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源县向西五十里是帝国边陲险隘呼遵关, 此关东西两面层峦叠嶂,崖壁如削,北临盘柔山脉, 从高处俯瞰好似两山夹峙天然形成的一道门关。

  古时为无主之地,四方边民来此避难定居, 人烟渐密,之后又被中原王朝编入版图, 以此险关扼守蛮夷。“呼遵”在边民语系中意指巨人, 好比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因而得名。

  百余年前,绥朝与乌伤签订和谈文契,开放互市,呼遵关迎来送往诸多商队, 为两国百姓带来颇多惠利。百年之后的如今, 所谓文契已成一纸笑谈, 呼遵关紧闭关门, 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瞭望塔与箭楼伫立着石塔般的将士, 一刻也不敢松懈地盯紧防线外的动静。

  霜寒露重,浓雾遮蔽视线,即便站在高逾数丈的城墙之上也难望见什么, 远方依稀有跳动的光点连成一线, 大约是风中连绵不断的烽火。

  战火燃自洛水,呼遵关并未正面迎敌,只是日夜严阵以待, 随时处于备战状态。大约半年多以前, 乌伤铁骑发起过几次猛攻, 似乎迫切想要开辟新的战场以吸引前线火力,但架不住战况胶着,兵马实在无暇分身,此计只得作罢。

  之后又是漫长且不安的等待,就像无风无浪的今夜,谁又能保证直至次日天明依旧无事发生呢?

  果然,过不多时,这份平静被冒雪奔行的斥候高声喝破,他勒马城下,口中继续大喊:“洛州军报,洛州军报——”

  守门将领立即引他至主将营帐。

  呼遵关主将名唤顾有玉,少年时落草为寇蹲过几年大牢,出狱后对自己前途深感迷茫,恰逢朝廷征兵,她便南下从军去了,戎马生涯与出身将帅世家的粟氏母女全然不同,作战风格十分剽悍奇诡。

  顾有玉额面留着遭受黥刑的印记,斥候自然识得她,却没想到帐内还有另一人。

  这名女子长发高束,身着银甲,站在沙盘前与顾有玉似模似样地说些什么,她几乎未着妆容,眼下略带青黑,烛火映照之下不见疲惫,反而显露出几分坚毅。顾有玉对其态度恭敬,好像主权旁落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

  斥候为取情报久未归返,还以为军中职权发生调整,又怕自己眼瘸认错主将,不知军报应递给谁,不由怔在原地。

  顾有玉道:“给我罢。”

  斥候照做之后告退,帐内又只剩下两人。

  “当年武帝有心根除乌伤却苦于腹背受敌,只能迎强制弱,之后绥帝大多重文轻武,放任其发展壮大,到先帝年间终成祸患。”顾有玉感慨道,“我守关二十几载,屡平边乱,这些无恶不作的蛮子屠杀呼遵关无数袍泽,深仇大恨唯有血债血偿,终于,终于叫我等到了这一天……”

  “顾将军情义深重,但眼下战局未定,还是谨慎些为好。”

  确实,军报中仅仅言明鹤凇国主不顾姻亲关系,惧而倒戈,愿为绥军着陆,乌伤相当于失去一道屏障,被江尧平率军逼进腹地,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顾有玉道:“陛下所言甚是,斩草除根,只要有一个乌伤人幸存,难保日后不会卷土重来。”

  她复又攥紧这份军报,将它贴近自己砰砰作响的胸膛,心情很是复杂。

  这几百年来无法攻克的乌伤王庭当真要被绥军踏破门关,书写历史么?胜利在望的消息自然可以告慰英烈亡灵,也无愧朝廷百姓,但她马定边疆,一生仅有乌伤一个对手,闲暇时候都在研究制敌策略,最是熟稔这个国家不过。

  顾有玉知道这场看似轻松取胜的战争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草原部族多是些散兵游勇的强盗,各自盘踞一方,谁也不服谁,直至有位霸主以宗教传说统一各族信仰,为这些四分五裂的游猎民族塑造了同一个创世之神,才在人心齐聚的基础上建立了国家政权。

  王庭之内处处树立着乌伤大纛,旗面这只金羽丰满目光慑人的鹰隼在传说中是解救神女的灵禽,正是在它的帮助下,神女从淫龙爪下逃脱,跋涉千里为水泽干涸的草原降雨,而匍匐的众生中会有一男一女沐雨之后顺利诞育草原共主。

  这是天命所归,无人敢疑。

  顾有玉道:“乌伤是由草原部族整合而成的国家,骁勇善战的骑兵是其开疆辟土最大的倚仗,然而越冬以后草木枯萎,河水冰封,囤积的粮草早晚都会用尽,人畜的吃喝都成问题,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不利于开战。”

  可是几年前,乌伤恰是在秋冬之交敲响的战鼓。

  也不知事后掀起了怎样的风浪,那名脾气不好的哈赤将军听说也在大绥宣布“应战”当日,于王帐之外被枭首示众。

  这一切俱都说明当初引发这场战争的导火索不是无意间点燃的,而是人为,甚至不是乌伤所为,而是大绥刻意制造的一个开战理由,至于顺道带走哈赤的性命却是意外收获了。

  “在哈赤值守之际派人拿下巡防士兵,引其暴怒,不管不顾地与大绥边防军队发生冲突。”顾有玉哈哈大笑起来,“实不相瞒,臣虽奉命行事,内心却对陛下冒进的想法颇有微词,没想到后续发展竟这般顺利,简直大快人心!”

  她出身草莽,心直口快,不似粟筠素有儒将之风,时刻谨记臣子身份,沈令仪并不责怪她言语有失。

  顾有玉笑罢,转身向年轻冷静的女帝,眼中浮现出少许敬佩,又道出一直以来的困惑:“自从玉台卿身故,预知天意的神通似乎也从李氏消失,这三年多以来却如有神助。”

  “先是洛水之战东风助燃,烧毁敌方大片战船,再是乌伤可汗突染重疾,王庭内乱不止,阿多吉王子囚禁灵童选出的妹妹仓促即位,却难以服众……如果没有这些巧合,今夜这份军报会不会来,又几时来,都是未知数。”

  顾有玉话语一顿,疑道:“但究竟是巧合还是又有高人现世?还请陛下为臣解惑。”

  在她说的这番话中,唯有“玉台卿”字眼如锋利的小刀划过耳廓,引得一阵颤痛,即便重逢再见,但内心依然患得患失。沈令仪沉默一瞬,淡淡道:“高人不在我军。”

  顾有玉面露惊愕,稍倾才明白她言下之意,道:“那……莫非是在二殿下营中,江湖中人?”

  江湖中人哪会有这等通天彻地的能耐,沈令仪绕过此问,将手中一面小旗子安置在沙盘某处,随后道:“眼看就要天亮,这种时候最是安静煎熬,还请顾将军继续加强警戒,如无意外发生,年后将会有新进展,届时一切照计划进行。”

  她说着,便着手解下身上银甲,向营帐外传唤一声,叫左右牵马备鞍,像是要在星夜出门。

  顾有玉不敢多问,只是见她这副兴冲冲的派头不像一两日回得来的,便硬着头皮道:“除夕将近,陛下没与崔侍君说好要在营中过年么?崔侍君这几日忙忙碌碌,学着亲手做饺子,似乎已在为年俗做准备了。”

  “唔,你叫他不要忙活,安心在此处静待消息罢。”沈令仪活脱脱似忘了还有这个人,她披上大氅,步履轻盈地走出营帐。

  这崔侍君是建宁元年应选入宫的秀郎之一,彼时崔党正盛,论起阀阅门第,崔信在后宫中几无对手,很快取得圣心,女帝也时常留宿他寝宫。

  但龙胎久无动静,无人敢疑罪今上,便都以为是崔信没有能力。崔信身为儿郎羞愤难当,又不知如何向外告知,陛下根本就没有叫他侍寝过,两人在寝宫中从来都是各睡各的,从头至尾,她的那份偏私宠幸都是演给外人看的一出戏。

  “陛下……”崔信不顾内侍劝阻,只身来到主将营帐外等候,久立于风雪之中。

  披风所罩的身躯薄弱不堪,一阵风便能刮走似的,面涂脂粉,白得似鬼,眉也修得细长。沈令仪许久没有认真看过崔信面容,这时才模糊记起他初进宫时的模样,分明也是个面如冠玉,双肩健阔的翩翩少年郎。

  崔信嗫嚅道:“陛下,陛下不喜臣这般形容么?”

  “你自己喜欢便好,如果是为旁人背离心意改变仪容,那倒是不必如此。”

  沈令仪外披普普通通一件氅衣,只在走动时露出里面所着黑金衣袍,这般同夜色相近的衣着却被她浓艳的五官衬得无比张扬,可是那双眼睛时时刻刻噙着漠然,艳丽到极致也不添分毫俗气。

  反倒叫崔信愈发好奇,这样强大又冷漠的女人也会有喜欢的人么?她喜欢起人又是什么模样?

  崔信一直低着头,直至一截白净俊秀的下颌从余光划过,他终于忍不住,情绪激动地扯住对方衣角,掌心磕碰到冷硬的靴面,跪在雪地中颤声道:“陛下不要弃我而去。”

  这句恳求有两层含义,其一,崔氏大不如前,崔信晓得自己余生如要好过就只能倚靠沈令仪;其二,沈令仪不会无缘无故带他来端州,之前的虚情假意如果是演给崔放看,那崔放三年前就已经致仕,她冷待自己却是近日的事,好像这出戏是直到近日才无须再演下去的。

  他方才立在帐外,隐约听见里面在说什么计划,假使自己也是计划中关键一环,那么近日以来种种变动似乎都在说明一件事——他恐怕即将被人取代。

  棋盘上的弃子身如浮萍,谁料未来会落入怎样悲惨的结局,崔信不想这样,所以才要求她。

  沈令仪忍住一脚踹开崔信的冲动,眼如含霜,冷冷道:“逢场作戏而已,何来抛弃之说?你在这里待不下去也可以自行回宫。”

  十几只鹰在空中盘旋啼叫,领头那只还是沈令仪养在身边的雪枭,似鹰隼这类生活在群山峻岭之间的禽鸟大多独居,少数情况下会成群结队。有人忽快忽慢地吹着鸟哨,好像在训练鹰群。

  “看你今日与昔时截然不同,这才了悟,原来深宫妇人无关男女,只是一种听从规训淹没自己的困境。”沈令仪收回望着鹰群的目光,向前几步牵住缰绳,有感而发道,“她不愿意似乎也情有可原。”

  崔信听不大懂,抬起头,怔愣地盯着马驹喷出的滚烫鼻息,很快便在那团模糊的白雾中意识到女帝已有新欢。

  身前有块为腿脚不便之人准备的上马石,沈令仪绕开它,在平地矫健地翻身上马,驭着西域进贡的高大坐骑,甩了几下鞭子,在雪夜中腾踔而去。

  孟春相当同情崔信被瞒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向他致以怜悯的问候,随即也两腿夹紧马腹,同宗年一道纵马离开,紧紧追随着主君脚步。

  “不备仪仗,不带兵马,连甲胄都嫌太重耽搁脚程,是什么人……值得你这样急切去见?”崔信双膝被雪冻得麻木,忘了起身,眸光哀怨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