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年前某位天才将领的一席话,至今仍被世人追捧,甚至曾一度被许多兵法大家视为兵法中的十字真言。
那便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攻城之初的交锋有多激烈,越往后,便衰竭的越快,逐渐演变成一场场漫长而焦灼的拉锯战,这种时候考验的并非是双方帅将的领兵才华,而是每一个普通士卒的心性是否坚韧。身处生死瞬息的战场,热血冲头的一瞬来不及畏惧,可当身边倒下越来越多的袍泽,每一次踩踏在同伴的血肉模糊的尸身上,甚至没有一处落脚之地时,后知后觉的恐惧一旦控制不住蔓延开来,便足以将人的心智折磨至疯。
这就好比两个立下生死状的武夫,各自手持一把不足以一击致命的钝刀,你一刀,我一刀,有来有往,直到其中一人流尽最后一滴血而死。
但两万多人的虎口城,面对十三万北契大军,显然后者会死的更慢。
城头那处最高的瞭望台内,守将司马爻望着脚下那片火光尸海,神情始终古井不波,就在前一刻,小儿子司马忉被敌方一名侧翼骑卒遥遥射来的一箭穿喉,身边亲卫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司马忉已坠下了城外,尸首滚落进护城壕里,注定留不下全尸。
从城头撤下来的大儿子司马冲忍不住掩面哽咽,但他很快擦干了眼泪,心里甚至有些庆幸,好在还没娶那女子过门。
手指仍止不住颤抖的司马陵容眼眶微红,但面上没有太多的悲喜,只是在心底暗道,小弟,姐姐已经为你报仇了,虎口城还有我们守着,你且安心去吧。
一名校尉模样的士卒快步而来,朝司马爻抱拳道:“将军,敌寇先锋伤亡过半,正在后撤,第二拨人马也在陆续推进,看样子是打算轮番攻城。”
司马爻冷笑一声:“都说呼延同宗用兵正多于奇,这种直截了当用兵力碾压的方式倒是附和此人作风。”接着他提高了几分嗓门,“传令下去,不留余力将敌寇压制在五十步以外!”
校尉应声离去。
司马爻低头看了一眼桌面上的地势图,虎口城东面环山,不利于横面拉开纵深,可谓得天独厚,否则在北契骑军的掩护下,虎口城坚守不了多久。骑兵攻城古来便被历代兵法大家视为滑稽之谈,不仅因其造价昂贵,就算家业再大的将军统领都要肉疼,而且马蹄子再快能快的过不长眼的箭矢?但春秋之后,这种说法就彻底被颠覆,李世先率领的北府军教会了整个中原,何谓以骑攻城。有中军步卒配合的骑兵如虎添翼,当年北魏国门就是在短短半日之内被攻破,震惊天下。
难道如今,北雍还要教会那些北蛮子何谓中原守城?
司马爻抬了抬眼皮,低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围站在桌边的一名副将回道:“刚过戌时。”
司马爻望向城外,眼里印着冰冷火光,“四个时辰,离卯时还有四个时辰……”
明日天亮,顾袭率领的援军便会抵达。
但虎口城能否守住今夜,见到黎明破晓?
司马爻绕过长桌,一旁的两名心腹副将对望一眼,赶忙上前半步,却欲言又止,“将军……”
司马爻斜眼望向他们,好笑道:“怎么,怕我出去送死?”
两名心腹不敢吭声,司马爻走到门前,脸上火影忽明忽暗,他沉声道:“放心,还没到该死的时候。”
第二拨攻守战一触即发。
城头上的箭雨比之先前更为猛烈,北契大军也开始展现出不计后果的疯狂,最先耗尽弹药的投石车纷纷撤出战场,为后续中军步卒让开一条宽敞大道,护送掩护的两翼骑军已经轮番上阵了第三拨,没人顾及脚下的尸首,只是前进,不断的往前迈进。
前线传回的伤亡数目不断再攀升,从一千到两千,再从两千到四千,一炷香后,游骑回来传信,距离城下一百步,战亡数目突破五千。
呼延同宗微眯起眼,眺望那座在黑夜中孤灯难鸣的城池,心中不禁冷笑,一百步就死了五千人,那到城下还需要死多少人?不过无妨,这点小数目对于北契的五十万大军而言不过九牛一毛,等攻下虎口城,你们北雍就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了。
呼延同宗对那名游骑道:“告诉各部落千夫长,谁家儿郎第一个登上虎口城,封万夫长。”
传信游骑一脸震惊,随即飞快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隔着呼延同宗身后半个马身,一名满脸虬髯的汉子颠了颠肩头扛着的大刀,嬉皮笑脸道:“大将军,何时才能轮到咱们上阵?老子这把霸刀早就饥渴难耐了。”
呼延同宗偏头看向跃跃欲试的江湖汉子,微笑道:“莫急,陛下给了本将阵前封侯的大权,你石归海若能摘下他司马爻的脑袋,封你个几万人马的将军也未尝不可。”
正是君子府外号“霸刀”的石归海哈哈一笑,朝身后几名宗门弟子叮嘱道:“都听到没,一会儿可别拖老子的后退。”
几名年轻弟子面面相觑,没人敢吭声。
为了以防不测,耶律楚才特意安排几名江湖高手护卫这位大将军的安全,从君子府挑选的弟子最不济也是小宗师级别,但来了之后几人才知道,呼延同宗本身一品归真境的实力,似乎不怎么需要旁人护卫。于是这几人的身份就从原本的贴身护卫变成了可在战场上发挥出奇效的“奇兵”。
当然,在大军尚未推进到城下之前,呼延同宗自不会愚蠢到让这些江湖武夫去枪林箭雨中送死,在那种几乎无差别的射杀下,有没有高强武艺傍身,都是送死。就算是韩高之那样的老怪物,也只有避其锋芒的份,更何况,韩高之已经死了。而那个一脚把韩高之踹下神坛的女子剑仙若敢在此时现身,呼延同宗也不介意让她李长安成为第二个余祭谷。
身后这几人“奇兵”人数虽不占优势,但越是锋利的刀刃就越要用在关键时候,那便是登城之后,想来那个时候城头早已堆满了北雍士卒的尸首,可供辗转腾挪的地方极为有限,北雍那群伤兵残将在一个武道高手眼里,与砍瓜切菜何异?
呼延同宗不自觉扬起了嘴角,视野中那面直直插在城头最高处的燕字王旗剧烈飘摇,他抬手指着那面旗帜,对身边亲信道:“让人把那面旗射下来,重重有赏。”
一旁石归海大笑道:“这有何难,借大将军那把玄铁弓一用。”
呼延同宗瞥了他一眼,招了招手,立即有亲卫抗来那把重达八十斤的漆黑铁弓。
石归海将大刀插入地面,伸手轻松捞过,一夹马肚飞奔出去。
不过半盏茶,呼延同宗便遥遥望见那面燕字王旗从中折断,犹如一只翱翔在九天的飞鹰,急坠直下,掉落在城下一片火海中。
前方战线,几乎瞬时爆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高鸣。
人人都在嘶吼着,“长生天万岁!”
石归海策马归来时,呼延同宗拔出那把大刀抛给他,道:“你们马上就可以上阵了。”
石归海转头望去,己方中军再倒下打头阵的一拨步卒后,后续大军已经踩着尸首以极快的速度抵达城下。他抖了抖手中大刀,招呼一声同门弟子,再度奔赴战场。
城头上,一名北雍弓箭手探出半个身子,将箭头对准了城下一名正欲抛出爪钩的攻城步卒,一箭射出,那名步卒竟身手敏捷,身形一晃,箭矢只扎在了他的肩头。弓箭手反手去摸腰间的箭囊,却摸了个空,而后便感觉脖颈间一凉,被一只爪钩拉出了城垛外。电光火石之间,他抽出了刀,随着下落的姿势,劈向城下那名来不及反应的步卒。死前,他把刀捅进了那名步卒的胸口。
同归于尽,也算死而无憾。
无数只爪钩陆续飞上城头,一架架云梯撞上城墙,耳边不再有箭雨的破空声,转而替代的是滚石擂木砸下的沉闷声,以及热油浇在人身上的滋滋声。
这些声响,甚至盖过了所有的哀嚎声。
北契大军的箭楼车射出最后一拨箭雨,给城墙下的攻城步卒换来极为短暂的宝贵时间,双方箭矢几乎同时耗尽。
虎口城的城墙,如有蚁附。
北契大军终于开始攀城。
而且更加疯狂,攻城方式近乎不择手段,先前箭楼车射在城墙上的大型标杆箭矢成了徒手攀城的最佳借力点,那些登城悍卒各个身形敏捷如猿猴,且臂力惊人,借着钩锁的辅助,在两者之间来回腾挪,躲避城头上的各种杀招。
一名北契悍卒最先见识到距离城头最近的风景,但尚未看清城垛后那名北雍士卒的脸,就被一枪捅下了城墙,而他身旁不远的另一名北契悍卒果断抛出了手里的马刀,将那名北雍士卒的手臂连根斩断。
城头上的厮杀声,很快掩盖了呜咽的北风。
越来越多的北契悍卒攀上城头,然后被四面八方的北雍刀砍成肉泥摔落城下,也有能在城头上站上一会儿的,然后被北雍士卒抱着一起飞落下城。
前来眺望台禀报军情的已不是方才的校尉,年轻士卒的脸上有一道翻着皮肉的骇人伤口,他疼的嗓音有些颤抖:“将军,我军弓箭手,死绝。不出一个时辰,滚石擂木便会耗尽。”
司马爻嗯了一声,缓缓道:“抛尸阻敌,不能让一个北蛮子踩上城头,还有,城内的五千骑军,命他们随时准备杀马上城头。”
年轻士卒没有出声,只是重重抱拳,转身离去。
司马陵容走到他的身后,唤了一声父亲。
司马爻没有回头,轻声道:“去吧。”
两个儿女率先走出了眺望台,而后是两名心腹副将。
守城不同冲锋陷阵,守将必须死守至最后一刻。
司马爻睁大了双眼,面目狰狞,他要亲眼看着虎口城死尽最后一兵一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