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东方,光辉万丈。
古阳关城头上,一杆燕字王旗迎风摆动,肆意招展。
旗杆之下,一身银甲鲜亮的宁折提矛而立,举目向城外眺望。
初升东阳如同一线潮水由东向西缓缓铺洒大地,与黑压压一片的北契大军形成鲜明对比,尤其是那一杆杆随着马背上下起伏的王帐大纛,格外扎眼。
“李长安,我北契铁蹄今日必踏破古阳关!”
一道低沉嗓音传至耳畔,犹如暮鼓晨钟。
关内所有北雍将士都听见了,人人脸上愤慨激昂,想过古阳关?那便从我们燕字军的尸首上踏过去!
一个身披玄甲的魁梧身影缓步走上城头,站在宁折身侧,并肩而望。
不必去看,宁折也知来人是谁,他一手叉腰,一手将烛龙矛重重顿在脚边,轻笑道:“好大的口气啊,若是老顾那老小子在,开战前定要去阵前先骂个痛快,旁的不说,那老小子骂人的本事咱们哥仨都望尘莫及。”
同为四王将的曹十兵憨厚一笑,不置可否。
密密麻麻的北契大军犹如蝗虫过境,正缓缓向南推移,马蹄扬起的尘土漫天飞扬,好似一场前所未有的狂沙飓风即将压城。
宁折微眯起眼,轻叹道:“王爷不是下了令,让你们玄甲铁骑老实待在洛阳城,你这个主将怎的擅离职守?我还指望来年清明有兄弟为我祭酒,你若跟我一块儿上了战场,咱们就只能做邻居了,老顾平日里就不着调,到时候肯定忘的一干二净,难不成你还指望那个滴酒不沾的蔡近臣?”
为人爽利的宁折少有这般唠叨的时候,曹十兵摇头笑道:“你放心,顾袭会记得的,近臣也会记得的。”
宁折没再言语,只是微微侧头瞥了一眼这个同朝为将十几年的手足兄弟,释然一笑。
北契大军攻城在即,只等号角冲锋。
在此之前,有辆不起眼的马车从北凉道而来,没有入城却是径直去了东郊的北雍王府,马车里是那件本该在几日前与喜服凤袍一同送来的藩王蟒袍,以及一位手捧蟒袍的织衣小娘。
小娘名叫芸娘,来此之前,听说北契大军压境,织造局谁都不愿接下这个烫手山芋,最后主官大人发话,天亮以前谁能将蟒袍送到王府赏银百两,当时仍旧无人吭声,只有她站了出来。不为别的,只因她在织造局这段时日听人说救下瓮城的恩公极有可能就是那位北雍王爷,原以为此生再无相见之日,如今她只想当面与那人言一声感谢。
头一回来这种高庭府第,芸娘忐忑不安的跟在那位老管事身后,小心翼翼捧着那只装有亲王蟒袍的檀盒,时至今日她仍是想不明白,如恩公这般高高在上的皇亲贵胄怎会在意她们这些小民的生死,甚至不惜以身犯险。只是偶尔回想起那张温和笑脸,亲近之情油然而生,她便又有些想的明白了。
老管事领着她来到那座湖畔小院,正瞧见两个女子沿着湖边携手走来,她一眼便认出了那袭青衫,正是救她母女二人于水火的恩公。
老管事上前道明了来意,抬手朝芸娘招呼,却见她呆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那张笑脸一如既往的温和,走到她跟前,李长安咦了一声,“怎么是你?”
迎上那双好看的丹凤眸子,芸娘这才恍然回神,赶忙低下头捧起檀盒,颤着声道:“芸娘奉命给恩……不是,给王爷送来这件蟒袍。”
李长安笑了笑也没言语,只接过檀盒便带着身边的白衣女子进了小院。
老管事招呼芸娘一同到院中等候,见这小娘子一副提心吊胆的模样,沈昱笑呵呵的宽慰道:“姑娘不必这般拘谨,咱们王爷向来都好说话的很,这蟒袍迟了是迟了些,但好在送来了,王爷定不会怪罪于你,大不了一会儿,老奴替你说些好话便是。”
芸娘笑容仍有些僵硬,但微微垂首道了声谢。
屋内,李长安默默脱下青衫,换上那件独一无二的白金蟒纹袍,今日的她不再是江湖上那一袭自在青衫,而是要以商歌藩王的身份站在北契大军之前!
期间她没让洛阳帮手,穿戴好之后,洛阳才上前替她正了正腰带衣襟。
随后洛阳将青霜神术挂于腰间,走到李长安身边,她转头与她对望一眼,两人心意相通,无需再言语。
李长安轻轻吸了口气,缓缓抬手,拉开房门。
院中正在走神的芸娘只觉眼前一亮,那身她亲手缝制了几十个日夜的白金蟒袍便到了跟前,只听得那人温声道了一句“早些回去”,便与她擦肩而过。
芸娘来不及多想,慌忙转身朝那背影欠身一拜:“愿王爷,平安归来。”
不是凯旋,而是平安。
那背影没有回头,耳边却随风轻轻传来一声谢谢。
芸娘蓦然一怔,本该是她道谢才是啊。
关外,北契步卒在战场监官的督促下,将两千余架三丈高的巨大投石车陆续推向阵前,以古阳关为弧心,列阵成半弧扇形。其中还参杂着数百辆大小不一的箭楼车,负责推车的无一不是身形壮硕膂力惊人的草原健卒,每座箭楼内至少藏有百名神箭手。这一次攻打古阳关,显然不同于先前虎口城之战,不论是箭楼车的规模还是投石车的数目,都达到了以往不曾有的惊人地步,这便意味着,已历经百年饱经风霜的古阳关将迎来一场场无止无休的石淋箭雨,直到北契储备了整整三千车的巨石用尽为止。
除此之外,在这些石车箭楼之后,还藏有百架大床弩,任何一个初临战场的将领都知晓,这一根根足有半人粗的巨型弩箭不仅能帮助攻城步卒更快攀上城头,其霸道无匹的力道更是相当于宗师一剑,这百架大床弩的用途不言而喻,便是专门对付那些远道而来的中原高手。
在北契大军的冲锋号角响起之前,古阳关城头那杆王旗下的擂鼓台上,一袭白衣飘然而至,女子容颜倾国倾城,腰间黑白双剑象征着她无与伦比的独特身份,她缓缓走到那面半丈宽的战鼓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拿起了那双鼓槌。
不论是城头上,还是城头下的北雍将士,无人出声质疑,他们只静静看着这位曾是东越女帝,如今已是北雍王妃的女子。
战鼓鸣金,战鼓为进,鸣金则退,自打北府军入北封疆以来,北雍就只有战鼓没有鸣金一说,而走上擂鼓台的也从来没有女子。但今日,天底下再没有谁比这个女子更适合站在这里!
咚。
美人擂鼓,鼓声如雷。
古阳关下,尽是英雄!
北契的号角终于在此刻响起,大军之中,高坐于马背上的耶律楚才眯眼望向那座城头,那袭擂鼓的白衣不禁让天地失色,风华绝代不足以言表,但在她看来,却尤为刺眼。
有一骑缓缓策马来到身侧,浑身披甲的宇文盛及不怒自威,那股接近天人的气象竟是令后头几位北契大宗师也不禁黯然失色,耶律楚才瞥了一眼这位斗志满满的北契神将,笑道:“听说东越那位儒圣也在城内,不出意外,此人应是李长安特意为你准备的对手。”
“东越楚狂人?”宇文盛及抬了抬下巴,似笑非笑道:“末将倒是一直想见识见识,这个世间唯一的一位儒圣究竟有多大能耐。”
耶律楚才转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几位,君子剑伍长恭,霸刀石归海,道宗张须陀,以及坟山那位紫衣,她撇了撇嘴,有些意兴阑珊道:“虽说你们几位不是归真境,也至少是大长生的高手,张真人更是在凌霄真人西去后一举踏入了地仙境界,但比起天才辈出的中原江湖,这么一看,咱们北契还真是拍马都赶不上。”
四位宗师神色各异,耶律楚才又笑了笑:“不过咱们胜在兵强马壮,任他们中原多少江湖高手都得栽在北契铁骑之下,一会儿你们自己见机行事,朕就不管了。”
在虎头城吃了一剑,境界不退反涨的石归海仍是那副嬉皮笑脸,操着大嗓门道:“陛下,咱们可事先说好了,若有大鱼出城您可得给咱们留几条,不若您一个弹指就打的他们灰飞烟灭,咱们岂不白来一趟?”
就连几位宗师面前也根本看不出其修为深浅的耶律楚才哈哈一笑:“这个好说,除了李长安,朕不会对任何人动手,但同样的,能对李长安动手的也只有朕,你们谁若是多管闲事,休怪朕不讲情面。”
瞥见一旁张须陀欲言又止,耶律楚才似想起什么,转头问道:“对了,老帝师临走前与朕说他交给你一个杀手锏,是什么物件,连朕也不能透露?”
张须陀诚惶诚恐道:“不不不,对陛下自是不敢隐瞒,只是……”
耶律楚才微微眯眼,“只是什么,是怕李长安悄悄偷听了去,还是怕朕到时候输的太难看不肯接受你的援手?”
张须陀身为道教中人,本就对超然事物异常敏锐,加之如今又跻身地仙,天人感应更加清晰,旁人兴许看不出门道,他可是知道耶律楚才究竟到了何等恐怖修为,也是真怕这位喜怒无常的女帝陛下一个不高兴就把他当苍蝇拍死,于是赶忙道:“陛下多虑了,帝师交给在下的只是一座阵眼,既看不见也摸不着,只有等李长安踏入阵内才会触发。”
这回不等女帝陛下追问,张须陀自觉解释道:“此阵法名为拘天,以天道为阵心,再由百名练气士辅之成阵。”
“天道?”
“正是,李长安曾身负天道补漏,虽已破解,但如同筋骨受创,一旦再次触及必定旧伤复发,更何况九天之上犹有众仙,倾向我北契的那几位定然不会袖手旁观,而且相信陛下也有所察觉,几个时辰前,武当山的动静可不小,眼下头顶上那些位指不定正憋了一肚子火气没出发呢。”
几位宗师听的目瞪口呆,就连宇文盛及都不禁暗自咂舌。
不料耶律楚才竟冷笑连连,“也就是说这座大阵是专为李长安准备的?老帝师当真是好大的手笔,不过张须陀,若是没有朕的命令,你胆敢擅自起阵,就算今日战败,朕也会留着一口气收拾掉你们道宗。”
张须陀心惊胆战,“不敢不敢,但凭陛下吩咐。”
耶律楚才冷冷瞥了他一眼,不再言语,转头望向已然向古阳关发起冲锋的前方战线。
北契大军的排兵布阵十分中规中矩,像是从兵法典籍上照班下来的,中路由阵型最为雄厚的步军压阵,两翼则各有一支万人左右的精骑,又以五千骑为一轮,负责轮番向城头进行密集攒射,用以压制城头的弓弩,掩护中路大军快速推进。
对于本就不擅于攻城的北契而言,选择这般稳妥的战术也无可厚非,但在两军兵力悬殊极大的情形下,就不免有些耀武扬威的意味。
你北雍不是号称铁骑甲天下嘛,还说什么一骑可敌三骑,那今日便来一场堂堂正正的对决,莫说我北契四十五万大军以多欺少!
随着冲锋号角传遍整座战场,恭候多时的巨石箭雨铺天盖地泼向城头,就在此时,一道青虹重重坠落在城头与攻城大军之间,扬起的尘土夹杂着狂风搬的气机,犹如海面之上一股滔天巨浪朝吹向大军,霎那间激射向城头的箭矢巨石仿佛凝滞了一瞬,而后或倒飞出去,或化作齑粉,数百巨石更是当空炸裂,底下来不及躲闪的攻城步卒眨眼便被飞射而来的碎石当场砸死不下百人。
突如其来的变故稍稍阻滞了大军前进的步伐,当那些冲在最前线的北契士卒看清城头下那一袭白金蟒袍,不禁人人都傻眼了。
北雍王出城了!?
她怎么敢!?
城头之上,擂鼓声不曾停息。
那袭白金蟒袍踏着鼓声缓步向前,原本尚在冲锋途中的北契士卒不由自主慢下了脚步,最后甚至停了下来。
举刀持盾的攻城步卒面面相觑,望着那一步步走来的蟒袍,有人情不自禁吞咽唾沫悄悄往后退了一小步,骑卒坐下战马没来由的躁动不安,本能的往后倒退。
下一刻,他们便看见了一幕毕生难忘的恐怖景象。
古阳关那道高耸的城墙之后,缓缓浮现出星星点点的银光,起先是几百,然后是上千,犹如田埂间的萤火,越来越多,越来越亮。
当他们真正看清那一柄柄在阳光下寒光凛冽的北雍刀时,已经来不及了,上万把刀呼啸着掠过城头,如同冲锋陷阵的北雍铁骑,一头扎进北契大军之中!
每一把刀都带着势如破竹的凶狠力道,视盾牌铁甲如无物,贯穿之后将人死死钉在地面上,四条腿的骑军也没能跑过飞刀,连人带马都被毫不留情的一穿而过,有些锋芒更胜的飞刀甚至在一连穿透几骑之后,才被嵌死在最后一具尸首的胸膛里。若有失手的,没扎进血肉,而是一刀栽进了大地,也要留下一个蒲团大小的坑洞。
敌军忙着逃命或者被杀兴许没人认得出,但城内的北雍将士已是热泪盈眶,这些从他们头顶飞过的北雍刀不是第六代新刀,全都是旧刀,有些卷了刀刃,有些断了刀尖,有些完整却破败不堪,大多数刀身上还残留着当时的暗红血迹,它们生前的主人无一不是战死在这片荒北大漠中的北雍将士!
今日,它们重见光明,便是要替主人再战一回!
北雍铁骑,人不退,刀亦不退!
五万把北雍刀,足足落了半炷香。
攻城大军前线人马大乱,血肉横飞之间当场死绝五千多人,放眼千百年来,也没有哪一朝哪一战出现过这种不可理喻的惨象,出师未捷身先死?这根本就是竖起靶子送人头,古阳关到现在不说一兵一卒,连一支箭都没射出过城头!
石归海嘴张的老大,不可置信道:“这样也行!?她李长安未免太嚣张了!”
其余几人心照不宣的都闷不做声,同时驾驭上万把刀,岂是区区凡人可以为之?李长安的修为境界恐怕已超出天地,他们这些尚在地上苦苦挣扎的小鱼小虾还是不惹为妙。
随着古阳关城头一声擂鼓重响,厚重城门缓缓打开,宁折一马当先,其身后铁骑如潮水般驰骋而出,那袭蟒袍依旧在铁骑洪流中闲庭信步。
曹十兵策马靠近,微微俯身唤道:“王爷。”
李长安微笑不语。
这位在燕字军中被评为实力最深不可测的玄甲武将当即心下了然,点了点头,便随骑军往前而去。
几万北雍骑军出城,并未意料之中的列阵再冲锋,对于这些常年游走在关外的精锐骑卒而言,途中变化阵型早已如同家常便饭,令那些北契万夫长更加吃惊的是,这支骑军根本不是冲着两翼去的,而是直直撞向了中路的步卒方阵,于是不等北契的攻城大军重振旗鼓,便又迎来了一拨当头一击的猛烈冲撞。
北契大军一时间竟被打懵了,虽说不安常理偶有奇效,但这支骑军完全就是自寻死路,仅凭几万骑就想凿穿阵型厚重的步阵无异于痴人说梦,等到两翼北契骑军包抄过来围堵截杀,轻松就能将这支骑军全数歼灭。
但这场大战,注定不同寻常。
当李长安逐渐开始加快步伐,擂鼓台上那袭白衣跃下城头,落在战场之中,落在李长安身边。
随后又有数道身影从城头跃下,一道道落在两人左右。
挑灯剑在手的叶白首落在洛阳身侧,轻声笑道:“昔年山阳城,在下没能为国尽力,实乃一大憾事,如今护我中原,总算没再错过,今日能与诸位并肩而战,生死无悔!”
走在李长安身边的老鬼嗤之以鼻:“读了几年破书就会拽文嚼字,打仗归打仗,老子可没想把命搭上。”
老和尚没打算出风头,装作没听见,旁边小和尚却附和了一句:“老施主言之有理,贪生怕死乃人之常情。”
老鬼气的吹胡子瞪眼:“小光头你再说一遍!?”
年轻剑魁陆难行摘下背负的王越剑,似是对自己说道:“别的不求,只求别给这柄剑丢脸就成。”
背着一柄等人高巨剑的贺烯朝仍旧沉默寡言,眯眼望向前方的大军,只是如今的他不在落魄,胸中似有豪情万丈,只待一吐为快!
众人之中,唯独她腰悬双刀的南泉柳缓缓抬手放在刀柄上,眼神熠熠生辉,今日过后,便要让江湖上不再只是以剑为尊!
太白剑录堂的那对年轻师兄妹,来的较迟,只得走在最边上,左公明瞥了一眼更迟一步的武当老真人,笑着道:“听说大真人四十余年未曾出关,不知如今剑术如何,待到战事结束,在下想向真人讨教一番,还望真人莫要推辞。”
老真人微微一笑,算是答应了。
仿佛与众人格格不入的两名年轻天师也没什么豪言壮语,不甘自影自怜的卜天寿开口道:“既然王爷提前打了个样,不如来场赌注,咱们当中谁杀敌最多便让王爷把天下第一人的位置让给他,诸位意下如何?”
谭济道微微皱眉,没有言语。
其余众人神色各异,都拿眼偷偷打量那袭蟒袍的神色,眼神中不乏有些跃跃欲试。虽说只是一时兴起当不得真,但能让这位口头承认,传出去也是莫大的尊荣。
李长安朗声笑道:“可以,今日就请诸位放手厮杀!”
前方战场厮杀震天,左公明与刘太贞最先动身,双双朝右侧掠去,“那在下二人便给诸位前辈开阵!”数此
陆难行紧随其后,“我与你们一道!”
三个道教中人不约而同往左侧前掠,一直不曾开口的谭济道破天荒朝武当老真人微笑道:“不曾想,南天师北武当竟有并肩为战的一日。”
老真人洒然一笑:“敌寇当前,何需分你我。”
两个和尚却在此时停下了脚步,无名老僧双手合十道:“王爷,贫僧师徒二人就在此镇守城门。”
小和尚原地跏趺而坐,开始闭目诵经。
其余几位宗师亦是各自向左右两侧前掠而去,李长安抬头仰望,只见半空中一道青衣长虹划过,宛如一道流星砸在北契大军的正中央!
老鬼哈哈大笑:“就知道慕容这丫头,舍不得不来!”
李长安无奈一笑,抬手招来一柄浸满鲜血的旧式雍刀,然后对身边的白衣道:“我先去了。”
洛阳淡然一笑:“我随后就到。”
北契大军左右两翼骑卒正欲往中路截断那支自投罗网的骑军,便见几道身影突兀闪现拦住了去路,东越洗剑池那对“双子剑”一马当先冲入骑军之中,一群人当中这对兄弟境界并不算高,只堪堪一品金刚,但此二人之间感应极强,双剑合璧天衣无缝,且剑剑封喉,眨眼之间便有十数骑当场毙命。
后头紧随而来的左公明不甘示弱,笑着道:“怎能让他们抢去了头功,师妹我们也一起上!”
刘太贞满脸极不情愿,但眼见自家师兄不管不顾就杀了进去,只得轻叹口气,跟了上去。
极具宗师风范的叶白首自不会跟小辈们争功,这位名满江湖的“青钱先生”负剑在背,脚步悠然,不紧不慢跟在四人身后收拾那些漏网之鱼。也正是如此,他才有闲工夫瞧见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正当左右两翼被杀的人仰马翻之际,一道青白剑虹从战场之上掠过,如清风般穿过北雍骑军阵营,直直撞向中路!
那袭白金蟒袍所过之处,周身三丈无人可活,不是被剑气直接撕扯成碎块,便是被无形气机撞飞出去,尚未落地就已气绝身亡。原本陷入苦战的北雍骑军纷纷跟随在那道身影之后,继续冲杀,形势因此骤然扭转,那些攻城步卒犹如割稻草般成片成片倒下。
直到此时,北契大军才恍然醒悟。
北雍这是取长补短,攻城只能依赖步卒,所以用最精锐的骑卒收割他们的步卒,甚至不惜冒险出城。那些武道宗师的目的就更明了,不仅仅是牵制他们的骑军,而是能杀多少则杀多少!如此一来,便能最大限度弥补两军之间的兵力差距。
只是把一个个万里挑一数十年才有望成就的武道宗师丢到战场上来杀敌,已经不是暴殄天物可以形容,放眼天下,兴许也只有人杰地灵的中原才有这般大手笔,不过后果可想而知,若这些宗师今日都战死沙场,中原江湖不仅元气大伤,恐怕今后百年都将一蹶不振!
耶律楚才的脸上再看不出半分笑意,嗓音冰冷道:“一剑曾当百万师,不过是那些半吊子读书人做的白日梦,你们中原还真以为自己有天大的能耐?区区几个宗师就想杀尽我北契铁骑?笑话!今日朕便让你们中原江湖就此消失!”
身边几名传令兵飞快领命而去,百架大床弩倾巢而出,与此同时,北契几名宗师也领着各自门派弟子前去助阵。我北契虽远不及你们中原高手多,但我们人多势众,整座江湖都可以为王帐拼死效力,就是耗也能把你们这些所谓的高手活活耗死在战场上!
大军右侧,冲杀在最前头的卜天寿眼疾手快避开迎面射来的巨型弩箭,几乎是擦着他的鼻尖而过,跟在后头的老鬼对他这般胆怯行径极为不屑,冷哼一声举剑便将那支势大力沉的弩箭一分为二,而后换上一口新气,与一条阵线上的武当老真人齐头并进。
一口气连斩数十骑的小天师也没拒绝这份好意,与剑尚未出鞘便斩下百骑的师兄谭济道一个眼神交错,同时撤出几丈远,给两位老前辈腾出大展拳脚的机会。
第二拨弩箭很快如约而至,体内气机正如潮水彭拜的老鬼大喝一声,剑气如虹,一线之上,甭管什么人马还是弩箭,寸寸崩碎,血肉四溅。再看一旁仙风道骨的老真人,出剑之间游刃有余,面前拦路之物,都在他风轻云淡的挥剑下一一丧命。
这拨弩箭准头更为精准,且章法有序,一箭接着一箭丝毫不给人喘息的机会,饶是老鬼与老真人这般内力磅礴的大宗师也有衰竭之时,更何况,二人几乎是用一口气便向前杀进了数丈,但投射来的弩箭似乎没完没了。
一支堪比宗师一剑的弩箭朝着老鬼当头射来,将将斩杀对撞而来的十几名骑卒,老鬼已是躲闪不急,稍远处的姚碧虚见此情形,却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正当谭济道欲上前援手,一道玲珑身影从他身侧一闪而过,这位女子刀法大宗师并未出刀,仅是不讲理的一脚踹在箭头上,弩箭便在半空中打了转儿,中途还将附近几名骑卒横扫下马,而后当场“叛变”,反射回自家大营。
几名正在装填的北契士卒尚未反应,一根熟悉的巨型弩箭就扎穿了面前的床弩,崩裂的碎片或撞在胸口,或扎进他们未覆甲的血肉,不死即残。
赤白双刀在手的南泉柳朝大军后方眺望了一眼,只见一道青影孤身穿梭在那些攻城器械的大阵之中,于是转头对几人道:“此处便交由你们了,我去帮盟主一同收拾掉那些碍手碍脚的大家伙。”
眼见南泉柳化作一道凌厉刀光,一头扎进了骑军洪流,卜天寿拍了拍胸口,喘着气道:“完了完了,师兄,我怎觉着这女子那么英武不凡?你摸摸我心跳是不是太快了点儿?”
谭济道淡淡瞥了他一眼,“师弟,有病就要治。”
一气已尽的老鬼脚跟一点,朝后倒飘数丈,正巧落在二人身侧听见这番言语,当下气的直翻白眼,连换气都顾不上,拿剑指了指另一侧战场,没好气道:“你看看叶白首那群人,都杀到咱们前面去了,你俩还有心思谈情说爱,天下第一人的位置还想不想要了!”
“要!怎么不要,老前辈请看好了,我天师府剑法如何!”
卜天寿再度提气前冲,剑光流转,人马分尸,谭济道摇头叹气,为这个莽撞又爱出风头的小师弟保驾护航。
大军左侧,一柄巨剑在人群中上下飞舞,这个在东海打潮观潮半辈子的落魄剑客与后头叶白首五人拉开了近百步的距离,孤身陷阵却硬生生杀出了一个巨大缺口,每当巨剑落下便有几名骑卒连人带马被砸的血肉模糊,不是就能瞧见有些倒霉骑卒人马都被巨剑挑上半空,而后重重摔下,不仅自己没了生路还拉上一两个袍泽垫背。
如此大开大合耗费体力的杀敌术,不禁让出身“一家之剑便是天下剑术”王越剑冢的年轻剑魁暗自咂舌,而后他余光又瞥见那袭青衣以一种疯狂之姿撞入一架箭楼车内,眨眼间穿透而过,又接着不遗余力的撞入第二架,接连三四架楼车皆是被腰斩的下场,断掉的半截楼身轰然倒塌砸死底下一片北契士卒。
早在武林大会时,便见识过这位青衣魔头的嚣张跋扈,陆难行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嘀咕道:“这个丧心病狂的疯婆娘!”
一人双刀连斩几十架攻城器械,南泉柳从边缘一路来到中路大军后方,眼前景象已是一片狼藉,那袭青衣独立于一架楼车之上,衣袖飘摇,风姿绰约。
两个年轻女子身陷大军之中,周遭持盾持刀的北契士卒竟无人敢上前。
几十名武夫打扮却披甲在身的人影悄然将二人团团围住,犹如独立于世的慕容冬青冷笑一声:“南庄主,你我各自一半?”
南泉柳缓缓将双刀归鞘,但手不离刀柄,淡然笑道:“好啊,谁也别抢谁的。”
慕容冬青眉头微蹙,却也未计较,她轻轻抬脚一跺,脚下楼车顿时四分五裂,青衣如同一片离枝落叶飘向人群,于此同时,归鞘双刀寒光炸裂,血光飞舞间,便有数颗人头抛向高空。
正当厮杀中,一道浑身包裹着黑袍的人影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出现在南泉柳身后,袖中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惨白手掌,朝着南泉柳的天灵盖当头拍下!
另一头,慕容冬青一手刀穿透面前一名武夫胸口,尚未来得及抽身而退,那武夫身后猛然窜出一个身影,慕容冬青只觉耳畔响起一阵细碎的破空声,自己那只透胸的左手便传来钻心痛楚!
慕容冬青瞬时将体内气机催至巅峰,一掌凶狠拍去,那人也不正面迎敌,极为从容的倒退出数丈。此时慕容冬青才得以看清,偷袭她的人也是女子,一袭紫衣飘飘然然,宛如万军丛中悄然绽放的一朵娇花。
青衣对紫衣,两个女子身世境遇皆不同,却都因为同一个人在战场上不期而遇。
堪堪躲过致命一抓,左肩一片鲜红的南泉柳退至慕容冬青身侧,余光瞥见那抹紫衣,低声提醒道:“此人是那位坟山山主,据说对敌从来只出一招,见过她出手的人都死了,你当心些。”
慕容冬青依旧满不在乎道:“江湖上不是说,高手都是一招分胜负,等我收拾完她,再来帮你宰了那个黑袍老怪。”
说着,慕容冬青竟挑衅般朝那袭紫衣够了勾手指。
紫衣巍然不动,笑意盈盈。
只下一刻,便不见了踪影。
周遭北契士卒只觉眼前一花,只有眼力极佳的弓箭手看清了那两道快如雷霆的青紫身影正面相交,却并非意料中撞在一处,仅仅是交错而过。
中原江湖的武林盟主说到做到,一招分胜负,便是一招分胜负!
紫衣身形摇晃了一下,再支撑不住,双膝跪倒在地。
慕容冬青虽略胜一筹,但也没好过多少,不等站稳身形,便吐出一口鲜血。不料那黑袍当真是无孔不入,趁着南泉柳一瞬分神之际,一个闪身来到慕容冬青身后,枯骨夺命的指尖离她背后仅一寸之遥。
不顾伤势正要上前阻拦的南泉柳猛然停下了身形,因为那只手再也没可能触碰到青衣的半分衣角。
慕容冬青缓缓转过身,便见黑袍之下那张布满沟壑的苍老面孔瞪大了满是惊恐的双眼,五根修长手指正死死掐住他的脖颈,黑袍老者大张着嘴,喉间发出断断续续的哀嚎声,连挣扎都来不及,便被那只手按着缓缓往下压。
骨头断裂再碎裂,没有料想中的血腥场面,只是黑袍下迅速涌出一大滩血迹,最后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只剩下一堆骨肉相连的肉泥。
这位北契提刑客的大头目,兴许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竟是这么个惨绝人寰的死法。
慕容冬青别过脸,不去看跟前那袭光芒夺目的蟒袍,小声嘀咕道:“多管闲事。”
在中路大杀四方,连破三千铁甲之后赶来救人的李长安笑容无奈,转头望了一眼仍在奋力厮杀的左右两侧,沉声道:“你二人往后撤一撤,别再如此意气用事了。”
慕容冬青默不作声,南泉柳倒是听劝,而后抬刀指向不远处的那袭紫衣,“此人如何处置?”
李长安微微摇头:“她已身负重伤,不用去管。”
待二人离去后,李长安走到紫衣跟前,嗓音柔和道:“北平郡那间小院我已经买下来了,你若愿意,想住多久都行。”
话音刚落,紫衣猛然抬头,眼前却已空无一人。
耶律楚才望向那袭如入无人之境,离她也越来越近的商歌藩王蟒袍,她忽然有些后悔,今日应当穿上那身龙袍来的,这样她们二人才算般配啊。至于那白衣,再如何天仙下凡,又怎比得上人间至尊来的高贵?
那些中原宗师虽给北契骑军带来了不小的折损,但她身后仍有十万龙精虎猛的精骑,故而耶律楚才仍旧可以心平气和对身边那一骑道:“我已经感觉到楚寒山来了,这里无需你操心,专心应付你的对手便是。”
宇文盛及放声笑道:“末将征战多年,还从未有过这般畅快的时候,大战当前,竟能与势均力敌的对手倾力一战,那末将就不与陛下客气了!”
言罢,这位北雍神将一夹马腹,疾驰而去。
古阳关城头,一袭儒衫负手而立,遥遥感应到那股霸道气机,他微微一笑:“谁道我辈书生无胆气。”
而后他转头朝不远处的两个女子拱手抱拳:“二位姑娘,在下就先行一步了。”
薛东仙与陆沉之齐齐抱拳回礼。
她们二人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进入战场,是为了策应那十几位中原宗师在力竭之后撤回关内。
两个女子一如那年在流沙城相遇,并肩而立,相对无言。
直到陆沉之看见有两股北契江湖武人组成的百人骑军,分别朝两翼汇入,她才缓缓开口道:“薛姑娘,我们该出手了。”
眼蒙黑纱的薛东仙抬了抬头,“伍长恭在哪一边?”
陆沉之提起那杆王霸枪,“左边。”
分别之前,薛东仙轻笑道:“原本我以为李长安不会让你来此涉险,就像她的两个徒弟一样。”
陆沉之回头朝关内望了一眼,不知何时城头下聚集了不下千名从洛阳城赶来的江湖豪侠,当北雍将士问他们何故来此,便有人满嘴酒气的回答“王爷的酒我们都喝了,岂有不来之理!”
而且就在关外那些中原宗师酣战之时,这条从古阳关通往洛阳城的道路,仍有人在不断赶来的路上。
其实他们来的理由很简单,只有一个,那便是待今日过后,看谁还敢说中原无一人战死边关!
陆沉之收回目光,轻声道:“我本是北雍人,他们都来了,我有何理由不出战。”
薛东仙嘴角微翘,没再多言。
待二人跃下城头,朝两侧各自长掠而去,一个满头白发却身段婀娜的老妪缓步走上了城头。
昔日容颜不在,眼眸也有些浑浊,但她仍是一眼就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只是那人身后,始终有一个白衣洛阳安静陪伴在百步之内。
谁能想到,这个老妪便是当年与雪狮儿同样名满京城的“花见羞”?
她抬手轻抚烈阳下炙热的城墙,看着那道身影一步步杀向那杆王帐大纛,她轻轻笑了,仍是笑的那般动人心魄,“相见时难别亦难,相见时难,别亦难……”
当看见那袭藩王蟒袍提刀立在五十步之外不再前行,耶律楚才终于下了马背,她既不擅长刀也不擅长剑,或者也可以说她既会刀也会剑,寻常武道宗师大都讲究个招式路数人剑合一,若无兵器傍身,则是以拳罡为利器的拳法大家,她却从来都不走寻常路,任何武功秘籍神兵利器如今在她面前都形容虚设。八百年前据说那位一统中原的武皇曾踏入天人境,但早已无可考证,故而当今天下也无人知晓这会是何等惊世骇俗的修为境界,不过今日,这座战场上所有人都有幸亲眼目睹了何谓天人之境,何谓天上地下皆无敌!
耶律楚才活动了一下筋骨,便赤手空拳上阵,她走出几步好似不知该如何下手,于是停下来拍了拍自己的心口,朗声道:“李长安,看在以往情分上,我让你一刀,瞧见没,冲这儿来!”
周遭北契士卒统统傻眼了,但没人蠢到上前送死,毕竟陛下都发话了,这个时候表忠心未免太不把自己的命当命。藏身在后头骑军之中,以备不时之需的张须陀倒不觉诧异,天人境自当有睥睨众生的自负,心中甚至暗道,此战过后,天下第一人的位置就该落在陛下头上了。
李长安歪头一笑,身形消失在原地,下一瞬便已至耶律楚才跟前,刀锋并未冲着胸口去,而是直直当头劈下。
耶律楚才从容不迫的抬手握住刀尖,那锋芒即使再盛也落不下丝毫。
旁人只觉一眨眼就变成了眼前这一幕,原以为天人之战该是惊天动地,催山倒海,如此直来直往的开场未免有些失望,但下一刻便没人这般想了。
只见耶律楚才一手握碎了刀,抬起脚却不见任何动作,那位西北藩王便倒飞了出去,沿途无数倒霉甲士骑卒被撞的连人带马一起腾空,地面上划出一条小腿深浅,长达百丈的痕迹,直到撞入大军腹地才堪堪停下。
周围所有北契士卒先是一愣,而后遥遥看见自家陛下的身影出现在痕迹的另一头,震惊之余,纷纷用战刀击打铁盾,高声欢呼嘶吼。
你北雍王是天下第一人又如何,还不是被我们女帝陛下一脚就踹飞了!
尘土飞扬之间,一袭白金蟒袍缓缓走出,丝毫不见狼狈之色。
李长安朝四下冷冷扫了一眼,瞬时死寂无声,她动了动脖子,又掸了掸胸前的尘土,然后轻描淡写的抬起一只手臂,挡下了突如其来的一记侧踢,紧接着反手拑住耶律楚才的脚踝,甩手就丢了出去,而且刻意避开了她自己倒飞的那条路,专挑人群密集的方向。
这下那些北契士卒笑不出来了,因为被陛下波及而冤死的自家人明显比李长安撞死的还多。
同样飞出去百丈的耶律楚才几乎在落地的同时脚尖一点,以更快的速度冲向站在原地不躲不必的李长安,身后肉眼可见的拉扯出一条气劲白虹。
二人相撞的一瞬,气海激荡,方圆半里寸草不留,就更别提活着的人或马了。
此时才有人回过神来,慌忙朝安全地带逃窜,哪还顾得上什么陛下君臣,自个儿小命最重要。
几个眨眼间二人对撞不下百回合,以二人为中心的地方只看得到两团模糊人影,再有便只听得一连串密集的声响,一声比一声震耳欲聋。
待二人再度分开,只见耶律楚才浑身泛起一层淡淡金光,如同呼吸一般缓慢闪烁,她轻轻呼出一口金黄之气,满脸陶醉,身上气势不弱反强,好似愈战愈勇!
她眯眼看向面无表情的李长安,笑着道:“你在东海一剑便杀了凌霄真人,他虽窃取你的气数,却也是货真价实的陆地仙人,如今我怎觉得你比那时弱了不少,不然这拳头打在我身上怎不痛不痒?李长安,反正你也打不赢我,不如这样,今日咱们就去拜天地成亲,这可是当初就说好了的,只要你点头,我立马收兵,而且保证永不进犯北雍,哪怕有朝一日我入主中原,也绝不与北雍为敌……“
李长安用拳头打断了她的话语,“信你我就是天下第一大傻子!”
耶律楚才一巴掌拍开那只蕴含雷霆之力的拳头,面露惋惜道:“你是我这辈子唯一没说过谎话的人,你怎就不信?”
李长安不再跟她废话,出拳更为迅猛,速度之快只能瞧见二人之间拳罡的残影。
到了这等境界,早已超出世间武夫可以企及的高手对决,任何招式武学都成了空谈,能让二人分出胜负的,其实只有一个字,快!
只是李长安快,耶律楚才便更快。
高手之争,争在毫厘。天人之争,争在瞬息!
两道身影从大军腹地,打到边缘,又从边缘打回腹地,有来有往,看似乡间地头的村夫打架,实则拳拳到肉,每出一拳必有巨响,只是速度太快,一声未平一声又起,犹如晴天闷雷。
也就是这二人能打的如此惊天动地,换做旁人,哪怕是世间少有的陆地神仙,恐怕一口气也撑不住上百回合。
战场之中,洛阳离的最近,便更能清晰感受到这场巅峰之战,故而她虽忧心忡忡却也知晓旁人根本插不上手。
楚寒山飘然落在她身侧,见此情形也没说什么宽慰的话,只道:“有陛下在,楚某相信她不会输的。”
洛阳微微点头,神色平静道:“也请先生多加小心。”
楚寒山一笑置之,身形一跃而起,掠向远离战场的某处边缘地带,不多会儿,便传来一声震天巨响。
李长安不经意朝响动那边看了一眼,仅是细微分神,便叫耶律楚才抓住破绽,一记勾拳重重轰在腹部,整个人随之腾空而起,足足有十丈之高。只是不等她落下,耶律楚才又紧随而来,一脚朝着胸口狠狠踩下。
位于正下方的北契士卒抬头只觉眼前一抹黑影闪过,而后便是轰的一声巨响,脚下大地剧烈颤抖,十几名士卒当场被砸的连骨头都不剩,只在那个大坑边缘留下斑斑血迹。
烟尘四散中,那袭蟒袍仍旧丝毫未损,李长安站在坑底,抬头望向那个悬停于半空中的身影,嘴角缓缓勾起一抹讥笑。先前二人看似你来我往,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李长安在挨打,即便还手也还的彬彬有礼,每一拳都点到为止,看起来像是耐性十足的师父,在一点点教导这个空有一身修为却只知肆意挥霍的蠢笨徒弟。
耶律楚才面色铁青,她自幼长于深宫,北契皇室历来对王子王女教导严苛,虽不受先帝待见,但有资格做她授学师父的无一不是江湖上早年成名的高手宗师,更何况,马背上天生的勇士岂能不会武?只是她生于皇族,手底下肯卖命的江湖高手趋之若鹜,根本犯不着她亲自出马,故而学艺不精也是理所当然。加上之后雾山老祖的馈赠,以及天赐契机,纵观江湖千百年,这份深厚福泽,也无人可以比拟。
可如今,却让一个曾经跌落谷底,连自身气运都消散的人肆意嘲笑。
是可忍孰不可忍!
耶律楚才一个千斤坠,直直坠落,一脚踩向李长安的正头顶,一力降十会,今日就要让你李长安知道,天人境之前,任何绝世武功也好,剑术剑法也罢,皆是徒劳!
李长安竟也不躲不避,一脚踏前,一脚后撤,在原地摆出了一个如同扎马步的奇怪姿势,同时一手后托,一手前托举过头顶,仿佛敞开怀抱迎接猛虎下山般的耶律楚才。若是马无奇在场,兴许会惊掉下巴,那年李长安在武当山破天道,他仅是露了一小手,当时与李长安说这套阴阳拳法他也尚未琢磨透彻,不曾想李长安只是看了一遍,就被她偷师学来了。
李长安高举过头顶的手拖住耶律楚才的脚底,手腕翻转间带动手臂划出一道赏心悦目的圆弧,接触的一瞬,耶律楚才便察觉出不对劲,她这一脚十成十的力道宛如踩在了一团棉花上,既无法再进半寸,想退,脚底却不知为何粘在了李长安的手心里,而且整个人不得不跟随李长安的动作而动。
“这是什么古怪招式!”
耶律楚才心下一惊,浑身气机暴涨,原本浅淡的金光瞬时加深了几分,隐约间似有龙吟低吼。
就在耶律楚才将气机催至顶峰之际,李长安却一反常理在此时松了手,犹如一根紧绷的绳索突然从中断开,耶律楚才几乎是一脚栽进了地面之下,把本就有丈深的大坑硬生生又加深了两三丈,不仅如此,周遭地面以坑洞为中心,无数条裂缝迅速朝四周龟裂蔓延,有的细如蛛网,有的粗如沟渠。
坑洞之下,李长安如同鬼魅般欺身至跟前,毫无预兆的一指点在耶律楚才眉心,然后是心口,丹田,再然后是公孙、内关、临泣、外关、申脉、后溪、列缺、照海,俗称奇经八脉!
坑洞之外,只能瞧见那处金光不断乍现,忽明忽暗,伴随而来一声声金石撞响。
最后一声响动极为剧烈,大地随之一颤,便见坑洞中飞出一团金芒,另一个身影则紧随其后,李长安又是一掌直接拍在耶律楚才得胸口,方才一连串的“点穴大法”起初并伤不了耶律楚才分毫,外泄的气机屏障加上天人体魄,比之佛门的金刚不坏犹有过之,李长安的点穴看似毫无章法,却暗藏玄机,在每一处窍穴都留下了一道精纯剑气,犹如在耶律楚才身躯上勾勒出了一张天罗地网,此时这一掌便是收网的契机。
耶律楚才胸口剑气炸裂,浑身金光乱闪,如同一轮金日从地面上升起,直冲云霄。
悬停在半空中的李长安揉了揉手腕,轻声笑道:“接下来,也该轮到我了吧。”
天人之争,凡夫俗子只可仰望,离地千百丈的高空,只能瞧见云层间不是有金色的雷霆闪烁,以及一声声响彻大地的轰鸣。
离战场几百里远的剑门关城头上,江神子盘膝而坐,膝上放有一架看不出年岁的旧琴,这位身着道袍却跳出五行亦不在三教之内的老者,举目不知望向何处,双手在琴弦上拨弄,耳边却不闻丝竹之音。
忽然他猛地按下琴弦,嗓音淡淡道:“张须陀,起阵吧,不必有后顾之忧,道宗日后自有人护佑。”
身边一道身影悄然从虚空中浮现,老儒生一脸鄙夷,冷嘲热讽道:“老神棍,别以为有人给你撑腰就可以无法无天,你现在把北契国祚气运都压上,就不怕耶律楚才输了,今后永无东山再起之日?”
“东山再起?”江神子瞥了他一眼,哈哈笑道:“范西平,自大秦到商歌,你算算北边一共掀起过多少场大战,可曾有一次侵入中原?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贫道只知此次若不倾尽全力,哪怕百年之后,北契也再无南下的机会了。”
老儒生抬头望向天边,眯眼笑道:“江神子,你我争了一辈子,却是为了同一个目的,到头来我们都输了,李惟庸也输了,你气不气?”
江神子一瞪眼,瞬时又面复如初,心平气和道:“你们这些先行一步的人都不气,贫道有何好气的,况且,结局未定,胜负尚未可知。”
言谈之间,西南面,古阳关外,五道光柱骤然拔地而起,穿过云层,冲向九天!
霎时间,天地变色,异象横生。
云霄之上,雷鸣滚滚,一条千丈巨龙的身影时隐时现。
老儒生啧啧两声,语气极为不屑道:“就知道你这老神棍没安好心,不过就这点本事,当真以为中原再无真龙?”
言罢,老儒生都懒得再多看他一眼,径直往前大步离去,每踏出一步,身影便稀薄一分,“今日便叫你们这些天上人看看,何为中原读书人!”
战场上,仿佛有仙人提笔,以大地为纸,画下一道符咒。
一缕缕白光,从地面腾升而起,缓缓游走,逐渐蔓延至整座战场,若从上空俯瞰,便能发觉其形好似一座五角星阵,五个角分别对应正南,西南,东南,西北,东北,其中正南一角正对古阳关,离城墙下约莫两百步开外。
大阵中心,张须陀盘膝而坐,双手掐诀,闭目默诵,在他周身十步之内,围有一圈人马皆覆甲的王帐铁骑护法。阵法之外,数百名北契练气士一一归位,而后同时抽出符剑,为阵法加持稳固。
东西两个南面阵脚不偏不倚,正位于北契大军左右两翼,当时数十人合抱之粗的光柱忽然从地下钻出,东越那对双子剑兄弟躲闪不及,迎面撞入光柱之中,眨眼便倒地不起,浑身都动弹不得,且观二人神色,似极度痛苦。
叶白首愣了一瞬,便要冲进去救人,却被一袭青衣拦住了去路,慕容冬青冷冷看了他一眼,道:“此乃天道震慑,寻常人一旦踏入便受天道所压,你还是想清楚了再救人。”
一柄巨剑凶悍无比的劈砍在光柱上,毫无意外,贺烯朝整个人都被弹出几丈远,握剑的双手虎口顿时鲜血淋漓。
九天之上,龙吟咆哮不绝于耳。
几位宗师纷纷抬头仰望,皆是面色凝重,叶白首缓缓转头,朝大阵中心望去,只是不等他有所动作,方才褪去的北契骑军又如潮水般卷土重来,虽然君子府的霸刀被突然杀出的一杆王霸枪拖住了阵脚,但骑军当中十分阴险的隐藏有几百名江湖死士。他们没有余力刺杀做为阵眼的张须陀,同样,另一侧的老鬼几人亦是有心无力。
就在此时,几人身前突兀闪现出一道虚无缥缈的身影,正是从剑门关消失的范西平!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的东海,柳知还抬手抹过面前的抚仙镜,嘴唇轻轻蠕动,不知说了什么,只见三道白光从镜中冲出,朝西北飞掠而去。
东西其余三角同时出现三道虚无身影,一位似是读书人的中年男子,却并无书卷之气,一位黑衣老者撑伞而立,最后一位身形单薄,面如枯槁,但站在那里便有顶天立地之气概!
范西平哈哈大笑:“闻溪道,李惟庸,李元绛,别来无恙啊!原本你们三位至少要被东海那个婆娘镇在抚仙镜里上百年,如今托这个大阵的福,提前让你们解脱,三位,如何,可敢与老夫一同挑起这人间天道!”
那位为国为民,曾与日月争辉的首辅大人洒然一笑,率先走入光柱之中。
黑衣老者轻哼一声,默然收起了纸伞,大步迈出。
二十年不曾出楼的北雍谋士朝老鬼几位宗师躬身一揖,不见他开口,耳边却响起一个嘶哑嗓音,“李元绛在此,谢过诸位义士!”
言罢,转身走入光柱。
范西平大袖一挥,朗声笑道:“老夫去也!”
一道青虹坠入人间,落在正南的阵角前,李长安伸手按住那个即将要走入光柱的老妪肩头,轻声道:“既已放下,又何必如此。百年人生,总有一个值得活下去的理由。”
满头霜白的老妪没有回头,亦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双肩微微颤抖。
李长安反手轻轻一推,将人送入城内,而后深吸了一口气,正欲走入光柱,头顶一道罡气直冲面门!
那袭白衣便在此时突兀出现,手中神术已出鞘,横于胸前,挡下了气势汹汹的罡气。
洛阳没有回头去看,嗓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澜,“去吧。”
李长安缓缓垂下眼眸,毅然迈出脚步。
若说耶律楚才是天底下第一福泽深厚之人,那么洛阳便是天下第一得天独厚之人,生来剑胎,天赋异禀,且气运加身,顺风顺水至今,唯一败在韩高之手下,但对于自幼便入山修身养性的洛阳而言,连小挫折都算不上。故而,洛阳之心性坚定,可谓无人能及!
唯一的坏处是,她一旦认定的事,十万头牛都拉不回来。
好比眼下,只是归真境的她,竟独自阻拦天人境的耶律楚才,在旁人看来,无异于以卵击石。
但就在耶律楚才一头撞向光柱,企图将李长安拉出来时,四下景致骤然变幻,还是在古阳关前,还是在战场,但无论是脚下大地,还是头顶青天,都变得扭曲浑浊,如同幻象,又真实无比。
天地之间,万籁寂静。
耶律楚才猛然看向那个衣袂飘飘的白衣仙子,不由惊讶道:“三千小世界?你是如何做到的?”
洛阳不言不语,二指抹过神术剑身,顿时剑芒大盛,耶律楚才似是还想追问,便被刺来的迅猛一剑逼得闭上了嘴。
这方小天地间,剑气纵横,洛阳一气出剑二百八十一,或刺或斩或劈,没有刀光,只有令人眼花缭乱的剑影。
耶律楚才起先尚且游刃有余,甚至边躲边言语调笑道:“姑娘此等姿容,杀了着实可惜,不如等我娶了李长安再纳你为妾,你若是不愿,也可以做个端茶递水的丫鬟,至少日日能见着她不是?”
洛阳面色清冷,置若罔闻,只是一剑比一剑更快,剑锋贴着耶律楚才脸颊划过,一缕青丝从鬓边缓缓飘落。
耶律楚才这才察觉出了异样,她脚跟一蹬,后仰着身子堪堪躲过横扫而来的一剑,倒飘出去几丈远,待到站稳身形,她疑惑的看向并未乘胜追击的白衣女子,原来不是洛阳的剑更快,而是她自己变慢了。
耶律楚才微微皱眉,她好似明白了,体内气机正在悄无声息的缓慢流逝,如同一个破了洞的大缸,且因隔绝了外界,在这方小天地里待的越久,她的气机只会越来越弱。而在这里如同主人的洛阳,则会越来越强。
但耶律楚才并不慌乱,只是笑着问道:“以你的境界,能支撑多久?一盏茶,一炷香,还是半个时辰?”
洛阳仍旧没搭理她,一步踏前,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
耶律楚才自信满满,双掌合十,啪的一声夹住了刺向她胸口的剑尖,随即那种从容不迫的神情便僵在了脸上,她预判的没有错,那袭白衣的的确确就在她眼前,只不过洛阳手中的并非那柄被她夹住的神术,而是以拔剑的姿势站在她面前,手里握的,是腰间那柄从始至终都不曾出窍的青霜剑。
嘶拉一声,耶律楚才胸口的衣料被剑气划破,而后是血肉被割裂的剧烈疼痛。
耶律楚才不可置信的瞪圆了双眼,若是那年长野之战她有幸在场,便会知晓,此一剑,名为归鞘,江湖上称之为归仙,乃是李长安的剑招!
鲜血涌出来时,四下景致也随之归于正常。
洛阳却脸色微变,因为那伤口流出来的血不是寻常的鲜红,而是金色!江湖上有一个古老的传闻,若三教合一,达到天人之境,体内鲜血便如金日般光辉耀眼,再不是凡夫俗子。更令她神色凝重的是,那伤口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愈合。
耶律楚才晃了晃身子,似笑非笑的看着洛阳。
但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那金色的血液正在逐渐变为鲜红。
洛阳朝四下张望了一眼,五道光柱的光芒正在衰弱,宛如大树的根茎从天上缓缓缩回地面。
耶律楚才气急败坏:“这不可能!”
洛阳缓缓呼出一口气,方才撑起小天地已经耗费了她太多精气神,清冷的容颜上一片苍白,面对耶律楚才夹杂着滔天怒意的一拳,她只能勉强举剑格挡,毫无意外,被砸的倒飞出去。耶律楚才穷追不舍,仍是势大力沉的一拳砸向尚在半空中的白衣女子,这一拳若打在心口,洛阳必死无疑。
可惜,一只五指修长的手在此之前,稳稳接住了这一记拳罡,那人还顺手将白衣女子捞进了自己怀里。
耶律楚才心下骇然,当即抽身而退,果不其然,那人手腕翻转,一掌就拍向她方才所在的位置。待到站定身形,她抬头望去,那袭蟒袍衣摆破碎,浑身上下浸染出斑斑血迹,耶律楚才忍不住笑出了声:“李长安,天道的滋味如何?”
李长安置若罔闻,只是朝怀里的白衣女子柔声道:“不碍事,一点皮外伤,这疯婆娘方才是不是欺负你?等着,我这就替你讨回来。”
话音刚落,李长安身形一闪而逝,速度之快竟在原地炸出一团清晰可见的白雾,耶律楚才此次根本来不及反应,下巴上便重重挨了一拳,倒飞向九天。李长安紧跟其后,拔地而起,两道身影再度一前一后穿入云霄之上。
而战场上,北契大军的中路步阵凝结成一团,成功阻拦下了北雍骑军凿阵的马蹄,面临四面八方不断涌上前的攻城步卒,北雍骑军不得不得暂且后退。
另一边,两翼北契骑军在不计折损的拼死冲锋下,让十几名宗师纷纷陷入了苦战之中。
外貌看起来恭谦有礼的左公明,眼见一窝蜂涌来的骑军忍不住笑骂道:“他大爷的北蛮子,真是不给人喘口气的功夫。”
气息仍旧平稳的刘太贞眼底闪过一丝担忧,上前一步挡在自家师兄面前道:“待我杀足三百人,再换师兄。”
痛失两名爱徒的叶白首一步将两个年轻人都护在身后,虽难掩悲恸之色,但依然气度不减,一袭风流长衫,一柄长剑在手,他缓步向前,缓缓举剑,“滚滚江河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
挥剑之间,一道江河剑气汹涌扑向迎面而来的北契骑军,一线潮头之上,人马尸首分离,且似乎永无止境,正如湍流不息的江河一般,直至一剑破去一千两百骑!
这位东越洗剑池的池主,最后只留下一句话:“他日回首望江湖,青山依旧在,青松立常青!”
左公明一咬牙,掠至那袭青衣身边,低声道:“我左公明以前是瞧不起女子当武林盟主,但今日,我很钦佩慕容盟主……”
慕容冬青一掌拍碎一名骑卒头颅,冷声道:“有话直言。”
左公明笑容狰狞道:“请盟主照顾好我师妹,其他的,别无所求。”
慕容冬青看了这个仅初次见面便将生死托付给她的年轻人一眼,默然点头。
刘太贞只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长掠向前,不禁脱口惊呼:“师兄!”
再望去,便见左公明已被骑军洪流吞没,与他一同消失在视线里的还有那个挥舞巨剑的魁梧身影。
“贺兄!此情此景,你我携手战个痛快,不死不休!”
剑下已斩杀八百骑的贺烯朝浑身浴血,此时杀红眼的他已状若癫狂,若放在平时他定然不会多看一眼左公明这般的公子哥,只听他放声大笑:“好!好一个不死不休!痛快!痛快!”
吐出一口鲜血的卜天寿扯了扯嘴角,“师兄,我若身死,不必带我回首阳山,就葬在……”平日里玩世不恭的他忽然愣了愣,转头骂道:“姓李的王八蛋太会诓骗人了!”
谭济道低头看向手中剑身已然出现裂缝的符剑,平淡道:“我一直数着,我已经斩杀两千一百四十骑,你还差一千骑左右,若我二人加起来,再有八百六十骑便足够李长安开出的条件,到时……”
卜天寿抹了一把嘴角,“师兄,我不会走的,都到了这里,都杀到了这里,甭管中原还是北雍,身为天师府弟子,怎能退却!”
天师府弟子?
面容古板的年轻道士轻轻笑了,执起手中符剑,重重踏出一步!
武当老真人步伐逐渐缓慢了下来,周身剑气横生,无人可靠近十步以内,一柄飞剑如游蛇穿梭于骑军之中,剑光所过,生死自负,已有不下两千骑被这柄仙人飞剑取走了头颅。
只是老真人再也遮掩不住油尽灯枯的疲态,最终无可奈何停下了脚步,老真人抬眸不知望向何处,封山四十余载,江湖怕是早已不记得姚碧虚是何许人也,唯有一剑,天下尽知!
老真人缓缓盘膝而坐,就这么坐在北契铁蹄的冲锋之下!
“人生海海,山山而川,不过尔尔。”
一道粗如碗口的雪白剑气,交织成一张蛛网,瞬时向外扩张二十丈,此网之下,五百多名北契骑卒当场五马分尸,鲜血四溅!
前方不远处的老鬼猛然回头,“姚碧虚!”
目之所及,尽是铁骑洪流,再不见道袍身影。
万丈高空之上,一条金龙,一条青龙,各执一方,怒目须张,遥遥对峙。
耶律楚才啐出一口血沫,大口喘息,她怎么也没想到,大阵被破后,北雍的气数竟还能支撑起这条青龙显出真身。眼下她的金身犹在,李长安却已然能伤及她的身躯,但二人付出的代价相等,她踢断了李长安六根肋骨,李长安的指剑也在她腹部留下了一个窟窿,二人身后的两条巨龙亦是伤痕累累。
她有些艰难道:“李长安,你为何就是不肯承认,你杀不了我,我也杀不了你,何苦……”
话音未落,李长安的身影瞬息便至跟前,一拳砸在她的脸上,两头巨龙几乎同时朝对方脖颈一口咬下。
耶律楚才双臂横胸,挡下李长安随时可能出其不意的指剑,剑气再次穿透了她覆盖周身的金光,径直贯穿了她的小臂。李长安的剑气自然霸道无匹,痛楚绝非常人能忍,不久前才肚子上才领教过一回的耶律楚才一声怒吼,企图挥手逼退,不料李长安抽回手时顺势一划,耶律楚才整只手臂便被划拉出一道深浅不一的伤口,顿时血流不止。
满脸是血的李长安咧嘴一笑,歪了歪头道:“谁说我杀不了你?”
云霄之下,一个清冷的女子嗓音兀然响起,“接剑!”
耶律楚才瞳孔骤然一缩。
视野中,一道细微的剑光冲破云层,然后光芒越来越盛,越来越近。
当年六银山,与那头恶蛟缠斗时,曾是那个白衣女子,不顾一切向她抛出了手中剑。
彼时,斗恶蛟。
今日,斩真龙。
李长安轻轻接住那柄神术,喃喃自语了一声:“你说,我怎离的了你?”
古阳关城门,再度打开之时。
继双子剑,叶白首,姚碧虚战死之后,左公明,贺烯朝,还有那只神引湖下的无名老鬼,相继赴死。
陆沉之提着石归海的人头返回关内时,北契江湖千名死士也死的一干二净,伍长恭在乱战中被薛东仙重伤便消失了踪影,薛东仙对于此人的死活只字不提。此时,北契中路大军死伤已达到五万余人,两翼骑军亦是折损近两万人!
先前退回城下的北雍骑军,连同刚出关的两万骑,再度发起冲锋。
薛东仙陆沉之带领从洛阳城来的数百名江湖豪侠,为左侧骑军充当先锋。
宁折曹十兵同样率领三百名江湖人,为右侧骑军开路。
与此同时,九天之上传来一声龙吟咆哮,一道身影宛如流星般往清风山的方向坠落,远远都能听见一声巨响。
躺在大坑中的耶律楚才血肉模糊,生死不知。
战场之上,那袭浑身浴血的蟒袍重返人间,与白衣女子并肩站在城墙之前。
这一日,一灰衣僧袍,一赤黄袈裟,没让北契大军一兵一卒靠近古阳关城下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