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子湖畔的钓鱼台,那扇常年敞开的窗户上,趴着一个身穿白衣道袍灵气十足的小丫头,她盯着湖心亭足足看了半个时辰,最终忍受不住眼睛干涩,悻悻然收回了目光。
揉了揉眼睛,小丫头伸手拍了拍窗台下的那颗脑袋,委屈巴巴道:“小蜜枣,那位老先生回回都输的惨不忍睹,还日日来找小长安下棋,什么时候才肯走啊?”
那颗脑袋晃了晃,“我听李浅姑娘说,那位老先生来头不小,好像是京城里某个学问大家,跟那个太学宫的季大祭酒一样有名气,皇帝见了都得敬畏三分,总之就是有很大很大学问的那种,可能师父也不好得罪,所以什么时候走就只能看那位老先生的心情了。”
小丫头冷哼一声,“我要是每回都输,早就羞的不敢见人啦。”
窗台下马上附和,“就是就是,难怪师父总说有的人不光长年纪,脸皮也越长越厚。”
屋内一众批朱女官把这对师姐妹的童言无忌听了个一清二楚,无奈之余也只得一笑置之,谁让这座王府里,除了王爷王妃就属这两个丫头地位最超然,名义上是徒弟,实则与亲生闺女别无二致,就差一道加身郡主头衔的圣旨而已。
李薄缘口中的“小蜜枣”抬起头,因为初见时,李薄缘觉着得苦这个名字十分不讨喜,便擅自起了这么个“爱称”,李得苦不仅不觉着俗气,反倒如获珍宝,并且告之其他人,除了李薄缘谁都不许这么喊,就连师父也不行。当然,师娘想怎么喊就怎么喊。
“其实咱们俩也可以自己出去玩,没必要非得等着师父一块儿,我身上有些碎银子,咱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李薄缘有气无力的打量了一眼背负三柄长剑,活像个倒卖兵器小贩的李得苦,语重心长道:“小蜜枣,修行非一日之功,莫要总想着偷懒,师娘昨日指点你的剑法你可熟烂于心?还有,我年纪尚小,以后日子还长,你多大了?你今年都二十二岁了吧,小长安在你这个年纪都已经是剑道大宗师了,虽然世间有如此成就的人不多,但咱们不能跟差的比,要比就比最厉害的,你说是不是?”
李得苦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白衣女子悄然出现在两人身边,李得苦满腹委屈的喊了一声师娘,从小到大,师父良苦用心的教导她也就罢了,如今被一个七岁的小师妹教训的体无完肤算怎么回事?
哪知,洛阳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柔柔道:“缘儿说的句句在理。”
爹不疼娘不爱的李得苦心中一片凄苦,要怪就怪小师妹生的太可爱了,没人可以做到不偏心,她李得苦身在福中,甘之如饴!方才那点小挫败算得了什么!就算不为了师父师娘,她也要为了小师妹练出一个剑道大宗师!
李得苦余光瞥见那位老先生与前几日一样,气急败坏的走出了湖心亭,正想着这还没到傍晚呢,今日输的可真够快的,总算让师父有了些许空闲,欲要提醒小师妹一声,就觉身侧骤然升起一股寒意。李得苦下意识打了个激灵,转头朝湖心亭望去,便瞧见了那个让师娘杀气外泄的罪魁祸首。
离湖心亭一丈开外的水面上,突兀立着一个人。
雪白道袍,衣袂飘飘,背负一柄赤红符剑,来人正是桃花岛岛主,当今天下最有望一步登天的练气大宗师。
柳知还。
不怪洛阳如此警惕,练气士一脉千百年来都是江湖最特立独行的存在,要么一生徘徊在天门之外,要么踏入天门位列天人之列,故而才说是“一步登天”,而非“一步登仙”,一字之差,便是天囊之别。而在先后吸纳了皇室藏龙阵以及观潮阁的部分气数,这位练气大宗师已然有了跻身天人的气象,不说与如今只是一只脚悬在门槛上的李长安相差几何,二人若放手厮杀,毫无悬念死的一定是李长安,但前者也得留下半条命。
柳知还对四周几道充满敌意的杀机视若无睹,踏过水面,缓步走向湖心亭。
正在收拾棋子的李长安手中一顿,并未停下动作,甚至没有抬头。
柳知还轻盈跃入亭内,自顾在对面坐下,而后将手中那方如枯石搬的砚台放在棋盘中央。
这方砚台属于一名姓卜的道人,李长安曾在道人手中见过几次,不熟悉,但认得。原本如熔火之岩,神韵天然的古朴砚台,如今却枯槁色衰,布满裂痕,仿佛轻轻一触便会粉身碎骨。
李长安缓缓抬头,望向本不该出现在此的柳知还,轻声问道:“你杀了他?”
柳知还嗓音平静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他既选择了歧路,便是他应得的下场。不过杀他的不是我,是陆明阳,这方砚台是我在南下途中捡到的,我想它应该是要来此,便把它送来了。”
李长安冷笑道:“柳知还,先前我已容你在北雍来去自如,你别得寸进尺。”
湖心亭周遭水面,涟漪阵阵。
柳知还身上的道袍骤然剧烈飘荡,犹如一阵飓风迎面席卷而过,但仅一瞬,便安静如初,仿佛风过无痕。
若说最初李长安对那个还是少女的桃花岛岛主尚有愧疚之心,那么在归还抚仙镜,以及之后助其夺得遮天符剑,二人之间纠缠一甲子的因果便该两清了。眼前这个只为替天行道的练气大宗师,早已不是当初的柳知还,何谓天道无情,越是离天道越近,越是离人性越远。
柳知还好似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自顾自道:“卜玉郎,也就是我那个执迷不悟的师兄,自幼便自命不凡,心比天高,入世游历一番回来之后更变本加厉,一心想证明并非事事都如上天注定。身为练气士,此乃大逆不道,师姐若非为了清理门户,便不会落得一个身死道消的下场,你我二人亦不当有这段因果,因为你早该在一甲子前,就葬身屠魔崖。”
提及陈年旧事,李长安似想起了什么,讥笑道:“难不成我能活到今日,还得多谢你那位师兄替我改了命数?”
柳知还淡然道:“当年卜玉郎游历中原,偶遇那位见微楼的楼主,据说那女子手中有本天书,可扭转乾坤,颠覆天下。当初卜玉郎苦求不得,但几年之后这本书却落在了范西平手里,没人知晓那女子为何选择了范西平,不过前段时日,我大致知道了一些缘由。若非要说是替你改命,也是范西平而非卜玉郎,另外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你是某位的重要棋子。”
柳知还抬手朝上一指,所指不是凉亭顶盖,而是亭外之天。
她接着道:“不若,哪怕你出了不周,也妄想回到北雍,长安城那座藏龙大阵便是你一生的囚笼,商歌先帝至死都不会放你踏出皇城一步,当今天子亦不会让你重见天日,很可能她们根本都不会知道你的存在。然后燕字军所有人注定要战死关外,草原铁蹄终将踏破古阳关,南下中原。在此之前,东越会在女帝洛阳率领之下主动越过南境,而辽东的东关军则会打开东北门户,与北契王帐那位私生子联手,时隔甲子,神州陆沉必然重蹈覆辙,这场群雄逐鹿中原的大战将持续十二年之久,此期间,北契那位女王子谋朝篡位,让最有可能定鼎中原的北契大军提早退出逐鹿之战,最终由白起平定东北,陈玄策代替燕家坐镇西北,而东越女帝将被武陵王姜凤吟斩于巨灵江,随后姜凤吟领兵继续北上,直至攻下长安城。姜家那对并蒂莲,一个死于长安城下,一个逃往西北,一年后与中原划疆而治,天下格局重归三足鼎立之势,之后百年战火不休,中原皇室国祚也将在百年之后彻底衰败。”
“但这些,都与你李长安毫无干系,无论外边如何翻天覆地,你都听不见也看不见,只能在钦天司那片潭底枯坐至死。还有你所熟知的那些人,都会死在乱世当中,不过有一件事兴许值得期盼,便是你与那东越女帝还有下一世的因果。”
柳知还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砚台上,细碎尘埃无风飘散,飘向亭外,飘向九天。
“原本这是范西平眼中上天注定的天下大势,兴许是觉着活的无趣,又或许是为了推翻自己所坚信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所以才自寻死路,也将你推向了悬崖边。但不知为何,他好似中途改了主意,导致如今中原狼烟四起,一切都乱了套,也间接斩断了你与她最后的牵绊,她不会再有来世,你也不会有。”
李长安面色阴沉,望了一眼亭外,异常平静道:“余祭谷那老匹夫约莫打破脑袋也想不到,他开天门的初衷只是为天下江湖人人有路可走,却没想到竟是给人间捅了一个天大的篓子。虽说到哪里都有无休无止的争斗,但是作为执子之人,还是作为他人手中的棋子,两者相差甚远。”
李长安也抬手指了指上边,问道:“今日你其实是来替某位传话的吧?想告诫我乖乖听话去争上一争,还是?”
柳知还微微摇头,“你怕是误会了,人间俗事不归我管。但不论哪个结果,姜家注定还可延续百年国祚,你若死后不想被我镇压在抚仙镜里折磨百年才消散,便只做该做之事。”
李长安不怒反笑,“你们练气士,其实与那些自恃清高的迂腐书生有何不同?”
柳知还没有理睬她的挑衅,起身缓缓走下凉亭。
李长安仍旧坐着,没有回头,她轻声道:“柳知还,若无来世,你我可算两清了?”
女子练气士没有回应,身形在走出凉亭时,一瞬即逝。
李长安看向棋盘,轻声叹息。
砚台的灰烬在天元之处留下了一个淡淡的死字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