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后, 飞船抵达回都。

  将飞船停在城关外,他们用通关路引进入都城。

  沈初霁来到回都不仅是为了和秦子延见面,更重要是第三座神殿就建在这里。

  因此, 回都百姓受到影响比较小,相对而言还算繁荣。

  “秦国近些年来情况如何?”沈初霁问道。

  闻言, 薛侓叹息一声:“道长有所不知, 如今秦国已是内忧外患。”

  “陛下闭关这段时间,朝政由我薛家暂代处理。偏远地区先降天灾,再生瘟疫, 家畜被感染,粮食供不应求, 百姓病的病死、饿的饿死、冻的冻死。这些年边疆战事不断, 朝中只能勉强为军营供给粮草, 对受灾百姓已然无能为力,因此在国内掀起不少反抗力量。”

  薛侓耷拉肩膀,声音干涩:“可是我军抵御外敌就已精疲力尽, 实在没有精力再去安抚内乱。如今之所以能够坚持下来,乃是各国情况与秦国不相上下,但又不得不打, 一些戍边将士早已对朝廷心生不满, 擅自到他国奸淫掳掠, 这样的局势不反抗只会死得更惨。”

  沈初霁目光深远, 眼中像蒙着一层薄薄雾气,看不清真实情绪。

  “恐怕不止罢。”沈初霁笑得不真切, “人间界如你这般结成灵核之人, 在战场应是大有用处,强行征兵不曾有过吗?”

  薛侓停顿片刻:“自是有的。”

  沈初霁笑了笑, 不在多言。

  灵力对于他们来说,已然成为一个强大武器,说不清他们是更加惧怕它,还是更加依赖。

  无法使用这股力量的人,在灵力侵蚀下放大了欲望;能够善用这股力量的人,认识到了它的强大之处,最后还能够舍去吗?

  沈初霁与楼西北、秦少宁二人同乘一辆马车入宫。

  滚滚向前的车轮碾着一地泥尘,马车轻微晃动,沈初霁掀开眼帘,看着靠坐车壁若有所思的两人。

  “今日为何如此沉默。”沈初霁问道。

  楼西北伸个懒腰,将身体靠在他肩上,含糊道:“累了。”

  秦少宁目光掠过二人,旋即垂落在膝盖,问道:“沈兄,怎么才能阻止这一切?”

  沈初霁道:“阻止不了。”

  “那这样下去,迟早有一日他们会死在自己人手里。”

  “阻止不了,但是可以改善。”

  “如何改善?”

  “将流失在人间界的灵力全部收回,再次封印域海结界,一切归为原点。”沈初霁顿了顿,“即使如此,人间界亦需要几十、上百年的时间修复。”

  “你有办法了,是吗?”秦少宁问道。

  “嗯。”沈初霁看着秦少宁,眼神充满深意,“但是我需要封神榜才能做到。”

  楼西北闭着眼睛小憩,对他们之间的讨论充耳不闻。

  秦少宁思忖片刻:“我可以帮你把封神榜拿回来。”

  听到这里,楼西北终于睁开眼睛,漫不经心地说:“不需要,我自会帮他抢回来。”

  秦少宁道:“我可以更容易地拿到。”

  沈初霁捏了捏楼西北的手指,示意他不要说话。

  楼西北略有不满,反手扣住他的五指,紧紧与他十指相扣。

  “秦公子有何办法?”

  秦少宁抬眸,看着二人纠缠在一起的双手,目光闪烁,说道:“下界之前,谢风清来找过我。他好像知道很多和你有关的事情,他想让我阻止你收回流向人间界的灵力。”

  “你答应了?”沈初霁目光沉沉,看不出情绪。

  “嗯。”秦少宁点头,“但是现在我不想那么做,灵力带给凡人的伤害太大了,我想帮你。”

  沈初霁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薛侓坐在车前驭马,不知是否能够听见他们的讨论之声。

  秦少宁垂在身侧的五指不自觉地卷缩,咬着舌尖,说道:“他不知道你打算怎么收回灵力,所以我想利用这个情报,把封神榜骗过来。”

  沈初霁笑问:“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秦少宁一时有些哑然,“对不起,之前是我误会了你。所以,我现在想补偿你。”

  沈初霁神色淡淡,说道:“不过,如果你能将封神榜拿回来,就算告诉你也无妨,你们阻止不了。”

  “人间界九座神像皆有我布下的阵法,可以将信仰之力转化为灵力吸收。如今几百年过去,阵法早已足够容纳人间界所有灵力。那道阵法除我之外无人能够唤醒,就算神像被破坏阵法依旧存在。”沈初霁声音微顿,笑了一下,“毕竟信仰之力源于信徒本心,只要他们依旧信奉神像,信仰就会一直存在。”

  秦少宁仿佛捕捉到什么,绷紧身体,问道:“也就是说,只有他们不再信奉神像时,信仰之力才会消失。”

  沈初霁深深看着他,没再言语。

  马车缓缓行驶,车轮碾过地板发出细碎声音。

  秦少宁低下头,说道:“我会把封神榜骗回来。”

  沈初霁垂眸,莞尔:“那便多谢了。”

  马车停在宫门外,秦少宁借故离开。

  良久,楼西北睁开眼睛,在车厢落下一道结界。

  他意味深长看着沈初霁,说道:“你故意说给他们听?”

  沈初霁失笑:“他们?”

  “秦少宁和薛侓。”

  沈初霁脸上依旧带笑:“不是我故意为之,而是秦少宁故意为之。”

  楼西北蹙眉看着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沈初霁看着他的眼睛,半晌无奈叹了一声:“我要杜绝他飞升的可能。”

  “那你让我杀了他不就好了?何必这么麻烦。”

  沈初霁却摇头:“你杀不了他,能杀他的只有我。”

  “因为神骨?”

  “嗯。”

  “那你和谢风清……”

  沈初霁笑道:“谢风清就是秦肆,亦是秦子延。”

  “你何时发现的?”

  “秦肆身份我早已知晓,至于谢风情,起初有所怀疑,如今可以确定了。”

  楼西北诧异道:“他一人分饰三角?”

  “嗯,他习了分魂之术。与薛度回到人间界时,便留下了秦肆。”

  楼西北并未听过分魂之术,想来和小猴子习得的离魂之术差不多。

  抚云顶毕竟是曾经的修真界第一仙门,会一些不为人知的秘术应当不算奇怪。

  “那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想做什么我大抵可以猜到。”

  无非是想让秦少宁飞升。

  后面这句话,沈初霁并未说出来。

  沈初霁之所以将计就计,只是想知道秦少宁是不是一定要飞升。如果他不惜一切代价都要飞升,那么,沈初霁就只能杀了他。

  “他想做什么?”楼西北追问道。

  楼西北感觉头顶像罩着挥不开的阴霾,分明已经知晓了不少沈初霁相关的事情,可是沈初霁身上依旧存在着化不开的谜团。

  令楼西北感到极度不安。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觉得不安。

  沈初霁并未正面回答:“再过不久你就知道了。”

  马车停下时,他们来到一座宫殿前。

  薛侓前去通报,片刻后回来,将楼西北在内其他人引到偏殿中,让沈初霁一人进入了主殿。

  告别众人,沈初霁独自走进寝殿。

  空旷大殿立着几扇屏风,绕过屏风看见案前香炉冒着缕缕青烟。

  两位青衣宫女站在龙榻两侧,朝沈初霁做了个“请”的手势。

  榻前层层叠叠的床幔挡住视线,沈初霁朝两人点头回应,随后掀开床幔走了进去。

  床沿坐着一位青年,肩上披着外袍,脸色苍白,瘦骨嶙峋,一双又黑又亮的眸子注视着沈初霁,唤道:“师父,你来了。”

  是了,这就是秦子延真实的模样。

  “嗯。”沈初霁走到床前,扣住他的手腕,查探脉搏,十分微弱。

  “我提醒过你,分魂之术对身体影响巨大,再这样下去,你身体就先承受不住了。”

  秦子延想说什么,嘴先张开就忍不住轻咳起来。

  到底与自己有着师徒情谊,沈初霁皱住眉头,说道:“我有位师妹医术很好……”

  “师父。”秦子延拉住他的袖子,“我又不是生病,身体快枯死了而已。”

  良久,沈初霁沉叹一声:“何必呢?”

  秦子延笑说:“师父不必在意,作为秦肆留在修真界,本就是我的决定。师父阻止过,只是我不听而已。”

  秦子延话中不无试探之意,想知道沈初霁是否看出自己另一个分魂——谢风清。

  沈初霁并未拆穿他,问道:“值得吗?”

  “值得。”秦子延不假思索点头,“至少我帮到了师父。”

  秦子延垂下眼睫,神情显得十分没落:“如果,子延能像师父一样飞升就好了,那么无论师父想做什么,我都可以帮你。”

  “你帮我把秦少宁抚养长大了。”沈初霁温声道,“他是个好孩子,你也是。”

  秦子延拉住他的袖口,抬起头,眼中萦绕着雾气:“师父,那你和宁儿都好好活着,不好吗?只要他飞升了,你们就可以一起飞升……”

  “子延,我应该没跟你说过,他能带我一起飞升。”

  沈初霁定定看着他。

  秦子延神色一怔,喃喃道:“师父我……”

  “如果秦少宁来找你,把封神榜给他罢。”

  秦子延手指力道骤然收紧:“师父!”

  “你知道了?谢风清……”

  沈初霁叹息道:“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无论是为了我,还是少宁。”

  秦子延眼角垂着泪珠,紧紧攥住他的袖口,问道:“没有其他办法吗?我们一起、所有人一起,至少不要让你一个人。”

  沈初霁神色复杂,拭去他的眼泪,说道:“当年我爹已入飞升境界,他和师兄师姐合力才勉强修补了结界。你知道吗?那道破损的结界甚至不如一个拳头大小,但是他们的魂魄至今被困在暗无天日的域海海底,你觉得仅凭凡人之力,能够以绝后患吗?”

  “那你就飞升啊!这是凡人应该遭受的劫难,就让我们自己承受不好吗?!”秦子延情绪变得激动,捂着胸膛重重咳嗽起来,“就因为你是沈初霁,就因为你能飞升,就要你代替我们去死吗?”

  “师父,师父,你信不信?你信不信?那些信奉你的人,那些蠢货,他们根本就不值得!我已经让人散布了假消息,神像会收回他们得到的神力,神像才导致一部分人没有得到神力,你猜他们会怎么做?他们一定会毁了你几百年的心血,你明明在拼死救他们,他们却憎恨你剥夺了他们的神力!他们的信仰根本不值一提!我就是要让你看清楚,他们根本不值得!”

  秦子延哽咽道:“师父,他们死了终有轮回之日,那你呢?你还有什么?”

  沈初霁沉默擦拭他的眼泪,看着他撕心裂肺地咳嗽,眼中不禁溢出一丝心疼。

  “子延,我当年为何活下来你还记得吗?”

  沈初霁坐在塌边,看着他消瘦的脸颊,竟然有些想不起他幼时的模样。

  秦子延曾是一个乖巧又听话的孩子,长得白白净净,笑起来时脸颊有两个酒窝,天真无邪。

  仔细想想,他已经许久不曾见过秦子延真实的模样了。

  “当年,我爹将我困在结界中,不许我和他们一起牺牲。他说,在他的卦里,我是人间两界的一线生机,对我来说,从那时起我就和他们一起死了。”

  “我不想他们白白牺牲,不想他们甘愿困在海底四百多年最终还是没能改变结果。我不单单要救世人,我更要救他们,我不在乎值不值得,不需要世人记得我、爱戴我,我只想他们活着。”

  “无论好人坏人,痛苦也好,享受也好,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什么都好,我只想一切恢复原状。”

  秦子延抬起通红的眸子,眼中不知是爱、是恨,还是别的。

  “那我呢?楼西北呢?抚云顶那些弟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