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进宝这下将人对上号了, 原来眼前这位便是席间提及嫉恶如仇的方庭柯幕僚。

  正所谓皇权不下县,即便朝廷对女子入仕广开门路,女官也越来越多, 但似武源县这样宗族自治的小地方积弊难除,官场中仍以男子为主流。他们对女官成见颇深, 不仅瞧不起,碰到有几分姿色的还会动手动脚, 以小恩小惠许之。

  从来的路上到踏进主屋前, 曲进宝一直心惊胆战, 甚至已经在考虑要靠什么关系帮自己一把,但眼下见到是个女官,还是个长相标致的女官,顿觉轻松。

  他抹了抹自己的两撇胡须, 也不作礼, 负手在后, 笑了一声:“哦, 原来是李长史。”

  武源县县级不高,曲进宝是个正七品县令, 一州长史也是正七品,严格说来二人品级平等,但李怀疏既是州官, 又下来督办田产清算, 曲进宝合该以礼相待,这副鼻孔朝天的样子俨然在给她下脸子。

  “曲明府购置这处田庄花了多少银子?”李怀疏并不在意他的无形无状,捧着账本问道。

  曲进宝呵呵一笑:“你上官方庭柯是我的学生, 她受我影响颇深, 学问做得好, 琴棋书画都有涉猎,李长史既得她青眼,想必饱读诗书,那不知是否熟读本朝律法,晓不晓得私闯宅邸是什么罪过?我可以给方庭柯几分颜面不予追究,识相的话赶紧走!”

  他带来的衙役候在屋外,不出声叫唤是不想将事情闹大,欲止于口舌之争。

  所以这番话先是强调自己与方庭柯的师生关系,也故意不用刺史敬称,以示亲近,又提醒李怀疏只是方庭柯的下属,大绥讲究尊师重教,有这层私人情谊在前,方庭柯未必会秉公处置。

  “宅邸?这里不是田庄么?”李怀疏掀起眼帘瞥向曲进宝,轻飘飘道,“你嘲讽我不懂律法,我倒想问问你,大绥哪条律法标明田产清算可以将县官给划除在外了?”

  之前以“明府”称呼曲进宝,是她本来就是知礼之人,且事情尚未盖棺定论,她不想冤枉了人,仍以礼相待。

  但曲进宝既然狗急跳墙般兴师问罪,不正说明他问题大得很?她不仅要继续斡旋,还要逮着曲进宝好面子却没多少本事的弱点予以痛击。

  果然,曲进宝一听“县官”字眼便嫌刺耳,虽说青出于蓝胜于蓝是美谈也是常事,但他口口声声方庭柯是其学生,自己入仕几十年却仍是个小小县官,地位成就远远不如,未免差距过大。

  照理说,方庭柯如果真如他所说那般敬重恩师,那么自己平步青云却对昔日老师毫无提携,这也说不过去,以至于私底下有人质疑这份关系真假。

  曲进宝被踩住痛脚,脸色青红交加,朝李怀疏投去的目光像是淬了毒针似的,气得半个字也吐不出。

  “你无话可说,那便默认这处田庄也在此次清算范围内了。”

  “呵呵,区区长史,说白了便是替方庭柯处理鸡毛蒜皮小事的臭跑腿,你没有上官手谕,以所谓清算名义私闯田庄也于理不合!”

  曲进宝甩了甩衣袖,向后喝道:“来啊——给本官将人拿下!”

  立即有几个拿着兵器的衙役跑进屋中,冲到曲进宝面前,李怀疏对这份即将到来的威胁无动于衷,卷了账本握在手中,气定神闲地瞧着曲进宝,而那几个衙役也未能近她的身,被两旁武卒持刀挡在了外面。

  曲进宝被倏然出鞘的刀光闪了眼睛,他忙于立威吓唬人,直至这时才想起来——武卒的存在也就意味着方庭柯多半是知晓这事的,不然仅凭一个长史怎么调得动刺史府上的兵?

  他站不稳似的跌了几步,不可置信般看着李怀疏,后者乘胜追击,从怀里摸出一枚蟾蜍印信,淡淡道:“邻县的丁大人实在是好客,方刺史不小心多喝了几杯,这才耽搁脚程,不然白天就该到的武源,她未能如期过来,便予我印信便宜行事。”

  曲进宝双肩狠狠一颤,面唇煞白,天气这么冷,他却如置身蒸笼似的满头大汗。

  这丁大人是他的酒肉朋友,方庭柯进驻邻县以后的每一日都会有庶仆传信而至,叫好友将方庭柯灌醉也是他出的主意,为的是有足够时间查漏补缺,确保万无一失,这才敢向管事断言她今夜必然赶不到武源。

  如今看来,既然还能吩咐下属办事,方庭柯未必如他所料醉得狠了,也未必今夜赶不到武源。

  曲进宝嚣张气焰全无,思量半晌,向她摊开手掌,以商量的口吻说道:“你这印信给我看看。”

  刺史所配印信有好几种,其中确实有小巧玲珑蟾蜍形状的印信,但官员用印又不是玉玺,坊间也能私造,只是用料没那么讲究,最终的成色也比较一般,他仍不肯放弃最后一线希望,万一这印信是假的呢?

  这枚印信的蟾蜍头顶被钻了印纽,以一条碧绿丝带穿过,方便带在身上。

  李怀疏将它悬于指节展示给曲进宝,在他迫不及待凑上前时又合拢掌心收了印信,忽而以一种以上训下的口吻道:“曲进宝,你究竟怎么想的?脖子上面的东西是脑袋么?你以为我胆大包天,敢伪造上官印信?真是十年如一日的蠢笨。”

  “你,你……”

  曲进宝哆哆嗦嗦地举指对她,原本是想大发雷霆,一个二十来岁的同级官员,资历也不如他,怎么敢直呼他的名字!但不知怎么,这个名字由她口中说出竟分外熟悉,曲进宝甚至有了身临其境的感觉,好像在多年前也被哪个人这么训斥过。

  他满腹疑窦地看向李怀疏,端详来端详去……不对,不是同一个人,长相不像,年龄不像,身形与声音也不大相似。

  “好了,现在回到最初那个问题,你购置这处田庄花了多少银子?”

  李怀疏不准备再给曲进宝开口争辩的机会,边踱步边头脑清晰地给他算了笔帐,从他月俸几何到这个田庄占地多少,再到买下田庄总共要花多少银子,最后得出他唯有倾家荡产才买得起的结论。

  “我瞧你也不似倾家荡产的模样,那这么多银子究竟从何而来?”

  这番长篇大论的演算似乎很伤她的元气,说完便低咳了片刻,有个庶仆形容的女郎拿着披风要给她披上,她摆摆头:“不要紧,我不冷。”

  女郎晓得她素来如此,可能是自娘胎里带来的病根,天生畏寒体弱,平时多注意些倒也没什么,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她这干劲十足的样子可能确实不冷,便不再相劝,安静地退到了后面。

  “你才来武源几日,怎么将行情调查得如此清楚?”曲进宝听得汗流浃背,却也不得不佩服她心思缜密,脑子好使。

  李怀疏都要被他气笑了,反问道:“这是重点么?”

  曲进宝半懂不懂,李怀疏想到自己这几日在武源所见民生现状,沉声道:“县令,一县之长,所谓的父母官,近可接触百姓,远可上达天听,你真的知道治下子民过着怎样的日子么?”

  “有一年端州水灾波及武源在内的七个县,屋舍被冲垮一片,良田也尽数被淹,朝廷免了当年赋税,隔年又顶着巨大的财政压力恤民减税,此项政策主要惠及田农,但我下到田间去问,要么是不知道这事,要么是确实减了税,却未严格按照比例履行,仍是多收。”

  膝盖底下一阵刺痛,曲进宝都忘了自己什么时候跪下来的,他耷着脑袋,腆着脸皮强辩道:“那些个粗人识不得字,看不懂榜上张贴什么……”

  李怀疏剜他一眼,随意掷了本账本甩到他身上,冷冷道:“你还敢狡辩!张榜却未安排小吏读榜,你还有理了?”

  “是,李大人骂得对。”曲进宝根本不敢看她,叩头在地。

  李怀疏先是默认了这个称呼,尔后清清嗓子,纠正道:“是李长史。”

  曲进宝也愣了好一会儿,这才发现自己叫错了人,又抬起头来再次辨认她的模样,仍一无所获,只得悻悻然道:“是,李长史。”

  “我称你为县官,你觉得受辱,却忘了地方官才是国家之基石,是维系百姓与朝廷的纽带,你们的地位何其重要。”

  “你任职几十年也很清楚,俸禄涨了多少,待遇又是不是一日日见好,朝廷体谅你们难处,屡屡施恩,你们呢?官商勾结,鱼肉百姓,欺上瞒下,粉饰太平,你们便是这么回报朝廷的!”

  李怀疏胸脯上下起伏,越说越气,得亏她修养好,否则早就一脚踢过去了。

  可是曲进宝自知在劫难逃,心里想着能撇清一条是一条,哪管会不会火上浇油,于是张口道:“冤枉啊,是那刘远山逼我受贿,否则就要杀我全家。”

  真是死到临头什么鬼话都编得出来!

  曲进宝这是已经开始耍无赖了,再讲道理也无用,李怀疏捏着指尖想遍了所有可以用来发泄怒火的话,却都觉得不痛不痒,憋个半天憋出了她几辈子加起来的第一句脏话:“放你爹的屁。”

  兴许是她肤白显色,身后女郎惊异地见到她骂完这句脏便红了双耳,甚至严格说来这句都不算骂,温声细语,不大好意思说似的,一点儿也不凶狠。

  曲进宝从没听过这么骂人的,不由一怔,却听她冷笑一声:“怎么?女人骂得,男人骂不得?”

  “没有,没有,大人骂得对。”

  李怀疏被他一通胡搅蛮缠弄得额角疼,抬手去揉,也懒得纠正他了。

  事情将到尾声时,屋外忽然传来动静,曲进宝扭头去看,方才渐行渐近的马蹄声慢慢消失在冬夜中,屋前火把连成一片,武卒取代了衙役的站位,方庭柯提着衣摆走了进来。

  这是个约莫四十岁的女人,她一身宝蓝官服穿戴齐整,外面披件披风,走路时步子迈得很大,气宇轩昂地走过两人身边,径直去了主座。

  李怀疏与曲进宝一立一跪,俱都向她拱手见礼。

  “方,方刺史……”曲进宝抬起头,朝方庭柯咧嘴笑了笑,他努力地抻着脖子,恨不得将脸捧到方庭柯手边似的,好像是想问她是否还认得自己。

  李怀疏故作诧异道:“刚刚你可不是这么称呼方大人的。”

  曲进宝恨不得捂住她的嘴,激动道:“你懂什么?我与方大人在同一个书院读的书……”

  “圣人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你于书画一道颇有建树,我也受过你的指点,说是老师也勉强算罢,但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方庭柯抖去披风上的雪粒,理了理衣摆,指着地上杂乱的箱子:“这些是怎么回事?”

  方庭柯目光尽头是李怀疏,显然是要她来作答,曲进宝却率先道:“李长史持着您的印信来武源清算田产,她口称大人您喝醉了赶不了夜路……”

  “没有问你。”方庭柯接过庶仆递来的一杯热茶,不喝,仅握着暖手,又看向李怀疏,“印信没弄丢罢?”

  李怀疏稍有一顿,垂首道:“遗失官印不是小事,下官没有这个胆子。”

  深深看她几眼,方庭柯莫名其妙地轻哼一声,说不满么确实有,但更多的却是耐人寻味的纵容。

  曲进宝是想试探虚实,将李怀疏所述原原本本讲给方庭柯听,只要她说了谎便会被拆穿,届时也能拼个鱼死网破,哪知道方庭柯一来不想听,二来偏袒自己人,他终于相信方庭柯对李怀疏青睐有加的传言了。

  “时候不早,这些账目且得慢慢查,没个五六日也出不了结果,曲进宝,你晓得规矩,我便不动手了,着你的衙役将你押去关几天罢。”

  听罢李怀疏所禀,方庭柯爽快利落地予以处置,在曲进宝被押走后,又命其余人等俱都退到屋外去。

  门被合上,屋内仅她二人。

  方庭柯还未想好如何开口,却见李怀疏已俯身拜倒,道:“多谢大人帮忙掩护。”

  “掩护什么掩护?官印遗失,不只是你,我也要受罚。”

  “不算遗失,也不算偷盗,不是大人您喝醉了硬塞给我的么?”

  方庭柯踱步至墙边,抚过架子上摆设的一应清玩,装听不懂:“有这回事?”

  “丁县令与曲进宝互为眼线,大人一举一动瞒不过曲进宝,明面上很是被动,所以昨夜游戏时趁醉将一个锦囊输给了我,里面装的便是这枚蟾蜍印信,您又暗中调了两个武卒给我,其中深意自不必表。”

  言语间,方庭柯慢慢走了回去,李怀疏从袖袋中摸出印信,摊在掌心中递过去,道:“大人交给我的事情已经办妥,现在印归原主。”

  方庭柯没有接,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看似对自己俯首称臣的得力干将,这个表字与名显天下的李怀疏一模一样之人,这几年在自己手下效力,冷静稳重,屡出奇谋,外面都说她是她的亲信,可她对她的底细一无所知,神色复杂道:“李淳,你真是李淳么?”

  如同以往那般,方庭柯仍未从李怀疏口中得到任何有用的答案,接过印信时摸到她掌心冰凉,这才发现她脱了披风,立时斥责她不懂爱惜身体,又唤了个庶仆送她回家休息,不亲眼看着她入睡不准回来。

  这庶仆正是要为李怀疏披上披风的女郎,名叫新柔,原本是刺史府中一个婢女,去岁才被方庭柯分给李怀疏使唤。闲竹赋

  新柔忠心耿耿却不懂变通,正正经经地搬了张坐席到床榻前坐着等着,不言不语地盯着李怀疏入睡。

  李怀疏哭笑不得,软硬兼施也劝不动新柔,好在她这几日在武源奔波劳累,已连着两夜未合眼了,沾上床板不多时便困意袭来,翻身背对着新柔也忘了尴尬,缓缓进入了梦乡。

  睡了不知多久,她被一阵恍如梦境的叩门声吵醒,屋子里没有新柔身影,应是回去了。

  她趿着鞋履,披着外衣,眼睛半睁半闭地前去应门,脑中一片困顿,步伐如神游九霄,恰好有花香隔墙传来,她想起早晨买花一事,还以为是邻舍邓秀才家的女儿给她送玉簪花来了。

  取下门栓,开了房门,花香更浓郁了,她稍稍弯身,看也不看便抱住来人:“则兰,是我的玉簪花么?”

  好像过了许久,久到她自己也感到有些不对劲,她摸着掌心下的衣料,衣料下柔软的触感,越摸越是清醒,倏然睁大了眼,抬头便撞入一双古井寒潭般幽静深邃的眼眸。

  李怀疏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双眼般眨了又眨,眼眶中湿意渐起。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深冬寒风不识此间漂泊伤情,刀子似的割着面颊,也将几朵不知从何而来的玉簪花吹落至她衣肩头顶。

  沈令仪注视着她新鲜又陌生的另一张面容,心中五味杂陈,隔了好一会儿,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温柔地拂去她衣服上的落花,口吻却冷如覆冰:“则兰是谁?”

  春花秋去,露往霜来,她们终于在意义非比寻常的此地重逢,即便开篇不大顺利,也是极好极令人欢喜的。

  作者有话说:

  我知道你们在期待什么,但是接下来几天要出去玩,周三或者周四再更新

  -----

  感谢在2023-09-11 23:18:32~2023-09-13 20:56: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顾玖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pessi、睡不到懒觉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essi、天涯路 10瓶;楚非煙 5瓶;晋百还有年上攻吗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