知亭卷起衣袖喂马,不一会儿便被寒风冻青了手腕,她也不在意,口中道:“你方才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问你,兵力有限无法兼顾的情况下,守家还是开疆?”

  “自然基业为重,更别说乌伤军队受到重创,短期内难以恢复如初,亟待开辟的这片疆土本来就是囊中物,早些取晚些取都一样。”

  说完,李怀疏沉吟片刻,神色忽而变得凝重起来。

  颜知亭知道她是聪明人,一点就通,不再啰嗦地解释什么,转而笑道:“之前攻下的那些城池约莫只剩守着城门的那点士兵,照旧盘问路引,日夜巡逻,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叫人怀着戒心不敢进攻。其实大半兵力已被悄无声息地调走,真要出什么事只能依靠自己,听天由命。”

  风吹动鬓边霜白的发丝,她的笑容在夕照之下被映衬得无比悲凉,李怀疏喉间像含着一口冰似的,她几乎不能言语,过了片刻才吐出两个字:“咱们……”

  “还未发生的事情先不要去想,即便发生了也不见得是坏事。”颜知亭道,“须知这天下素来以男子为尊,突然阴阳失衡,男人岂不恨得牙痒痒?冲会关的将领不服陛下已久,他若迎敌,定然不顾大局,难尽全力,而如果冲会关一破,将来死伤的就不只出使乌伤的这百来人了。”

  李怀疏阖上眼眸,声音隐隐发颤:“到那时,在内,想要复辟旧制的党派会将过错归咎于陛下身上,动辄逼她退位让贤,而站在陛下这边的官员自成一派,新旧两派相争,矛盾重重。在外,占得险关,二殿下大可盘踞南方,自立为帝,大绥不再立于不败之地。”

  “正是,陛下以小博大,纵然此行无一生还,吾等亦应无悔矣。”颜知亭目光坚毅。

  李怀疏想起临行前方庭柯的劝诫,唇边泛起一丝苦笑,她从前也曾俯瞰众生,算无遗策,但突然变成被算计之人,即便是为大义献身,却还真不知如何去形容这股滋味。

  “所以,陛下找了几个容貌身形相近之人在呼遵关演戏,其实早就动身前往冲会关,她信不过守关将领,要亲自带兵。所谓出使,只是放给洛州的一道烟雾,可是筹码是什么呢?让洛州那边深信陛下没有远行,也没有支开草原上的兵力,出使一行莫非有什么重要之人?”

  她说着说着,声音渐轻,筹码还能是什么,不正是自己?颜知亭刚才说崔信不该跟来,难道她也晓得筹码并非崔信,而是自己?

  “大人,下官仍有一事不明。那日在驿舍,陛下含糊其辞,不能如实相告,想来是因细作未能尽数铲除,可是如今就能确保周边没有他人之耳目么?”

  颜知亭落在她身上的眸色变得晦暗,李怀疏有种身份被她看透的错觉,正有些紧张时,却见她边理衣袖边道:“在咱们出发那日,陛下也差不多到了鄂州,事情已成定局,冲会关烽火既燃,再被人听去又能如何。”

  “既然注定是死,当初就不该派这么多人来送死。”

  “演戏也得演像些,连自己人都骗不了又怎么骗得了别人?”

  颜知亭解开马绳,牵着马驹去往破冰的河中饮水,想起一事,停下脚步,从怀中摸出一本书册,道:“我在礼部主客司履职十几载,每有出使或是会见,或观察或询问,凡地貌建筑、民俗礼节等,必事无巨细记录在册,想着将来无论攻取或是治理,总有用得上的地方。”

  “我事未竟,但书册已成,暂且存放在你这里。”颜知亭遥望远方,任由朔风刮过面颊,呵呵笑道,“如果此行顺利,返程时记得还我。”

  几日后,两边人马如约汇合。

  汉人同乌伤人本就有相貌体型上的差异,但出现在乌儿兔河边的这些人同根同源,被一触即发的内战硬生生砍成两边,纵然从前认识,也因严苛的军纪不能叙旧,以河为界分营对峙,树立着不同的战旗。

  篝火在寒夜中随风闪烁,庄晏宁垂眸看着手中的玻璃瓶,里面的液体呈现出诡异的墨绿色。这是她离开洛州前夜,司妩送给她的东西,说是保命之物,要她到了性命垂危之时再服下。

  司妩为何会送她这个?难道是事先知道了什么?

  鞋履踩踏在草地上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庄晏宁收瓶入怀,抬起鹰隼似的目光,锐利却转瞬被慌乱取代,她惊道:“是你。”

  跟白日里初见时一模一样的神情,见鬼似的。李怀疏朝她走过去,坐在她身边,细微地察觉她的身体变得更加僵硬,动也不敢动。

  “你贸然来此,还独自一人,不怕被说是通敌叛国么?”

  “有个与我表字雷同之人,我听说庄大人长得很像她,难免好奇。”

  庄晏宁冷笑一声,生出自厌的口吻:“是啊,我长得像她,我真是恨透了这张脸。”

  “人鬼两界之间有个地方叫做无尽墟,庄大人去过么?”李怀疏边问,边紧盯着庄晏宁的表情。

  鬼市里奇怪的老伯说,有个长得像她声音却不像的姑娘从他那里购得拢香。当下这一问,不用见到她方寸大乱,只要她没有面露疑惑,也没有矢口否认,便可大致笃定心中所想。

  庄晏宁垂下眼眸,沉默片刻后,冷淡道:“去过又怎样?”

  拢香之毒,毒发后腹中伴有绞痛,浑身骨头犹如蚁噬,日夜不停……即便已经过去这么久,李怀疏仍然不敢回想自己是如何熬过的二十四日,如果不是为了陪伴沈令仪,不是为了多见沈令仪几眼,坚韧如她也宁愿一刀了却自己性命。

  这样常人无法忍受的痛楚却被她一句“去过又怎样”轻飘飘带过,李怀疏眼眶通红,也不知自己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揪住庄晏宁的衣领将她提起,便照着面颊狠狠来了一拳。

  “你疯了?”庄晏宁被她揍得眼冒金星,头都不知歪向哪边,先气急败坏地吼了声。

  随即使出浑身解数将她扑倒在地,两人一个虚弱无力,一个少年时自废武功,很快毫无章法地扭打在了一起,扇耳光,扯头发……无所不用其极,哪还有平时的官威仪态。

  正激烈间,不知从何而来的箭矢没入草丛中,正好扎在身边松软的泥地上。

  李怀疏被庄晏宁压在身下,向旁躲开一拳,见到这寸失了准头的冷锋,被恨意冲昏的头脑终于清醒,随即听到愈来愈清晰的厮杀声。她背靠在地,甚至能感觉到地面在颤动,好像有千军万马在近处活动。

  她顾不得再与人算账,一把掀开也被惊得呆在原地的庄晏宁,吐出嘴里的草屑,还没站稳便趔趔趄趄朝营地奔去。

  乌伤蛮子似乎杀红了眼,所过之处已尽是断臂残肢,难见活口。之前还会说会笑的大活人,现在全都成了冷冰冰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尸山血海。

  她眼眶一热,四肢百骸冷得透彻,咬牙从血泊中提了把刀,一路借着帐篷、草垛与兵器架等遮蔽物躲躲藏藏,有惊无险地来到自己的帐篷。她见左右无人,正要冲进去,却迎面来了个人!

  李怀疏掌心发汗,滑得快要握不住刀。

  那人却按住她的肩膀,被血污模糊了的面容中双唇翕动,竟发出颜知亭的声音:“你能逃却不逃,命也不要,是回来找这个的罢?哈,哈哈,我没有信错人……快走,快走——”

  颜知亭一面说一面将她推搡出去,李怀疏将她递过来的册子塞入怀中,换了只手拿刀,反手拽住颜知亭,坚持道:“要走一起走。”

  温热湿润的液体顺着颜知亭的胳膊淌下来,李怀疏闻到这股浓重的血腥味,无知无觉地落了眼泪,她不肯面对颜知亭身受重伤恐怕难以存活这一事实,固执地带着她奔向马棚。

  “利狼王阿多吉虽然阴险多疑,但遇强则弱,他既然遣使求和,就不该出尔反尔,这不像是他的手段。”颜知亭脸上污血与冷汗交加,声音愈来愈轻,“没想到还没到玉瑟城,先遭变故……你,你不要管我,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远,不该,不该……”

  李怀疏没回头,却握她握得很紧,步伐越来越快,倔强道:“没有什么该不该,非要说,那我不该见死不救,你也不该死在这里!”

  转眼之间,乌伤蛮子又杀到附近。他们大概是为了报同胞之仇,对被逼入死境的汉人玩起了围猎的游戏,张弓却不杀,由着这些蝼蚁四散溃逃,找足了乐子,再瞄准射杀。

  耳畔不时传来残忍的笑声与求救无门的呼声,颜知亭当机立断,趁着李怀疏毫无防备,用不知被谁割断的马绳将她反手绑住,用尽全力将她横放到马背上,喘着粗气道——

  “我收到委派那日便没想着能活着回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别说能守住冲会关就不算白死。但是李淳,陛下似乎是想要你活下去的,这才是我选中你的原因。你怀中那本册子是我毕生心血,你如果遗失,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走罢,走罢……能活一个是一个,不要回头……”

  她找不到鞭子,身子一歪,有气无力地朝马屁股连击几下巴掌,马驹受惊,载着踢蹬着腿却无济于事的李怀疏渐行渐远。

  颜知亭终是脱力,双膝软得跪到地上,仰天笑道:“苏武宁死不降,为奴廿载,我比他好些,省了这步。”

  过了不久,几个乌伤士兵纵马而来,于夜幕中依稀见到马棚边有个身影,先射出几箭,近前一看,原来是个死去多时之人,躯体已出现尸僵。可她身着中原朝廷的官服,士兵们合计之下,仍剥除衣服,砍断其头颅,拎着这两样东西回去领赏。

  另一头,马驹跑出去不远,李怀疏便奋力从马上滚下,被奔驰的余力带得连连滚了十几米。她顾不得身上种种疼痛,立即跪起来,蜷缩着上半身,用巧劲松动着胳膊,幸好颜知亭绑的是活结,她没花多少时间便解开绳结。

  她下意识的想法是回去救人,不仅是颜知亭,能救几个是几个。但当她回头,却见到营地已被纵火烧成一片,那些身形高大的蛮子骑在马上绕圈奔行,欢呼嬉笑,将汉人葬身之地视作庆功的场所。

  这时再回去与平白送死无异。

  怔愣半晌,李怀疏木然地取出怀中册子,翻开第一页便见到颜知亭清秀工整的小楷:“嘉宁以后再无女科,足见单有女帝一朝无法改变天下女子之命运,仍被困于闺阁后院,有志而不得展。天不垂怜,女子当自怜之,为官做商,三教九流,各行各业应有女子名姓传世。吾命数十载不足为惜,仓颉造字,绳结记事,沧海桑田,人如蝼蛄,唯文字存续精神尔。”

  她眼睫尽湿,郑重将书册收入怀中,最后望一眼火光漫天的前方,转身沿路返回,找到那匹停在嶙峋乱石旁边的马驹,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去。

  虽然远离了营地,但沿途仍有举着火把的乌伤士兵出没,不知是赶去与大部队碰头,还是带着别的任务。哪里有火光燃起,李怀疏便避开那处另寻方向,饶是如此,她还是在逃亡中被流矢伤了右肩。

  忍痛拔出箭矢,草草包扎伤口,又继续赶路。

  血迹会在地上留下痕迹,再这样下去,迟早会被乌伤人发现行踪。

  她怕自己的忧惧成真,发狠地驱策着疲累的坐骑,直至马驹累得再也走不动,两条前蹄烂泥似的瘫倒在地,将所载之人颠了下来。李怀疏仰躺在地,在心中告诉自己就休息一会儿,就一会儿……忽然,冰冷的液体落在她的眼睫上,一滴又一滴,一片又一片。

  她猛然睁眼,发现这是天在落雪,雪下得越来越大,终会覆盖她一路而来的踪迹。

  太好了,太好了。

  李怀疏不敢停留,待那匹马有了些许力气,慢慢站起来,她又跨坐上去,正准备走时,寂静之中传来一道虚弱的人声:“救我……救救我……”

  因为她说着中原官话,李怀疏疑心是自己人,便没有走,只是悄悄握住刀柄。

  黑而无灯,只闻其声难见其人。

  但那道身影正在靠近,她爬至近处,颈边有一丛散发着淡淡光晕的灯茜草,恰好映出她大致轮廓。

  是……庄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