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中人潮汹涌, 贺媞侧过脸时没有见到李怀疏几人,她未撑伞,形单影只地逆着人流走向边上一口黄泉井, 一时之间,眼中似乎只剩下那口井, 步履不停地靠近,越走越快, 细密的雨丝湿了她的面庞与衣衫, 她却浑不在意。

  贺媞站在井边, 眼睛眨也不眨地往里看去,那黄泉水不知映出了什么景象,她捉袖掩唇,又是哭又是笑, 半跪下去, 抱着水井不肯松手。

  “是你们认识的人?”濯春尘抬手一指, 又见那气质雍容的妇人魂被勾住似的, 几乎要将自己的头颈埋进水井了,蹙眉道, “不好,快去制住她,未投胎之前碰了黄泉水是要烂脸毁容的!”

  话音未落, 身边两人已飞奔而去, 李怀疏一手执伞,一手提着衣角在积水的青石板上落下匆忙的足印,易泠看着她脑后轻甩的水墨发带, 忽而将步伐放慢了, 这时濯春尘紧赶而至, 微喘着气道:“是你家中长辈么?”

  二人方才齐齐朝那妇人望去,濯春尘才有此问。

  拇指轻抵伞骨,易泠握一把红伞慢慢走着,目视前方不看脚下,却能轻盈地避开水坑,像是在雨中闲庭信步,她否认道:“不是,是那李三娘停步去望,我好奇,也跟着看了几眼。”

  她口吻认真,不像骗人,濯春尘点了点头,未去深思,再抬头一望,前方不远处,李怀疏已及时按住妇人双肩,发狠将她带离了井边。

  李怀疏手中红伞跌落在地,集市高悬的千百盏灯笼透过伞面洒下一地红光。

  眼前不再是泛黄的井水,郑毓的面容也随之消失,贺媞膝盖着地,垂眼看着覆着红光的石纹,未落的眼泪积蓄在眼眶,眼前朦朦胧胧,她吸吸鼻子,丢了魂似的,又要不管不顾地冲向黄泉井。

  “殿下,别去。”李怀疏径直来到贺媞与水井间,阻隔了她缠绵不舍的视线,按住她双肩的手更用力了些。

  一声殿下,贺媞神智慢慢清醒,后宫妃位不等,称呼也各有讲究,殿下之尊称唯独皇后与皇太后能够享有。

  初入宫,她只是个位份卑微需郑毓护持的如嫔,待她费尽心机扳倒惠妃,终于被唤作殿下时,郑毓已不在了。

  多年以来,贺媞以为最大的遗憾早在郑毓入宫为妃时便已写就,其后种种,不过是她执意强求,但那幅郑毓未送出的画卷又告诉了她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真实的答案,非她强求,也非她一厢情愿,画中郑毓所捧红豆是她秘而不宣的爱意。

  最大的遗憾其实是阴阳相隔,是一生一死,叫所有大大小小的遗憾都只能被万念俱灰填满。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她想郑毓想了十几二十载,想得华发未披霜便被刻骨的思念早早地蛀空了身躯,从郑毓去后,每一日都似行尸走肉。

  到头来,却也没梦见过她几回。

  记忆总会慢慢淡褪,真要全都忘了那才好呢,但只消记得住郑毓这个名字,便能穿针引钱般串起一切好的不好的与她有关的情绪,躲得过什么?

  贺媞灰扑扑地坐在地上,轻风伴细雨,吹动了支在地面的伞,红光流转,照不出她半分喜庆,像是高朋满座的婚宴上少了半边的囍字,热闹徒有其表,根本是穷其一生,难得圆满。

  一身华服被雨水浸湿,上下睫毛也湿漉漉的,不知是雨是泪,贺媞双唇难以自制地颤动,她费了好大的劲才使痴迷涣散的眼神重新聚焦,怔怔地看着李怀疏,将这人仔细认了认,酸胀的胸腔悲鸣阵阵,开口时都带着泪音:“原来是你,你死了这么久怎么也还在这儿?”

  这事说来话长,李怀疏看贺媞也不像想听的模样,凄楚悲苦清晰地映在她寸寸肌肤上,难受得喉头一动,只是说:“您先起来,我们寻个地方躲雨,慢慢说。”

  贺媞借她搀扶恍恍惚惚地站起身,目光越过她肩膀,胶着井边不肯放,喃喃道:“那口井……”

  “镜花水月,捞不着的。”李怀疏以看透似的语气慢慢说道,双手仍置于贺媞双肩,便顺势轻轻抚了抚她后背。

  她较之贺媞年幼不少,但兴许是过早地成为了一家之主,揠苗助长竟也能长成参天大树的经历狠狠磨炼了心志,安慰年长者也挺像那么回事。

  这份温柔像极了郑毓,又何尝不是镜花水月呢?贺媞在心中惨然一问。

  濯春尘拾起地上红伞,递给贺媞,大方笑道:“且用着罢,这方圆十里处处落雨,有几家黑心肠的店铺联手布了这一年到头都不会放晴的雨景,就是为了方便卖雨具。”

  “伞就三把,你们不如挤一挤……”她又转头看向另外二人,话落一半便颇有自知之明地住了嘴。

  她多余提议,易泠站在李怀疏身侧,默不作声地将伞面微倾,自己小半个肩膀暴露在雨中。

  淋了这么一会儿雨,李怀疏头发湿了大半,脸上也都是水,怀中绢子湿得没法用,她索性捉起衣袖还算干净的一角随意抹了抹面颊,视线没被雨水遮住就好。

  她向来是不在意自己外貌的,随意擦拭的动作未有半分落魄,反而利落至极,这样的不在意与她一尘不染的风骨大相径庭,浑然有股清清冷冷的距离感,旁人看不透她,也更是好奇里头是否藏着腐坏的另一面。

  湿哒哒的发丝乱贴面颊,这一点凌乱落在旁人心间是不小心沾染的朱砂,十分醒目。擦不干,拭不净,倒是叫人起了些恶劣的念头,干脆将红墨尽数泼洒在纸上,彻彻底底地玷污了才好。

  从旁倾斜的伞替她遮住了雨,李怀疏揪着衣袖拧水的动作顿了顿,知道是谁,也不抬头,抿唇道了声:“多谢。”

  接着,视线中伸来修长匀净的指头,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捏住了她的下颌,稍稍往上一抬,李怀疏不客气地握紧对方手腕,用力甩开,向后退道:“几次三番,你未免也太失礼了。”

  这道眼神很冰冷,比起从前对沈令仪的欲拒还迎,真是将拒绝明明白白地表露出来。

  易泠没生气,却是笑了一声,伞面紧随着她退后的举动再体贴地移了移,以指背抚过李怀疏鼻尖上的水珠,又从怀中摸出了自己的丝绢,递给她,淡声道:“这里没擦好。”

  说罢,便执伞静静站着,别说冒犯了,连一个字也再未从嘴里蹦出来,好像方才就只是在试探她的反应。

  李怀疏擦干水珠,丝绢握在手上,犹豫了一下,才道:“等洗干净了再还给你。”

  “随意。”易泠心情很好似的,唇边浮起淡淡的笑意,甚至在李怀疏听来觉得有些宠溺,随她还不还,也随她洗不洗。

  同一伞下并肩行走,普普通通的两个字莫名其妙将她听得耳朵都红了,李怀疏不由悄悄看了易泠一眼。

  只见她目不斜视地走在夜风中,即便戴着张狐狸面具,长什么样子都见不到,但周身气度不凡,路过灯笼底下,这一瞬间笼罩过来的光影都很迷人,引来无数行人侧目。

  丝缎般顺滑墨黑的长发以一只莲花金冠束起,那金冠嵌着精致繁复的花饰,正中缀着一颗小巧的明珠,两侧玛瑙色泽如血,两根红色发带穿过玛瑙旁侧的镂空,系了结,翩然垂坠在身后,细细长长,直达腰际。

  普通人驾驭不了这么长的发带,会被反衬得身材矮小。她却不同,一手执伞,一手握剑,肩背挺直,腰身细却显得有力,但不似男子般硬朗,女子的柔美处处可见,又生得高挑,走起路来与两条随风飞扬的发带相得益彰,端的是风流潇洒。

  丑陋?也就只是声音确实不怎么好听。李怀疏认为这人可能满嘴谎言,不知目的究竟为何,她看着易泠的身形,越看越觉得有些眼熟……

  恰此时,一行人走过了常年飘雨的路段,纷纷收了伞。

  出神之际,李怀疏未留意到身侧有马车疾驰而过,那辆马车车前悬着两盏泛着幽蓝色淡光的灯笼,燃的不是蜡烛,是粼粼鬼火,灯笼上画着妖冶绽放的地狱莲,濯春尘认出是衡度司用车,忙将同伴挤到内侧,并道:“小心——”

  伞与剑同握,易泠及时揽过李怀疏腰身,将她抱入怀中,使其惊险地与马车擦肩而过。

  察觉到胸前另一份柔软,李怀疏面颊一热,不自在地躲了躲易泠的眸光,低声道:“谢谢。”

  “你对我就只会说这两个字么?”易泠松了手,目光微妙地在她泛红的耳廓轻轻点了点。

  李怀疏理了理衣服,回忆自己适才并未闻到易泠身上有萦绕不散的檀香味道,这不似沈令仪的风格,她暂按下疑问,轻咳一声,正色道:“毕竟点头之交。再者,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并不是你的妻子,言行间注意些分寸是应该的。”

  眼前人但笑不语,深深地看她一眼,不知是对她哪句话不满意,以两指将纷乱中飘到了身前的发带拂向后,又将手中伞还给了濯春尘。

  濯春尘将李怀疏上下看了看,一面先后将三把伞收入乾坤袋,一面关怀道:“没事罢?”

  “没事。”李怀疏道。

  贺媞仍是一副失魂落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模样,倒也跟着走了过来。

  说话间,那马车已奔得无影无踪,留下一地狼藉,似她们这般无辜遭难的路人也有不少,大家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愤怒地对着尘土飞扬的空气指责。

  易泠忽而道:“像这般在闹市中肆意纵马,在无尽墟竟是被允许的么?”

  路过一戴着素白陶制面具的男子,牵着一条纸扎的簪花红腮小狗,在狗吠声中笑道:“旁人不行,但那是衡度司,在无尽墟是横着走的存在。”

  这听起来似乎是官署的名字,李怀疏心里想着也便问了出来。

  “非也。”濯春尘走到一处地摊面前挑挑拣拣,用骨券兑了几张净衣符,分发给或多或少淋了雨的几人。

  她将净衣符向上抛掷,那张黄纸落到一半,竟听话地悬在眼前,随着她并指抚过纸身,符咒倏然间被红光烧成灰烬,而濯春尘身上的衣服立时干了不说,原先衣角沾染的雨水污渍也不见了。

  几人有样学样,边听濯春尘解释道:“这衡度司其实是无尽墟最大的生意场,你们可以想象一下,有个人长袖善舞,连官府都能买通,又一举收走了长安东西两市的归属权,那该是何等的嚣张跋扈,富可敌国?这个人便是衡度司的创立者,但这位司长大人从未露过面,无人知其是男是女。”

  “所以‘衡度’二字取的是平衡市价,度量全城之意?”李怀疏淡淡一笑,“那的确是很嚣张。”

  濯春尘道:“我们此行接触不了衡度司的大人物,倒是不必太在意。”

  往右面一指,几家成衣店并排而立,她走在前,口中道:“走罢,这便去购置冬装。”

  贺媞拾阶而上,又踮了踮脚,伸颈眺望,几十米之外就没有这么多店铺了,连走在路上的行人都少了许多,因为下着大雪,举步维艰,满目皆是阴晦的景象。

  她道一声“真是稀奇”,却未因这一路所见的种种稀奇而变得对此地产生留念,甚至这些在她眼中还不如能使她望见郑毓的一口井。

  几人分别购置了狐裘大氅,披在衣服外面,又换上毛绒长靴,濯春尘领着她们冒雪前行,因穿得厚便不觉得有多冷,只是不好走,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厚厚的积雪中,每一步都犹如跋涉。

  走了不知多久,一座造型奇异像鼻烟壶的建筑悬空出现在眼前,濯春尘以外的几人仰头看着第一层,脖子都望酸了,啧啧称奇之余也很奇怪,连云梯都没有,怎么上去?

  濯春尘数了数地砖,然后走到其中一处,解下腕上如意钮,就这么普普通通地放在地砖中间。

  众人围拢过来,同时也察觉出脚底下轰隆隆的震动,濯春尘展臂带她们后退,只听一阵阵好似天塌地陷的巨响传来,地面像是被外力劈开似的,赫然出现了一条裂缝,那裂缝越变越大,大得恰如一块地砖那般大小,石梯通道就这么被递到了众人眼前。

  “漂浮在云上的建筑,路却在脚下,有趣。”易泠抱剑望了望里面,只见灯火通明,隐隐有喧闹的人声传来。

  濯春尘收了如意钮,走在队伍前头,易泠自觉押后,将贺媞与李怀疏护在中间。

  随着她们一路走向下,那云上的鼻烟壶高楼仿佛水墨画一般多出了四道正在爬梯而上的剪影,黑乎乎几团,游蛇一般在画上滑动着,只依稀瞧得清都是女子。

  “这地下是衡度司最隐秘的鬼市,没有熟客是领不进来的。”

  李怀疏问道:“里面都会卖什么?”

  “卖的东西多了去了,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鬼市买不到的。”濯春尘道,“我们要买的是蓍草汁。”

  她说这话时看着贺媞,贺媞懒懒地掀了掀眼皮,不搭腔,她便笑了一声替自己解围,看着路,道:“子夜时分会自人间漂来河灯,将河灯拾起,并在鬼市购买蓍草汁饮下,便可自河灯烛火中见到想见之人的景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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