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玺元年冬末,西北大捷。
姜家天子在登基之后的第一个迎冬朝会上大肆褒奖,满朝其乐融融,歌舞升平。
那些出身北雍,平日里却对北雍讳莫如深,甚至为了讨好京官摆出一副以北雍为耻的官员,如今倒是昂首挺胸,好似打了胜仗的是他们,言辞之间更是不吝夸赞。但夸归夸,当女帝陛下提及支援粮草一事,询问殿下大臣们应当拨多少旦给北雍,他们又缩头缩脑连个屁都不敢放。
朝会结束后,没有如往年一般留下几位顶梁重臣赐宴,其实臣子们心中都清楚,那个一人便撑起半座朝堂的首辅大人不在了,从不以出身为耻的六部尚书不在了,经历过春秋乱战的兵部老尚书也不在了,先帝曾最偏爱的“金酒葫芦”也被束之高阁,开国十二名将更早成为过去的记忆,而他们的子孙尚未有资格站在这里。这些人一个个从这座金銮殿离开或消失,仿佛一轮朝阳缓缓西落,留下最后的余晖。
新的朝阳明日是否会升起,谁也不知道。
踏着余晖走出大殿的季叔桓瞧见前边那个并未离去的身影,并不意外,老人缓步上前抬手拍了拍那人的肩头,小心翼翼拾阶而下。
昨日长安城下了一场大雪,石阶上的积雪早已被宫人扫净,但因天寒仍有些许冰霜,老人到底年岁已高,每回上朝,这几百阶高的九龙壁都在时刻考验老人的老胳膊老腿,故而陛下格外恩准这位老首辅一月上朝一次即可。
补服胸前绣着锦鸡的中年文官犹豫了一下,伸手搀扶住老人,所幸大臣们都早早离去,没人瞧见这幅场面,不然都得惊掉下巴。众所周知,太学宫大祭酒有三名得意门生,各个都是人中龙凤,只是这三人素来不怎么和睦,兴许是志趣不投,又或是政见相左,原先林杭舟尚在京城时,张怀慎与卢八象这对亲师兄弟明面上还算兄友弟恭,如今却是老死不相往来。季叔桓这个老师虽是奉旨入京,但大抵是为了避嫌,与两个弟子私下里几乎不来往。
师徒二人如今日这般亲近,还是头一遭。
走上那条悠长御道,张怀慎松开手,与老人并肩而行,身形高大的他比佝偻着背的老人高出了很多。
老人目光始终望着前方,不知在想什么,张怀慎平淡问道:“老师近来身子骨可还硬朗?”
季叔桓淡淡瞥了他一眼,呵呵笑道:“年轻时跟李长安学过一阵子拳脚功夫,后来嫌累,放弃了,不过还能再活个两三年。”
从不巧言令色的中书令大人一时没了言语,季叔桓却好似打开了话匣子,自顾自道:“想想这世上真是无奇不有,老夫都一把年纪了,行路要坐马车,穿衣要人伺候,写个奏疏都得费半日功夫,她李长安却还是风华正茂,还能打的那帮北蛮子屁股尿流,算算当年,她也就小我几岁而已。若说谁最能活,我们这几个师兄弟拍马都赶不上她,前几日有人告诉我,范西平也死了,就剩老夫一个跟她比命长了,不过想也知道,到最后肯定是她赢,倘若她……”
没有战死沙场的话。
季叔桓没能说出口,许多年前范西平就当着李长安的面亲口说过这句恶谶,如今不仅中原这般认为,北契也这般认为,恐怕就连李长安自己也是这般想。
张怀慎低头看着脚下的路,嗓音仍旧平静道:“老师与薛首辅乃是师出同门,他的弟子闻溪道学生一直很敬佩,卢东野也一直将他当做同门师兄那般敬重,甚至超过了学生,所以才不可避免落得今日这般田地。闻首辅有些策论学生始终不敢苟同,但唯独有一句话,学生深以为然。”
他不似方才那般风轻云淡,嗓音略有低沉道:“北雍亦是我中原子民。”
季叔桓停下脚步,转头望向来时的路,“可惜啊,他们不是这般想。”
张怀慎朝老人躬身一揖,“还请老师助学生一臂之力。”
季叔桓没有言语,只是拍了拍他的手臂,继续往前走去,师徒二人又一次陷入沉默,许久之后,季叔桓缓缓开口道:“有这般想法的人,如今死的死,走的走,你与东野,你们师兄弟二人就莫要再相互置气了,但也莫要走的太近,天底下的皇帝都希望臣子之间相互和睦,但绝不是沆瀣一气。此事急不得,你们二人各尽所能便是,陛下实则也不愿见北雍败,否则便不会任由东越发兵支援,林杭舟被发配边疆是陛下告诉北雍朝廷的底线所在,只要李长安恪守本分,陛下便不会再与之为难,只不过待到西北战事平息……“
这条御道似乎总也走不到尽头,季叔桓长叹一声,道出了张怀慎心中所想的那个答案。
“燕字军可以留下,李长安必须死。”
不是该死,而是必须死。
张怀慎轻轻点头,“这便是学生与卢东野的分歧之处。”
老人最后又拍了拍这个得意门生的肩头,谈不上多少惋惜,只是感慨了一句:“长安不死,长安难安。”
这句话亦是出自范西平之口,老人抬头望向最后一缕余晖下渐渐亮起的长安灯火,不禁想起另一句话,天下之道万万条,唯有一条通大道,凡走此路者,生死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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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大捷的消息不胫而走,举国上下可谓一片欢喜,就连素来自认高人一等的长安百姓都放下了以往成见,对那位北雍王赞誉有加。
青州燕南王府,一个身着明黄锦衣的大胖子斜靠在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块色泽上佳的羊脂玉,似笑非笑道:“听说北契不仅大败,李长安还宰了呼延同宗,脑袋就插在倒马关,那京观,光听本王都觉着很壮观,不怪你父子二人想去边关挣军功,本王手下要是有八千精骑,本王也想去。”
榻前跪着的齐家父子二人,顿时浑身一颤,齐阳翰重重一磕头:“末将绝无此心,还望王爷明察!”
胖子叹了口气,“齐阳翰,你青州骑王朝前三甲,跟着本王常年窝在青州是不是觉着很憋屈?”
齐阳翰又是重重一磕,“青州骑誓死效忠王爷!”
胖子闻言哈哈大笑,“齐将军,抬起头来,你可是出身北雍的名将,哪能在本王面前这般低声下气。”
齐阳翰缓缓抬起头,那块价值千两的羊脂玉不偏不倚正砸在他的脑门上,顿时血流如注。匍匐在地的齐和玉低着头,死死握紧双拳。
胖子见齐阳翰仍旧一副不为所动的摸样,似是失了兴致,摆了摆手道:“这块美玉就当本王赏你们父子二人的忠心了,滚吧。”
齐阳翰双手捧起沾血的玉,平静谢恩。
待父子二人走后,府上管事通传院外有两人求见,不多会儿,就见姜东吴领着一名貌美女子款款而来。
“臣弟见过皇兄。”
女子端庄得体,落落大方,跟着盈盈一拜。
与姜东吴这个世袭罔替的王爷不同,这位臃肿如猪的男子,是商歌王朝货真价实的皇亲贵胄,燕南王姜祁。这一声“臣弟”很有攀高枝的嫌疑,姜祁的目光在那名女子身上转悠了几圈,最后才落在姜东吴身上,笑眯眯道:“先前听闻东吴老弟新得了一位美人,硬是把兖州各楼大小花魁都比了下去,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来人啊,给本王的弟弟和这位美人,看座。”
姜东吴看了看身侧的女子,满脸春风得意道:“皇兄谬赞。”
待二人皆落座,姜祁屏退左右,只留下一名中年管事伺候,他缓缓坐起身,接过管事递来的玉雕茶盏,风轻云淡道:“两王不可私下见面,乃是我朝铁律,东吴啊,你送人可以,这罪名皇兄可担不起啊。”
姜东吴愣了一下,这才明白过来,自打授封以来,这位燕南王行事极为低调,在朝政上既无建树也无过错,私下里出行不讲究排面,吃穿用度也不喜奢华,比当年韬光养晦的武陵王更加韬光养晦,若非要说有何嗜好,便是两美,美玉,和美人。
青州境内,但凡被燕南王瞧上眼的玉或人,最后无一例外都被其收入囊中,不论用的什么法子,这些年倒是从未有过欺压百姓的传言。
姜东吴面露窘迫,笑道:“皇兄许是误会了,龙瑶是臣弟之妻,已为臣弟诞下一女,只不过孩子尚且年幼,不便带来与皇兄见面。”
姜祁原本眯起的双眼瞬时瞪圆,温怒道:“那你来作甚!?”
姜东吴收敛起笑意,起身行至跟前,伸手接过他手中的茶盏,一面吹散热气,一面缓缓道:“皇兄,臣弟知道,你与姜烨才是亲兄弟,这些年在长安城也好,在青州也罢,你们兄弟二人都过得不容易,臣弟年幼时好歹还有父王遮风挡雨,你二人却是相依为命,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如今那人终于死了,可你看看咱们家被那姐妹二人霍霍成了什么样子?连东越三州小国都敢跑来耀武扬威,说什么援兵西北,难道没她东越咱们九州中原还打不过北蛮子了?依臣弟所见,定是姜凤吟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不若东越大军从扬州入境,她姜凤吟怎视而不见?皇兄,你应当比臣弟更清楚,当年姜凤吟只是迟了一步,如今若让她先跨出那一步,你我……“
姜东吴将温热的茶水递到燕南王面前,“如何自处?”
胖子眯起双眼,“姜东吴,你是不是也以为本王很傻?”
姜东吴稳稳端着茶盏,轻笑道:“皇兄是个聪明人。”
胖子接过茶水,笑了笑:“那你留在青州的那三万骑军……”
姜东吴抬臂作揖,“任由皇兄处置。”
胖子哦了一声,笑的更加开怀,“如此厚礼,皇兄若是不收,岂不驳了你的心意。今日你就留在府上,与皇兄好好喝几杯。”
席间美人作陪,两个年纪相仿的当朝亲王喝的十分尽兴。
宴散人去,这个喝的满脸通红的大胖子独自坐在桌边,把玩着青玉酒杯,眼睛盯着那个名叫龙瑶的女子方才坐的绣凳。
他忽然睁开醉眼朦胧的双眼,冷声嗤笑:“臣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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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武陵王府。
那间曾招待过李长安的静雅小轩内,只披了一件长衫的姜凤吟坐在池畔露台上,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摇晃着酒壶,看着眼前池塘萧条的景象,走了神。
身后轻微的响动扯回了她的思绪,她转头看向正在煮茶的女子琴师,不由失笑道:“这双举世无双的琴器之手,用来烹茶煮酒,算怎么回事?”
白灵官低眉浅笑,没有言语。
“对了,姓卜的道士走了几日了?”
“十日。”
“走之前,他说几日便回?”
白灵官手中一顿,“十日。”
姜凤吟随手将酒壶丢进池子,站起身摇摇晃晃走进屋内,而后在白灵官身边坐下。
白灵官只觉一股寒意扑面,将一杯醒酒茶送到她唇边,“王爷,把茶喝了再睡。”
姜凤吟凑过嘴去,一口饮下,忽然笑了笑,扑到她身上,似醉非醉道:“白灵,我若坐上那把椅子,就立你为后,除了你,谁都没资格。”
白灵官心头一震,茶杯脱手落下,正巧落在姜凤吟手中,她无奈笑道:“这么高兴?”
白灵官慌忙垂下眼帘,低声道:“王爷,陛下赴北巡视边关一事,还需郡主打探清楚虚实,切莫……”
姜凤吟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她的唇间,眼神既清明又似朦胧,“本王没有问你这个,就问你到底是想做一辈子的幕僚谋士,还是想做本王的皇后!”
女子琴师定定的看着她,那张脸逐渐模糊,又慢慢清晰。
一如当年。
她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只看见那张脸笑容醉人。
兴许唯有屋外拂过的那一缕清风听见了。
她说,此生,只愿为你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