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外,离开北雍王府的柳知还缓步走在一条小道上,向南而行。
有个身着儒衫气态风流的中年书生拦住了去路。
柳知还视若无睹,闲庭信步般从这位东越楚狂人面前径直走过,二人擦肩而过时,楚寒山转过身,与她并肩而行。
以天人感应捕捉方圆千里的气机,对当今唯一的儒圣而言不算什么难事,早在这位练气大宗师现身湖心亭之前,楚寒山便有所察觉,之所以不曾阻拦,只因柳知还并无杀意。不过话又说回来,当今天下能避开王府层层戒备还毫发无损站在李长安面前的人,寥寥无几,倘若真奔着杀李长安而去,这般明目张胆未免太过愚蠢。
二人沉默走出几里路,楚寒山忽然开口问道:“当时北契女帝为确认她是否是李长安的压胜之人,而不惜只身深入中原,你有意拦下楚某,莫非也是天上那帮人早已定下的格局?”
柳知还淡淡瞥了他一眼,道:“当年你跻身儒圣时应该有所察觉,九州气运,乃至你东越的国祚都在潜移默化悄然流向西北,这其中自然少不了范西平的苦心运作。凡夫俗子个人的运势叫做运气,大到百年世族乃至一国一朝便是气运,但说来说去,终归不过是人心所向罢了。庙堂上的文武百官却有不少身负气运之人,可也比不过滴水汇聚江河的芸芸众生,若放任李长安成就民心之主,兴许真如范西平所言,百年安泰并非妄想。”
楚寒山皱眉道:“难道不该如此?”
柳知还眼神古怪,反问道:“你们读书人都这般天真?”
饶是楚寒山这等可媲美仙人的平和心境,也不禁怒意横生。
几近天道无情的柳知还自然不会在意,继而道:“所谓天人仙人,也不过是几百前几千年前的凡夫俗子,既然是由人定下的规矩,便避免不了有瑕疵存在。世人趋逐名利,神仙为人间那点供奉所累,道理是同样的。”
楚寒山长叹一声,心境随之平稳,尚且有心玩笑道:“你一个天道之徒,说这些话,未免有些大不敬?”
柳知还冷冷一笑:“我所为便是替天上人间查缺补漏,理应跳出三界之内,谈不上敬与不敬。”
楚寒山不置可否,继续问道:“若我猜的没错,替北契聚敛气运的是那位战败于涿鹿的仙尊?那就难怪了,不若耶律楚才不该在短短几年之内崛起的如此之迅速。”
柳知还并未泄露天机,顾左右而言他:“其实在我看来,是否身负天定命数,都逃不开天理循环,李长安看似无情实则最有情,无论身处何种境地始终对世间心怀善意,对身边之人选择信任,所以你与范西平会偏向于她是必然,而江神子最终选择了耶律楚才也是必然,李惟庸则是被自己的执念所累,与我师兄相同,他们的选择也并非一定就是错的。”
楚寒山停下脚步,不再前行,他望向雪白道袍的背影,轻声道:“老天若当真有眼,时来天地皆同力。”
女子的身影转瞬即逝,随微风轻轻飘来一句话。
“但愿如此。”
一道虹光急坠在中年儒士身后,正是从王府御剑而来的白衣女子。
“她走了?”
楚寒山微微点头,转身抬臂作揖道:“陛下近来可安好?”
洛阳对这个既是君臣,亦如师徒的中年儒士实在无可奈何,她嗯了一声,微笑道:“她待我很好。”
在世人眼里素来不可一世的楚狂人一时间竟百感交集,过了半晌,才开口道:“陛下追来,是想让柳知还留下来帮北雍?”
洛阳坦诚道:“我知道希望渺茫,但想试一试。”
楚寒山微微摇头,“此人已不受俗世侵扰,他日若再来北雍,定是为取李长安性命而来,请陛下回去转告她,若一定要去,便由楚某人替她去走一遭便是。”
“先生……”
洛阳欲言又止。
楚寒山摆摆手,“柳知还说的不错,李长安最重情,故而最易为情所累,这也是当初我不看好她的缘由之一,不过事到如今,这些都无关紧要了。”说着,他洒然一笑,仰头望天,“我如今倒是有些明白范西平为何逆天而为,给别人当棋子戏耍的滋味确实不好受,尤其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人。”
楚狂人中的“狂人”二字岂是徒有虚名,洛阳不再规劝,由衷道:“盼先生,早日归来。”
楚寒山再作揖拜别,洒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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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心亭外,老儒士江映松去而复返。
盯着棋盘中央的字迹端详了许久,捻着长须啧啧称奇:“老夫活了大半辈子,这般高人术法还是头回见,以往见多了那些所谓的高僧真人,听他们吹嘘什么天上神仙,耳朵都起茧子了,也没见哪个有真本事的,今日老夫算是大开眼界,北雍果真多藏龙卧虎之辈。”
李长安无奈笑道:“老先生在武当山住了那么久,马掌教就没给你露两手?”
老儒士翻了个白眼,毫不掩饰的嫌弃道:“一身市侩,比老夫这个凡夫俗子还俗气,若非山上弟子都喊他掌教,老夫还以为他是刚上山的俗家弟子。”
李长安哈哈一笑,“老先生一语中的,是有眼光的。”
老儒士朝四下张望了一眼,小心翼翼道:“方才那个飘来飘去的姑娘走了?”
李长安忍俊不禁道:“什么姑娘,人家可是执掌天道的练气大宗师。”
老儒士松了口气,一屁股坐下,嗤之以鼻道:“老夫好歹也是混迹多年的老江湖,那帮自视甚高的练气士什么德行,老夫能不清楚?说好听点是替天行道,说难听点就是一群吃饱了撑的没事,多管闲事的家伙。”
不愧是读书人的嘴,什么都敢说,李长安差点忍不住拍手叫好。
一同回来的江秋却眉头微蹙,老话常说祸从口出,自家老师只顾一时口舌之快,若那女子练气士尚未走远,叫人听去了,还不知道要招来什么祸事。
李长安见她面色有些许苍白,应是方才离的太近难免被波及,便关心问道:“江姑娘,可有不适?”
江秋却轻轻摇头,“方才一时情急,替老师挡下大半气劲,眼下已无碍。”
不通武道的老儒士自是不知先前那股险些把他吹跑的劲风,其中蕴含有多大的威压,当下瞪了李长安一眼,冷哼道:“这闺女若出了什么差池,老夫跟你没完!”
李长安也翻了个白眼,懒得跟老人一般见识。
江秋却悄悄扯了扯老儒士的衣袖,实在难以启齿是自己本事不济,还累的李长安先前刻意分神照应他二人,否则仅凭她一人,至少也要受些许轻伤。
老儒士自知失态,对面坐着的好歹是一位王爷,咳嗽了一声掩饰过去,继而转了话锋,一本正经道:“不知那女子来此,所为何事?”
李长安沉吟片刻,坦然道:“老先生既已决定留下来,本王再遮遮掩掩也有些说不过去,但有些事情也并非有意瞒着老先生。姜凤吟身边有位道人,曾在钦天司效力十年,原本此人心向皇室毋庸置疑,兴许是认为新帝并非明主,故而中途倒戈。徐州失利之后,长公主姜松柏南下巨灵江,此人应是奉姜凤吟之命拦路阻杀,被王越剑冢的冢主陆明阳所伤,临死前他自知命不久矣,便送来消息要我前去助姜凤吟一臂之力。这本是我与姜凤吟早就敲定的一桩买卖,老先生先前所料不错,东越三万骑却是用来牵制南北叛军,只不过如今,我想改主意了。”
老儒士似乎并不意外,不动声色,亦不言语。
听的心惊胆战的江秋却却按耐不住,颤声道:“不论王爷如何抉择,可曾想过,无辜的终归是百姓?”
李长安轻轻看了她一眼,平淡道:“千百年来,中原也好,关外也罢,始终战火不断,何曾真正太平过?哪一朝哪一代的百姓不无辜?江姑娘此言,又何尝不是书生意气?即便今日没有他们起兵谋反,他日一样有别人贪图权势再起战火。中原之乱,乱的岂是兵戈?乱的是人心罢了。恐怕很多人都想不明白,商歌先帝为何不惜朝纲动荡也执意要赐死闻溪道,其实很简单,因为不想给将来的新帝龙椅边留下一个权柄滔天的站皇帝,哪怕造成如今无人压制姜凤吟的局面,也好过新帝只能做一个傀儡皇帝。”
“简在帝心。”老儒士不知是感慨还是失落,“君臣之间,说破了天也无非就是这四个字,可写起来容易,谁又能做到,不若老夫当初何必辞官归隐。”
老儒士抬眸看向李长安,“老夫只有一问,是什么令王爷改了心意?”
李长安抬袖拂过棋盘之上,字迹顷刻间荡然无存,轻叹道:“事到如今,我多少有些明白了姜漪的心思,固守江山何其不易,光靠仁善灭不掉那些源源不断的野心,若再给她十年,兴许真的可以让新帝做一世太平天子,可惜老天没给她这个机会。但既然坐上了龙椅,那姜家天子就该背负起一国之君应有的责任,如若不然,便没有资格继续坐那个位置,把江山交到这样的新帝手中,迟早也有丢掉的一日。这个道理,与我而言是同样的,君定中原,臣守边关,各司其职。我既身为北雍王,不论朝廷念不念好坏,也理应替中原挡住北契马蹄,如果挡不住,那后世戳着我的脊梁骨骂也是应该的。”
说到最后,李长安长呼出一口气,笑道:“不过他们怎么骂,我都不在乎。反正中原江湖已经骂了我一甲子,脸皮早都给骂没了,百年之后我也听不见看不见,那就更不用去在乎了。”
话音刚落,李长安后脑勺就挨了一巴掌。
一个带着温怒的清冷嗓音响起,“尽胡说八道,你不在乎,我还在乎!”
李长安摸了摸头,转身看着一脸杀气但丝毫不妨碍她美貌的白衣女子,咦了一声:“夫人回来了,莫生气,当心老的快。”
老儒士起先还抱着幸灾乐祸的看戏心态,但瞧见那位王妃真撸起袖子打算好好修理某人一顿,赶忙拉着自家徒弟脚底抹油了,免得又无辜受牵连。
李长安一脸讨好的拉着洛阳坐下,小心问道:“追那疯婆娘去了?说了什么?”
洛阳冷冷道:“没追上。”
李长安自讨没趣的哦了一声,低着头不再出声。
洛阳最见不得她在自己面前就这副没出息的模样,但又不忍心责备,稍稍缓和了语气道:“楚先生让我带话给你,他会替你去走一趟。”
李长安缓缓抬起头,看了看她,仍是没吭声。
洛阳迟疑了一下,轻声问道:“姜松柏此去当真没有回转的余地?”
李长安默然摇头。
二人一直坐到傍晚,府中上下没人敢上前打扰。
当最后一缕余晖落下山头。
洛阳不经意瞥见,一直望着西落怔怔出神的李长安,嘴唇微微蠕动,无声说了八个字。
命中注定,天道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