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 山林间如裹银练,白浪湍急,掩过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花俟在半山腰处结印修行, 红衣翩飞,九尾缠绕摆动, 灵力在体内运转,感知到周围环境变化, 形成了一道雨雪不侵的屏障。
屏障无形, 雨滴凝作珠串淌下, 才知晓它的存在。
虽是细雨和风,但落得绵长细密,片刻后,山壁湿滑, 檐瓦积水, 鸡群鸭群俱都躲进禽圈内的小窝去避雨, 玉清峡几无干处, 唯花俟周身依然干净清爽。
花俟未淋着一丝雨,却不妨碍她听得见雨声, 也闻得见这场雨的味道。
上古洪荒,人族与自然的联系亦十分紧密,经历了漫长且剧烈的演变后, 如今居则有处所, 出则登车驾,在喧嚣的俗世待得愈久,离自己的本源愈远。
反观狐狸, 生于自然长于自然, 繁衍至今, 许多古老的传统仍未更易,对天生万象的感知较之人族才会敏锐得多。
四季景色殊异,连雨散发的气味也不尽相同。
花俟尤其喜欢春雨,雨后草色如新,岩石上苔藓爆发得密密麻麻,望见陡然生出一股吵闹感,空气如被涤荡……花草树木,山川湖海,经过雨水滋润,俱都留下自己大口呼吸的痕迹,入目所见,一切皆是葳蕤蓬勃。
青丘国亦四季分明,但春秋两季仅有一月,余下时日被酷暑严冬瓜分。
溽暑天气,恨不得将自己一身狐狸毛悉数剃了,数九寒冬,又嫌身上所附皮毛不够厚实,若是闷在屋里烤火,暖和是暖和,却养得骨头懒懒的,使不上力气。
简言之,住在青丘,一年有十个月都得忍受恶劣天气给自己带来的不便。
这会儿落的恰是春雨,然而在世界之外,人间约莫已至炎夏。
因这玉清峡是花俟以空间法器所置换,是虚幻之景。
九尾狐族百岁方为成年,一年多前,花俟眉心受洗,在家中亲长与族中长老的祝祷下完成了自己的成人仪式,她的小姑姑,也就是青丘国新任国主花娓,将此空间法器作为成人礼相赠,并准许她外出游历。
初得异宝不会使用,花俟变出一方小世界,眼前却一片混沌。
待时日一久,非但使用娴熟,且这法器几乎与她连心,会随着她的喜好改变景色,增添陈设,但受她灵力制约,仍不能做到要风得风,要雨即雨。
近来,玉清峡内春雨落得频繁,是她修行增进的佐证。
花俟开心得嘴都咧开了,自头顶两侧冒出了一对狐狸耳朵,眼尾拖出一抹红,九条尾巴愉悦地摆至半空,蓬松舒展,好似炸开。
她半化狐狸形,灵力所能探知的范围更广,很快便闻到了春雨之外别的气味。
春雨是花俟自己喜欢,其实无关紧要,但这气味对所有狐狸来说都好比佐餐的饴糖,可使修行之路锦上开花,没有嫌多,只有嫌少的。
花俟既喜又惊,这气味真好闻。
她在人间时常出没欢场,虽也有情|欲可取,但男子身上散发出的浊臭味熏得她鼻子都快失灵了,不知与之交|欢的那些女子如何忍得下。
细细想来,她还是头一次闻到女子与女子同赴巫山的气味,如花浥露,清新澄净,叫人忍不住拾步近前,撷芳留续。
数个时辰前,她故技重施,结阵吞食情|欲,待次日,那道法阵会凝结出一枚灵珠,□□愈浓,灵珠愈剔透赤红,能从中淬取吸收的灵力也愈丰沛。
考虑到两人有伤,恐怕不太方便,花俟对明日这枚灵珠的品质未敢抱希望,但转念一想,这么好闻的气味,灵珠若是沾染个七七八八,她都不一定舍得炼化这枚珠子了。
“唉,你二人不如浅尝辄止,结个既小又次的灵珠,我便干脆将那珠子挪作香囊之用好了。”
花俟喃喃自语,稍倾,又定下心神,继续修行。
抛开杂念,专注修行,如入无人之境,花俟再睁眼时已经天明,雨也停了。
天地之间清透明亮,山色空濛,蛱蝶绕指,微风拂面,好不惬意。
花俟舒服得眯了眯眼,摆着尾巴与那几只蝴蝶玩了会儿,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扭扭腰肢,收回狐尾,摸摸脑袋,将毛绒绒的耳朵轻揉回去,起身后,就近在水洼处掬了一捧雨水净手,便径直向客舍飞去。
她的玉清峡鲜少招待客人,两间客舍都是临时变出来的,好在这一年多以来她眼见渐长,虽仓促了些,但曲廊枕河,又有花树环绕,屋后竹林幽静,景色宜人,还算拿得出手。
用人间的话来说,待客周到,尽了东道主之谊。
狐族修行后会自体内散发馥郁浓香,花俟一路走来,引得蜂蝶簇拥。
她不嫌吵,负手在后,闲庭信步般走到客舍前,十分安静,未见有人起榻走动,还道会否昨夜太过肆意,加重了伤情,立即运用灵力入内探知,二人呼吸匀畅,只是睡得太沉。
蓝纹蝴蝶歇在交缠绕颈的银链上,花俟一抬手,又被惊动,飞走了。
法阵消失的刹那间,花俟掌心出现一枚灵珠,雨后空气清新,衬得珠子也似被雨水冲刷过似的,血红晶亮。
“……你们既然情况见好,也是时候将冥君几位请来商议正事了。”捏在指间看个半天,花俟有些讶异地将灵珠收入囊中。
她此番游历不是来玩的,有要务在身。
花娓小姑姑不嫁不娶,膝下无儿女,将她视若己出,她感怀在心,欲为其解决一桩心事。
但如此这般,定会拂逆老国主的意思,是以她出门前并未告诉任何人,独自谋划着所有,也做好了回去会受到责难的准备。
要解决这事,李怀疏是其中关键一环,为使其尽快伤愈上路,花俟这几日除了丹药外,在吃食中也添了不少于魂躯修复有益的灵草。
这些灵草滋补归滋补,未经提炼,直接剁碎了加在饭菜里,味道就很一言难尽了。
一是为自己的冒进略表歉意,二为锻炼厨艺,待见到妹妹时好显露一手,花俟忖着两人应是可以自主进食了,正好稍微改善一下伙食,便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好菜。
又将饭桌就近布置在客舍隔壁,方便两人用饭。
处理了食材,炊具齐备,只差点火起灶,花俟左等右等,不见客舍内有动静,实在耐不住性子,顺着墙角轻手轻脚地摸了过去,做贼似的,正要屈指叩门,门却自个儿开了——
沈令仪未想到花俟在屋外,先是一怔,再将快要越过门槛的脚步收回,她原是想出去的,这会儿却八风不动地杵在门边,摆明了不让人进屋,好像在回护着什么。
所着仍是昨日那身雪白里衣,衣带系得规矩,衣服上也未见丝毫奇怪痕迹,但她整个人瞧着就是不大一样了。
之前或是沙场血腥气浸入骨缝,或是柔肠百结,她虽为天下主,却总显得心事重重,气质阴沉,眼下好比云开雾散,雪霁初晴。
她同李怀疏一样,无时无刻不挺直着背,双肩松而不垮,但后者是端正守礼,心比皎月,她是飞扬外放,削薄俊俏的身形藏着刀锋一般的锐意,一个轻飘飘的眼神便慑人得很。
“有事么?”沈令仪一出声,声线喑哑得她都讶异,揉了揉眉心,想使自己清醒些。
因花俟化作人形后稍矮她些,她扶着门框,眼睫低垂,明明是平素与人交谈时一样的表情,却流露出几分兴许自己都不晓得的柔软温情。
衣服遮不住头颈与双手,一扶门框,不小心将留下几道青紫痕迹的手背暴露人前,再想遮掩,又有些欲盖弥彰了。
沈令仪瞥一眼花俟,见她眼中含笑,探究意味甚浓,头痛得抿了抿唇,面上依稀有绯意飞过。
“欸?你先起了?”花俟直起身,见她这般,捉弄心起,踮起足尖左探右看,提高了声量关心道,“李怀疏,你还好么?”
养伤期,自是一日日见好了,她这一问,意有所指,叫人明白后很不好意思。
“她累得很,别吵她。”沈令仪瞧出花俟来此没什么正经事,一抬足,走了出去,也将花俟逼退出去,回身关上房门。
花俟觑了觑她伤痕累累的手背,似乎是被人咬的掐的,又一抬眉:“哦?累得很。”
沈令仪:“……”
眼下似乎说什么都容易惹人误解,尤其花俟根本是故意曲解,若换作平时,她定然似嘲似讽地回嘴几句,叫花俟无言以对,但前几日恢复的体力几乎一夜用尽,身上累得很,没力气与人争执。
一人一狐往河边走,花俟体香消散,蜂蝶弃她而去,扑向夹道两畔花丛,蝴蝶振翅,蜂鸣嗡嗡。
沈令仪想起什么,忽而止步:“你若是没事,我倒想起来我有件事。”
她问得正经,花俟便也肃色以待:“何事?”
“唔咳……”沈令仪低头,只见足下青草自青石板缝破出,坚韧却娇嫩,叫人不忍践踏,她稍挪步,问道,“你这里有洗澡的地方没有?”
花俟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来此是客,但沈令仪还不曾叨扰谁这许多时日,尤其花俟与她非亲非故,也不贪图她的权势,开口提要求总觉有些不妥。
兼之一提洗澡,花俟又会想入非非,在宫中,为皇室长青计,虽也有豹官记录帝王床笫之欢,但那毕竟是尽分内职责,与这般被人窥视的感觉相去甚远,她这才问得躲躲闪闪。
过一会儿,花俟自己回过味来,心说是否过分了些,压了压促狭的唇角,问道:“你洗还是她洗?”
“一起洗。”
沈令仪眼睫迟疑地一颤,不动声色地改口道:“我与她都洗洗,洁身符毕竟不是人间的东西,用不惯,身上总觉得汗津津的,不爽快。”
花俟倒是未听出有什么不对,在青丘国,她们狐族会成群结队地跳进河里泡水避暑,一起洗澡不是很正常?她可没想歪。
“我住的木屋旁有个澡堂,但离此处有些远,你们来回一趟恐怕吃力,这个好办,稍后我照搬一个即可。对了,穿过你们屋后那片竹林,有一池温泉,我平日生病疲惫都会去里面泡一泡,你们若是受得住水温,随意使用罢。”
沈令仪道:“多谢。”
花俟随口应一句,又问:“你们伤口养好了?沾得了水么?”
“嗯,多亏了你给的丹药,她腹部那道剑伤已开始结痂,今日也不是彻底清洗,避开伤处,用湿帕子好好擦擦,多少舒服些。”
说起正事,花俟没有不着边际地开玩笑,沈令仪身心放松,不再拘着自己,眉目恬淡地揉起了手腕。
她这手腕揉着很有一番讲究,只揉右手,玉白的指尖覆上去,轻揉一圈,翻转腕子,又轻揉一圈,好像受累的仅是这只手似的。
花俟不大明白,但沈令仪方才从客舍出来应是要问洗澡的事,却直至现下才想起来,不由笑她道:“李怀疏好不好,我不晓得,但瞧着……陛下好像不太好。”
“没有的事,我很好,从未这般好过。”
沈令仪松开腕子,闭着眼,浅浅呼吸一口,感受另一人在自己身上似有若无的气味,唇角噙着抹笑意。
花俟莫名有种直觉,若是见到了李怀疏,十之七八也是这般仿佛被人下蛊似的情态毕露。
她一只单身狐狸,仅是想象,便被肉麻得起了满身鸡皮疙瘩,撂下句“你们擦洗好,记得来吃饭”便逃也似的走开了。
金乌衔山,彩霞满天,两人擦洗了身子,更换衣服,回到客舍,在饭桌前坐下,不约而同地先揉了揉手腕。
花俟一边布置碗筷,一边奇怪问道:“你手怎么了?也跟她似的揉腕子?”
她问的李怀疏,也是出于好心,以为是否有甚隐伤当时未瞧出,这会儿却又暴露出来,毕竟青鸾那只鸟疯起来连玄镜都伤,谁知她会不会暗地里动了什么手脚。
“也?”李怀疏停下揉腕的动作,缓缓垂首,侧脸向沈令仪。
她双眼敷药,被布遮着,眼神未透露半寸,却连花俟也瞧得出她这一眼俱是关心,沈令仪将竹筷置于碗沿,以手支颐,悠哉道:“是啊,好疼好疼。”
花俟:“……”
陛下,你这演得未免太假,会有人上当么?
疑问才起,只见李怀疏稍顿一会儿,八成也猜出是哄人,却仍摸索着捉住了沈令仪的一双手腕,辨了辨左右,细细替对方揉起了右边腕子,边揉着,边在双耳窜起热意。
她揉了几下,沈令仪直看着她笑,又反转形势,翻过她的手腕,默不作声地替她揉捏起来,这次却颇为不同,揉了左边,又揉右边。
这叫一个旁若无人,两道呼吸好似纠缠在了一起。
花俟头一次觉得自己在玉清峡竟显得多余,她看得脸红,扇手送风,又追问一遍:“李姑娘,你还未说呢,手腕可是伤着了?”
李怀疏轻咳一声,胡诌道:“可能是落枕。”
“落枕?手?”花俟睁大了眼。
白布后的一双眼为难地闭了闭,说谎太难了,但想起自己昨夜被人翻过去,只得用双手支着床栏……如实说出也很艰难,她低着头,矜持地捏了捏指尖,苍白的面容流露出几分无助脆弱。
“鱼脍薄如蝉翼,肌理毕现,入口不觉血腥,反倒回甘。”沈令仪夹了菜,咽下去,赞美道,“花俟,你手艺真好。”
花俟怔住了,不自信道:“这道鱼脍我初次做,真这么好吃?”
她十分郑重地另取了支没用过的筷子,拈起片鱼脍,悬在眼前细细地看,纳闷道:“也还好罢?我的刀功明明很一般啊……”
她一心要为馋嘴的妹妹下厨,近日得空便在钻研厨艺,都快着了魔,沈令仪恰到好处将话题一转,她果然便忘了刨根究底。
李怀疏暗暗舒了口气,脸上与双耳的温度俱都慢慢回冷,她扭脸过去,沈令仪也在看她,她虽看不见,却没来由地在心底感受到了这道目光,与对方默契一笑。
花俟多半是偷师学来的厨艺,南北菜式摆满一桌,味道还真是不错。
酒足饭饱,花俟事先泡好了茶,斟给两人清口。
李怀疏找到自己面前那盏茶,用双手捧至唇边,轻吹了吹,再啜饮。
自从醒后,她常觉得乏力,做什么都喜欢用两只手,轻松些,却不知当下这个姿势使她瞧着像极了某种小动物,憨态可掬。
花俟看着一笑,她在人间这一年多,待得最久的地方便是长安,无论身在何处,从识海中分出少许灵力,或化作树叶,或附着在奴仆身上,像只眼似的,观察着李怀疏的一举一动,看她究竟秉性如何,与李识意关系究竟如何亲密……
来到无尽墟,李怀疏俨然已向花俟证明了她的确会为至亲至爱付出自己的全部,是性情十分纯正之人,足以深信。
“李姑娘,若是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能令弥因还魂,你也可以重返人间,你会否愿意一试?”
作者有话说:
上章八连锁,简直莫名其妙,只有车尾气了,你们自己脑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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