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烛照, 灯火通明。

  一行人在地底下走,这条散发着淡淡异香的甬道仿佛没有尽头,走过百来级石阶, 足尖落在宽阔的平台上,才初初有踏实的感觉, 却见濯春尘一个转身,又领着几人继续向下, 又是百来级石阶。

  不说这周遭景致单调乏味, 抬脚, 落地,再抬脚,再落地……重复不断地下楼,就像盯一个字盯久了会不认识一般, 她们的腿脚渐渐变得不听使唤, 脑子也陷入一种时间仿佛停顿了的混沌中。

  贺媞心心念念地想着蓍草汁, 反倒不受影响。

  看着前方贺媞的身影, 余光却涌入一级接一级的石阶,眼前不由有些发晕, 李怀疏又一次沿阶而下时左右脚互绊了一记,眼见要结结实实地跌倒,红色发带飘过眼前, 易泠及时将她扶住。

  但她自己也没好到哪去, 身子歪歪晃晃,但反应很快地撑住了身旁石壁,于是只能顺着这股力道将李怀疏也带了过去。

  濯春尘听见动静, 在近前停下, 举着雕刻了地狱莲纹样的灯盏朝她们一望, 淡蓝色幽光中却是先出现了贺媞,她披一件厚实的淡黄狐裘,一颗插满珠钗篦子的脑袋稍稍歪向右,人又闲适地抱着双臂,显然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蓍草汁的消息似乎使她振奋了不少。

  银白剑鞘直直磕过壁间,握剑的手背随之一阵锐痛,易泠微一抿唇,抬眸时望进了一双瞳色稍浅的眼中。她的另一只手揽在对方腰际,指尖下意识向内蜷了蜷,像是想要更紧地拥住这个人,却止于半途,不痛不痒地将衣料轻轻拢进掌心。

  这一瞬间发生的事始料未及,易泠不遮不掩的眼神被递到眼前。

  面具之下一双长睫细密的眼,旁的什么也瞧不见,脑海中却立时描摹出了另一副面容,李怀疏忽地有了一股将她面具掀起的冲动,但手一挨着便被握住了。

  “李三娘这般举止,便不失礼了?”易泠一抹讥诮的笑意浮在沙哑的声线中,叫人听了自觉羞惭。

  李怀疏一时忘了挣脱,怔怔看着她,又觉得她不是那个人了。

  也对,怎么可能。

  易泠松开她的手腕,低声道:“我幼时相貌尚可,但不幸遭了一场火灾,面容尽毁,声音也哑了。拥有过再失去,还不如呱呱坠地时便长得丑,旁人怜悯我的遭遇,却叫我自卑得很,后来戴上这面具才觉得一切又回到了从前。”

  “既是点头之交,又何必刨根究底?还是说……”易泠顿一顿,轻轻瞄她一眼,“你也有个妻子,也与我相似,也来到了这无尽墟?”

  濯春尘掩唇笑出声,听她二人妻子来妻子去的,贺媞却似若有所思般背过了身。

  发觉被人围观,李怀疏身上着火般从易泠怀中跳开,理了理衣服,又看了看她,多谢先碾过舌尖,但半日不到已说了太多次,略一顿,正正经经地道歉:“对不住,我并不知情,适才那样的举动不会再有。”

  “无妨。”易泠貌似宽和。

  李怀疏点一下头,犹有疑虑地深深看一眼她的狐狸面具,这才回过身。

  接着前行,易泠走在李怀疏身后,目光点过她在灯下泛红的耳朵,面具遮住的一双薄唇弯了弯,又上下碰了碰,依稀是“好骗”二字。

  “这鬼市竟没有其他来客么?”

  李怀疏抬手摸了摸石壁,照常理来说,越到地下越潮,但她掌心触及之处却很干燥。

  甬道乍现,自己也确实听见了人声熙攘,易泠心中怀揣着同样疑问。

  濯春尘道:“以幻术置景并非难事,但就好比造茅草屋与平地起高楼,这其中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能在能人异士齐聚的无尽墟中独占鳌头,这衡度司诸人岂是等闲之辈?在咱们走到地下,裂缝合上的刹那间,压阵的阵眼已完成了移位,是以客人走的通道各不相同,又怎会见到旁的来客呢?”濯春尘替易泠解惑道,“至于你说的吵嚷声,约莫是前一批客人刚好进了鬼市。”

  她步下石阶,衣角拂过地面。

  甬道中无风,一切灯烛却在同一时间无故熄灭,黑暗未按预想中到来,硕大的地狱莲在几人足下一朵接一朵盛放,真真是步步生莲,幽蓝色淡光如浪汹涌,将濯春尘两鬓间的白发映照得熠熠生辉。

  她在那刺目的光中抬指向前:“到了——”

  水墨画中,四道剪影已攀至俯瞰众生小的云霄处,来客的消息也由手下交到了衡度司副司长的手里。

  同样的鼻烟壶云楼绘在水墨盘的绢面上,随着最后一点墨渍消失,客人的来历立时吞吐于薄薄玉片。

  “左等右等,青鸾等的那只眼总算出现了。”副司长玄镜阅过玉片后,问那手下道,“司长大人呢?”

  手下道:“昨日便只身去了孽海台。”

  玄镜懒洋洋躺在榻上,眉心红钿画得似另一只眼,颇具神性,她敛眸道:“那青鸾必是晓得的,如此,不必管了,任那几人来去罢。”

  “青鸾年幼时为人所救,以身上一片眼翎聊以馈赠,虽设了诸多咒禁加以限制,但这等神力凡人岂可消受,日子久了便飘飘然忘了规矩。”

  手下迟疑道:“可人间太平似乎不是件坏事。”

  玄镜遽然睁眼,那红钿瞬时杀气腾腾,悲悯众生的神性反过来亦是睥睨众生的倨傲,她抬腕一甩,从袖中卷出一道气劲,将手下狠狠掼在地上,使他吐血不止。

  她冷声道:“天界凌驾六界之上,人间是兵连祸结,或是太平久安,即便最后殊途同归,天命仍归于同一人,但天道伦常,其中过程轮得到她一介凡人开天眼来干预么?”

  手下捂胸跪地,胸前俱是血迹,咳着嗽,将头垂得低低的,再不敢言。

  青鸾与玄镜俱是天界上仙,凡间诸事皆有籍在册,中原皇权更迭时却乱了套,五年兵祸没了,新登基的女帝也并未在阶前斩下侄儿首级。

  这事查下来与青鸾有关,她被贬到无尽墟伴着冥气苦修,玄镜怜其寂寞无依,也跟着来。

  因与冥君颇有些交情,两位上仙假以衡度司名义开市做生意,其实是在为冥府源源不断地输送银钱,顺便替那贪财的冥君揽一身骂名。

  神仙不沾铜臭,她二仙不过偶尔出出力,譬如轻轻松松造了鬼斧神工的鬼市,多数时候是冥君派遣的亲信在管理事务。

  “天眼在人间传承了这么多年,唯独传到她出了差错,我不信她未听祖训不知后果,明知却仍要以凡人之躯妄为,简直是蔑视天界!”

  玄镜想到自己与青鸾被牵累得无法回到天界,气得胸脯频颤,全然失了神仙气度。

  一入鬼市,濯春尘便说自己要先去登记,给了可以传音的符咒,叫三人四处逛逛,待会儿再汇合。

  符咒入怀放好,易泠望一眼李怀疏离去方向——说来奇怪,她既决意去孽海台领受天罚,也晓得自己恐怕连一缕游魂都无法苟存,应是了无生意,对鬼市也无甚兴趣才对,但她这里看看,那里瞅瞅,在摊前驻留的时间亦不算短,还与那店家慢慢攀谈起来。

  像是在精挑细选。

  猜想她不会走远,想来也遇不到什么危险,易泠扶了扶面具,握剑西行。

  即便没有濯春尘带路,这鬼市她也是要来的,无尽墟之行不全是为了李怀疏。

  就像她初入城时照井所见。

  水面微兴,杏花漫天,身着粉白衣裙的女子立于树下,背对着她,发髻高挽,露出一双雪白耳垂,易泠被黄泉水中幻象迷惑,张口唤这女子,再是高声也唤不得她回头,伸手去碰,那女子随即便被巍峨宫阙取代。

  足以照心的黄泉井仿佛在告诉她,登临九重天,坐拥山川月,才是她真正执念所在。

  “贵客?”店家的呼唤使易泠回了神。

  她倏然将剑握紧,另一只手转了转玻璃瓶身,那里头盛放的墨绿液体在鬼市特有的鬼火灯笼中呈现出奇异的颜色,抬眸问道:“你方才说这洗髓液有何用处?”

  这半爿铺面开在极偏僻处,外面以一家平平无奇的法器店加以掩饰,向杂役报了暗号之后才被悄然引入。

  店家是个俊俏的少年郎君,声音也干净好听,但在鬼市开店的俱是山精鬼怪,哪有正常人?兴许真身奇丑无比,才化作这般模样。

  “贵客第一次来?”店家显得警惕。

  两名高比梁柱的怪人立时向她张嘴露出獠牙,小舟似的大脚向前跨出一步,凶神恶煞,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易泠倒也不怵,淡淡瞥那两人一眼,走到店家身侧,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自觉落座,又沏一杯茶,茶盏置于唇边,轻吹了吹,优雅地啜了一口,真将自己当做了贵客。

  那店家见她底气颇足,举止间又贵气得令人不敢侧目,暗自忍了忍,心头更涌出几分奇怪,咳嗽一声,道:“你既找得到地方,也对得上暗号,便不该是第一次来,竟不知洗髓液用处?”

  “洗髓液名为洗髓,服下后可以疏通身上奇经八脉,没有武艺之人或是力大无穷或是身形矫健,假若身负武艺更是会蜕变得如铜皮铁骨般刀枪不入,披创流血是小事,缺胳膊少腿也能活,唯有斩断头颅才会断气。”

  易泠呵呵一笑,眼中笑意清清淡淡,店家却被她看得脊背生寒,听她问道:“我说的对么?”

  “大人是……”

  店家态度大变,仔细端详过这戴面具的女子,又不知想到什么及时收住嘴,掩唇后松了手,蘸了蘸茶水,在桌面上潦草写个崔字,见易泠点了头,才接着道:“此前一直是姓何的那位大人与我们交涉,却不想今日是另一位大人前来,适才唐突了。”

  这精怪学人学得像,变脸快,文绉绉的不说,仪态也要捏足,语罢,还起身鞠了个躬。

  易泠强忍住笑,既然这店家已将她当作崔庸的人,她正好将计就计问出一些有用的信息来,横竖自己戴着面具,声音也是假的,即便之后被识破,他又能向崔庸提供什么方便寻人的特征呢?

  在鬼市中逛了一会儿,李怀疏已将濯春尘给她的骨券用得差不多了,乾坤袋太贵,她买不起,好在符咒店的店家将她买的几十张符纸都装在了一个包袱里,其他杂七杂八的也正好装进去。想想自己前世生在名门,从小衣食富足,几时为银钱发愁过,她不禁苦笑。

  正欲以传音符询问大家去哪里汇合,身旁忽而传来一道老迈的声音:“姑娘,老朽前次卖给你的毒药好用么?”

  李怀疏侧头去看,是个背上生了一坨大肉球的老伯,他的摊子左右俱是富丽堂皇的店铺,衬得中间的小地摊很不起眼,难怪自己会略过。

  眼下定睛再瞧,地上铺的油毡布摆满了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用来张伞的竹竿也缠绕着五彩布,悬着大大小小的铜铃,那铜铃似乎没有铃舌,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整个摊面,连带着盯着她咯咯笑的老伯,越看越觉得诡异。

  说不定是认错人了,李怀疏抬脚要走,忽地想起什么,又倒了回去,在摊子前蹲下,问道:“什么毒药?”

  那老伯双眼浑浊,覆着一层厚厚的眼翳,浑然像个瞎子,却笃定初次造访无尽墟的李怀疏便是前次光顾生意之人,手撑在蛇头拐杖上,偏着头,阴邪笑道:“姑娘忘性真大,竟不记得自己买了拢香……”

  另一头,濯春尘离开前向贺媞指明了卖蓍草汁的店铺如何去,贺媞毫不犹豫,直奔向那儿。

  濯春尘说蓍草虽然一年一生,但黄泉九大支流岸边都有,储存草汁的方法也很成熟了,卖蓍草汁的店铺就像人间的茶肆一般随处都有,贺媞去的是离自己最近那处,却不想店铺前人山人海,轮到她时都不晓得还有没有了。

  她心急,仗着一张好面容不断跟前头的顾客调换位置,也有不愿换的,但一转头看她两眼噙泪,说不出的可怜,竟都心软了。

  一来二去,约莫半盏茶功夫,便轮到了贺媞。

  “要几杯?”店铺里人人统一着装,站在柜台边的是一年轻女子,抬头望一眼贺媞,又低头,有气无力地问道。

  贺媞将自己没用过的骨券往柜台上一搁,水汪汪的眼睛放着光,道:“有多少要多少!”

  年轻女子:“……”

  似被她的豪横噎到,那女子无语了半天,从旁取来一支狼毫,咬着笔杆问道:“姓名?生卒年?生前是何方人士……”

  贺媞逐一回答,女子将纸上记录交给另一人,另一人走向后头忙碌一阵,很快去而复返,却没端来蓍草汁,而是对眼前眼圈通红的妇人道:“你可是有位旧友叫郑毓?她曾为你寄存了一只魇灵,你的蓍草汁里要加上这味魇灵么?”

  喉头似被郑毓二字堵住,贺媞说不出话,却听周围有人惊讶道:“魇灵?千金难易之物,看你岁数也不大,能与你结交之人也没多少骨券罢?竟舍得为你买下魇灵?”

  “魇灵……有什么用?”贺媞不懂。

  那人欸了一声,道:“寻常的蓍草汁只能借河灯烛火见到虚幻景象,魇灵可以助你入梦啊!那梦简直有如实境,进去以后闻得到花香,掬得了清水,也能拥住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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