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有两个身着靛青道袍的道士正在登山,背后各负有一柄三尺符剑,臂间无拂尘,看摸样年纪都不大,一个满脸和煦,一个面容古板。
沿途大都是闻风而来的江湖中人,对这身有别与武当山的道袍并不陌生,早年间商歌先帝亲近黄老,中原内大小道观庙宇百花齐放,唯独这身靛青道袍得了荣宠圣恩,尊为与黄紫公卿一般殊荣的黄紫道人。只不过近些年来,首阳山天师府日渐式微,尤其是赵老天师无故暴毙之后,小天庭山更是后来者居上取代了其在皇宫的国师之位。但老话说的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论在天子眼里份量是轻是重,仅就江湖地位而言,仍是可与武当山比肩的道教祖庭。
稍微有些眼力劲儿的,大都对此二人敬而远之,傻子都知道,南天师北武当历来就不对付,以往二者虽不曾有过什么大的过节,但据说私下里火药味极冲,前些年那位一朝悟道成就剑道巅峰的许真人还曾与天师府的剑首谭济道私约切磋,听说十战九平,可惜最后一战许无生未能赴约,便兵解于东海,江湖中人无不道为一大憾事。若当初争出个胜负,兴许这道教祖庭的名号早有了归属,如今这两个道士堂而皇之穿着这身堪称门脸的道袍跑来武当山,岂不明摆了是来砸场子的?
面容古板的青年道士对四下打探的目光视若无睹,身侧年纪稍小的道士笑嘻嘻道:“师兄你看,我就说穿道袍才显得出咱们天师府的威名赫赫,不然一会儿见了那个姓马的武当掌教,他肯定假装不认得咱俩,我一个无名小卒也就罢了,师兄你可是天师府的剑首,将来定要挑起大道之人,怎能枉受这种憋屈。”
正是有“天师剑首”之称的谭济道低头看着脚下的路,淡然道:“贫道不憋屈。”
清楚自家师兄性子的卜天寿不以为意道:“小道替师兄憋屈,行了吧?”
谭济道忽然脚下一顿,抬头朝上山的道路望去,卜天寿也跟着顿了顿身形,顺着他的目光一同望去,微微眯起了眼。
“那是你的事。”
谭济道轻道了一声,继而迈步前行,紧随其后的卜天寿撇了撇嘴,难怪他的老天师师父在世时总说这个师兄太过古板,凡事都求个有始有终,不若也不会因为许无生失约而落下心结,这些年剑道修为始终难进一步,否则当今剑仙之位也该有他师兄一份。
二人没走多久,便行至半山腰一处名为背龙脊的宽敞石坪,因山道路遥,常年上山的香客又多为普通百姓,故而武当山特意在此推平了一块山石,供上山香客暂做歇脚。
此时春浓绿意,满山青翠,正是赏景的好时候,即便脚力有余的江湖人也会欣然驻步,赏一赏这难得的世外美景。要不说,还是商贩们精明,放眼望去,石坪上贩卖茶水小食,鲜果粗粮的小摊一应俱全,还有不少诸如折扇配饰的小玩意儿,比之山腰下只多不少。当中甚至有位青白道袍的道长端坐于卦摊前,为香客解签算卦,此乃武当山历来的规矩,也算是修行中的一种,故而分文不取。
卦摊前此刻围了不少人,景象分外热闹,相较之下,不远处的小茶摊就显得有几分清冷,但几个歇脚客似乎也不在意,乐得一隅清静。
两名天师府道士的冒然闯入,使得氛围骤然安静了下来,就在众人嗅到一丝山雨欲来的气息时,那名面容古板的青年道士朝卦摊后的武当道士打了个稽首,后者微微颔首,转而继续给面前的女子解签。但瞧着这二人径直往小茶摊去,众人哪还有心思求签算卦,眼睛都不自觉跟了过去。输慈
山路边临时支起的小摊自是比不得有门有帘的茶楼茶肆,能有几张长凳歇脚就算好的了,小摊老板约莫也没想到今日走了什么大运,竟遇上一伙神仙般的风流人物,难怪都说武当山天宝地灵,一点儿没错。请客入座前,老板小心翼翼把长凳反复擦了好几遍才送上前,所幸这伙人也没看上去那般讲究,尤其是那对年轻夫妻,一个比一个好说话,末了还念在老板岁数不小糊口不易,给了好些个赏钱。
两个一看就知是外来的道士停在几步开外,老板犹豫了一下,甭管哪里来的道士,方才那位武当道长不也没拦着,毕竟来者是客,又是在武当山上,可不能失礼在前。一辈子都住在山脚小镇,没少受武当山福泽庇佑的茶摊老板正欲上前招呼,只觉眼前一晃,面前便多了个人影,正是那对年轻夫妻身边随行的小公子。
先前远远便瞧见这伙与众不同的歇脚客,当中一对璧人尤为惹眼,男的俊美女的丽质,在此处逗留的行人十有八九都在偷偷打量这二人。卜天寿打一眼望过去未敢确认,待到走进跟前,仔细端详几眼后,眼睛都瞪圆了,万年不变的青衫居然也有开窍的一日,眼前这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不是李长安是谁?不过扮相归扮相,这个远胜寻常男子的修长身形,实在当不得一个“小”字。
二人虽无恶意,但也称不上有多少善意,在卧风城历练打磨了不少时日的李得苦终于踏入一品门槛,如今也能勉强感应出气机中的玄妙变化,故而想也没想就拦在了二人跟前。出门前,李长安特意嘱咐不必三剑都带上,就算有架要打也轮不到她出手,眼下李得苦不免有些后悔,早知道就偷偷把霞明照霜都带上,起码气势上不输阵。输祠
眼瞅着气氛愈发剑拔弩张,茶摊老板念在赏钱的份上欲要上前说两句好话,只见坐在白衣公子旁的小娘子款款起身,拍了拍小公子的脑袋,笑眯眯道:“方才瞧见那边有个卖西瓜的,你领缘儿过去挑几个,给这些个叔叔伯伯解解渴,败败火。”
一旁半道偶遇,便结伴同行的东越洗剑池几人,不由哑然失笑,他们之间可没什么大过节,要消火气的也是这两位中原来的道长。
不等李得苦答应,很是会察言观色的李薄缘便率先上前拉起她的手,往前边不远处的西瓜摊去。
说起过节,那可就要翻翻陈年旧账了,那会儿李长安刚出崖没多久,便在山阳城外的长野平原上被这位天资不俗的小天师追着问剑,而后自不量力损了剑心,没多久老天师赵天露仙逝,福祸相依竟让他绝境逢生,孰料又在鹿台湖外不期而遇,那次他不战而逃,回来后心境再度受阻。本以为修道之路止于此,前段时日收到此生唯一一封也是最后一封家书,得知那个他从未开口喊过一声父亲的人已死,便再无牵挂,决定余生只随心而活,于是与寻求剑意的师兄结伴北上。谭济道可以说与李长安素未谋面,都只从旁人口中听闻过对方,自然谈不上有何过节,但这位一心求剑,堪比第二个剑痴的天师府剑首,在许无生与韩高之相继兵解身死之后,便把目光放在了李长安身上,天下第一剑仙,没人比她更适合做他的对手。此番而来,谭济道没别的心思,只为问剑,故而方才在认出李长安的一瞬,不由自主气机外泄,才惹来李得苦飞身阻拦。
李长安亲自搬了条长凳放在身侧,摆出个请的手势,而后招呼老板道:“劳驾,再来两碗山茶。”
二人也没多客气,抱拳谢过便径直坐了过去。期间卜天寿不知死活的瞥了一眼那位坐在正中间的白衣公子,正暗自猜测其身份,冷不丁收到一记冰冷眼神,吓得他赶忙移开目光,再看洗剑池那几位从头到尾都恭敬谦卑的作态,八九不离十定是那位东越女帝,白衣洛阳。
茶摊老板手脚麻利,不多会儿便上了茶来,李长安代为转递,继而开口笑道:“先说好,你们来作甚我不管,但要打架,先问过我家夫……”她指了指身边的白衣公子,“夫君。”
卜天寿呛了一下,差点喷出一口茶,一惊一乍道:“想不到你竟然好这口!?”
震惊同时他不自觉转过了头,但在瞧见那张清冷容颜时又飞快收回了目光。他虽是修道之人,但什么样的女子惹不得还是知道的。
李长安淡然一笑:“你若不想死在这,以后说话悠着点。”
卜天寿当下恨不得把脱口而出的话塞回肚子里,没有言语,只埋头喝茶。
眼里心里只有剑的古板道士没那么多心眼,皱了皱眉头道:“江湖切磋再寻常不过,何须他人做主?你若不便出手直言便是,贫道有耐心等。”
这回没等李长安开口,身边人先一步道:“我娘子平日里公务缠身,许是抽不出空闲来,道长若只想寻个人切磋,恰好我闲来无事,不如由我替她向道长请教一二?”
李长安愣在当场,卜天寿也傻眼了,旁边叶白首几人亦是不知所措。
就见仍是一袭白衣的洛阳缓缓站起身,一手按在腰间青霜剑上。
常年在山下行走江湖的谭济道自是听闻过那位东越女帝,据说那女子一袭白衣胜仙,腰悬黑白双剑,风采无双。但不巧,此番出门洛阳只带了一柄常伴多年的青霜,卜天寿又没机会与他私下通气,故而直到此时都没认出眼前白衣公子的身份。
古板道士端端正正放下手中茶碗,站起身又端端正正朝洛阳打了个稽首,一本正经问道:“敢问阁下大名。”
李长安倒吸一口凉气,以为这看起来不通世故的道士下一句话就是“贫道不杀无名之辈”。所幸,只是她自己过分臆想。
洛阳面色平淡,大大方方回了三个字,“王洛阳。”
那张古板生硬的脸上显然呆愣了一下,神情更为僵硬。
正当此时,一前一后两道身影从山顶飘然而至。
先头的女子英姿勃然,腰间挂着一赤一白两柄双刀,后头的中年道人一脸苦相,似是被人强迫拉来的。
李长安暗自轻叹,这下好了,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