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吹大地,月明星朗。
三更过后,虎口城这堵城墙,仿佛成了一座鬼门关。
死人的速度越来越快,血腥味随风飘出去老远,也浓郁的好似一抹化不开的陈墨。
在经历过最初的高昂斗志,再到中途短暂的胆怯,双方士卒都陷入了不死不休的麻木。北契大军的前方阵线始终保持着两万的充足兵力,登城步卒以一千人的数目轮番更替,有过两三次攻城经验的逐渐累积,这些原本生于马背上的北契士卒迅速学会了如何更好的躲避头顶那些铺天盖地砸来的滚石擂木,越来越多的勇猛悍卒攀上城头。没人理会城下的尸首以及那些将死之人的□□,脑中大都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将手里的刀送进敌人的身躯。
起先城头尚有余地留给伤兵,到后来尽是来不及善后的袍泽尸首,虎口城守卒不得不含泪把他们直接丢下去。
城内城外,隔着一堵厚厚的城墙,皆是堆积如山的尸首。
而城头上的厮杀,仍在不眠不休。
城内墙根下,有一名披甲骑尉仰头凝望,在他的身后是虎口城唯一的一支骑军,他们根本没有机会出城冲锋,从战事开始到至今唯独这五千骑仿佛置身事外。
但在半个时辰前,主将司马爻下令,命他们杀马登城。
这名骑尉,他或者说她,名叫陶扬,十五岁那年兄长病逝,本名陶花的她便用了兄长的名字,替兄从军。一晃又是十五年,随着她在军中官秩不断攀升,贫寒的家境也越来越好,可惜早年落下病根的父亲没享几年清福便随兄长而去,两个妹妹也先后嫁人,如今家中就只剩一个年迈的老母亲。前几日母亲还在为她的终身大事忧心,更为她的隐秘身份提心吊胆,但陶扬不以为意,如今北雍的王爷和大将军都是女子,还有那支横空出世的白袍娘子军,大不了日后负荆请罪,指不定尚有机会投奔白袍营。不过眼下,这些都不用去想了,因为北契蛮子已经杀上了城头。
她身后的副手轻声提醒道:“陶都尉,该动手了。”
人死马亡,战马不能留给敌人,这是燕字军的铁律。
陶扬收回目光,沉默下马。
五千骑卒如出一辙。
这是一场不为人知的屠杀,陶扬轻抚过那匹相依为命多年的战马鬃毛,抽出了那把昨日才换上的六代雍刀,不知是谁低声骂了一句:“他大爷的,还没杀北蛮子倒先捅了自己的马!”
陶扬转头看向一个个都不愿拔刀的部下,低吼道:“抽刀!”
五千把尚未饮血的新刀,齐齐发出一声悲壮的哀鸣。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个嘹亮的女子嗓音高喊:“住手!”
来人披甲浴血,神情焦急,但在见到战马尚且完好无损后,不由得松了口气,继而扬起一个明媚笑容,这个女子便是司马陵容。
陶扬看着这个仅有几面之缘的将军之女,缓缓放下了刀,皱眉道:“司马小姐,你来作甚,可是将军下了新令?”
司马陵容微微摇头,看着这个远不如男子壮硕的青年骑尉,眼眸熠熠生辉,她一字一句道:“陶都尉,可愿带着你的骑军随我出城杀敌?”
出城?
陶扬愣了一下,虽然虎口城常年战事极少,但能坐到从四品的都尉,她心里很清楚眼下的战况如何,北契大军如此不计代价的疯狂攻城,就是要赶在顾袭将军所率领的那支援军达到之前拿下虎口城,否则司马将军也不会狠心下令杀马。更何况,城门外举目皆是蝗虫一般的北契士卒,出城?战马生翼也飞不出城。
可陶扬不甘心,她身后的五千骑更不甘心,身为北雍铁骑,要死也得死在马背上!
她缓缓将刀归鞘,看向司马陵容那张不算出众,却在此刻光彩夺目的脸庞。以往二人虽无交际,但陶扬总听身边手下人提及这个文武双全的将军之女,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军中不乏年轻将领对其心生爱慕,但据说这位司马小姐眼光极为苛刻,以至于早过了出阁的年纪却仍未成亲,身边几个亲卫心腹也曾怂恿过陶扬,说她生的一表人才,不似那些舞刀弄枪的粗俗汉子,又年轻有为,与那司马小姐正是在好不过的良配。大多数时候陶扬都是一笑置之,但那些碎嘴老爷们儿在她耳边唠叨的多了,不免对那位司马小姐有些好奇心,但也仅此而已。
陶扬没有质疑,只是问道:“如何出城?”
司马陵容看了看她那匹战马马鞍下悬挂的轻弩与箭囊,道:“眼下敌我双方皆弹尽粮绝,恐怕没人想的到这里还有五千把轻弩,把这些轻弩都送去城头,陶都尉,最后这几万支箭矢可够你们出城?”
陶扬眼眸一亮,重重点头:“足矣!”
她转头下令,“上马!”
身后五千骑迅速翻身上马,而后由副手带领几十人,将收上来的轻弩统统送往城头。
陶扬驱马到司马陵容身侧,抱拳道:“多谢司马小姐,这个法子风险极大,将军怕是毫不知情吧?”
司马陵容轻轻一笑,眉宇间露出一抹小女儿家的天真狡黠,“我父亲当然知晓,只不过没答应,还把我狠狠训斥了一通。不过你不用担心,事后我父亲若问罪起来,我替你扛着便是。”
陶扬跟着笑了笑,摇头道:“哪能叫小姐代罪受罚,到时候小姐替末将求个情,少打二十军棍,末将就知足了。”
两人四目相对,皆无言沉默。
她们都知道,此一去,必定有去无回。
没人会怪罪,也没人可以受罚。
早已将自己本名遗忘的陶扬轻轻别过脸,她忽然觉着这个与她同样褪下罗裙披甲上阵的女子,兴许值得有更好的将来,那个她曾无数次幻象过却永远无法实现的将来,她低沉道:“开城门……就拜托司马小姐了。”
司马陵容目光落在陶扬被盔甲包裹的脖颈间,那里肌肤虽不细嫩,甚至有着边关将士独有的粗粝,但平坦的没有丝毫凸起。她鬼使神差拉住陶扬的胳膊,柔声道:“听说陶都尉尚未娶妻?”
陶扬背脊一挺,脸上露出身为将领不该有的惊慌,而后就听司马陵容接着道:“反正你没娶妻,我也不想嫁人,陶都尉若是不嫌弃,以后不如你我凑合凑合一起过日子,如何?”
所幸月色下瞧不清陶扬那张通红如血的脸,但微颤的嗓音仍是出卖了她,“小姐说笑了,末将哪敢嫌弃……“
“那便是答应了。”
陶扬猛地回头,便见司马陵容正笑盈盈的看着她,当即恨不得立马冲出城去跟北蛮子拼个你死我活,也好过没脸见人。
副手去而复返,马蹄声逐渐清晰,陶扬惊慌失措撇开司马陵容的手,招呼众将士前往城门。司马陵容望着那个落荒而逃的背影,笑意温柔,其实她很早就听说过这个与军中将士不同的青年骑尉,不论做什么都一副拼了命的模样,所以才得了个“拼命陶郎”的外号。几年前跟随父亲阅兵,在一群身形壮硕的将领中,陶扬显得格外弱不禁风,但在马背上却是那般骁勇无敌,马背下又意外的谦和有礼。那时司马陵容便想,若是嫁给这样的人,好像也没有那些已经嫁人却过得并不如意的姐妹口中那般糟糕。
可惜,当她终于有了想嫁的人,但那人却不会回来了。
就当她是答应了吧。
司马陵容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但温柔犹存,她一夹马肚,追随而去。
五千骑飞奔至城门口,隔着一道厚重的城门,可以无比清晰的感受到厮杀的惨烈,所有骑卒不约而同握紧了手中的刀。
当城门推开一道缝隙,陶扬忽然对身侧的副手道:“你先带人冲出去,我随后就来。”
跟随她多年的副手没有丝毫质疑,只是重重点了点头,拼命陶郎岂会临阵退缩?
厮杀声犹如一股飓风迎面扑来,副手一声令下,举刀率先冲出了城门。
陶扬贴着城墙壁,看着身边一个个沉默冲杀的袍泽,眼神如鹰,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五千骑尽数出城。陶扬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了最后那名骑卒的肩头,手中大力一甩,将那人拖下了马背,而后她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所以,她没看见,从地上奋力爬起的司马陵容一个纵身,趁着最后一点即将闭合的缝隙,跃出了城门。
城下马蹄震震如冬雷,司马爻诧异万分,赶忙奔至城头,便见五千骑军犹如巨灵江上一线潮,扑向密密麻麻的北契大军。
飞蛾扑火?
不,是惊涛拍岸。
短兵相接的一瞬,北契大军便止步不前。
司马爻一拳垂在城墙上,惊愤交加:“这个王八蛋陶扬!回来老子就宰了他!”
旁边副将小声道:“将军,回不来了……”
司马爻更怒,吼道:“我知道!”
司马冲跌跌撞撞跑过来,惊恐道:“爹,陵容不见了!”
司马爻愣了好半晌,却不敢往城下看,瞧见儿子手中的轻弩,便问道:“哪儿来的?”
司马冲哭丧着脸道:“陶都尉的副手方才送来的。”
司马爻一把夺过,“还有没有余下的箭矢?”
司马冲点头如蒜。
司马爻抬头看了看微微青明的天色,面目狰狞道:“给我射!让咱们的骑军能多杀一个是一个!”
城头射出最后一拨箭雨时,北契大军已被杀退至五十步开外,虎口城五千骑余下不到半数,城头守卒只能眼睁睁看着袍泽被群起围攻的北契步卒拉下马,乱刀砍死还不够,他们割下头颅,继续拿尸体泄愤。
被五千骑冲散的中军阵型,没有持续太久的混战,北契两翼的骑军便迅速包拢过来,许多虎口城骑卒在第二次冲锋过后,不得不被迫弃马,与北契步卒正面肉搏厮杀。
那名副手死在一名江湖武夫打扮的大汉刀下,仅一个错身他便跌落下了马,而他的下半身还好端端坐在马背上,那大汉一连斩落数名虎口城骑卒,如砍瓜切菜一般轻松,副手想提醒不远处的陶扬,但他一张嘴鲜血就涌了出来,堵住了他的声音。
半个时辰,最后一名虎口城骑卒淹没在北契的茫茫马蹄中。
没有一人一骑,死在靠近城下的五十步以内。
而就是这半个时辰,让虎口城见到了黎明破晓。
北契大军后方,传来一声嘹亮的收兵号角。
与此同时,城内响起沉闷如奔雷的马蹄声。
在司马陵容耳中,天籁之音不过如此,眼前的北契大军如洪水般褪去,她倒退了几步,没能转身,便仰天倒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好似听见了马蹄声,有人把她抱在了怀里。
她恍惚睁开眼,视线中一片血红,模糊了那人的容貌,但那双丹凤眸子尤为明亮,她用尽气力扯住那人衣襟,断断续续道:“帮我找到陶扬都尉的尸身,若是可以我想跟她葬在一起。”
那人温柔答应:“好。”
而后一指点在她的眉心。
一缕朝阳缓缓铺满她血肉模糊的身躯,她闭上眼,仿佛睡着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