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册上记载,第二次两北大战始于天玺元年冬。
但北雍所有百姓都知道,西北边关真正第一缕狼烟燃起,是在农忙秋收的最后一日。
那一日,边境烽燧狼烟四起,每隔二十里便可见一股浓郁黑烟冉冉升起,直冲九霄。时隔二十八年,人们再度体会到了中原文人墨客口中的“大漠孤烟直”,以及何谓“黑云压城城欲摧”。
最先升起狼烟的是位于北凉道泷水郡的边境军镇虎口城,古阳关作为西北门户的第一大关隘,东西两侧设有七座大小军镇,其中便有虎口,卧风,陈仓,怀荒四座重镇,虎口城地势与毗邻的沂州极为接近,东面皆是高山险岭环绕,故而依山而建,是边境一线上最深入北地的军镇。其西面相隔百里则是另外一座更为庞大的囤兵重镇卧风城,两座重镇之后尚有两座以辎重储备为主的小军镇,再之后,便是入境的最后一道关卡,娘子关。
做为历代农耕王朝的中原,在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戊堡体系上,经历过祖辈世世代代的打磨,如今已得到了很直观的体现,而北雍边境的戊堡防线,先后又有李世先以及鬼才李元绛两代人的持续改良完善,不说滴水不漏,至少也是密不透风。只不过事事无完满,即便李元绛呕心沥血为北雍查缺补漏二十年,仍是算不过人心,那座被世人遗忘的瓮城便是最好的例子。
都督府那间议事堂内,聚集到此的依旧是那批北雍的中坚将领,只是今日少了一个老人,而站在老人昔日位置上的是燕家最年轻的大将军,那位不穿蟒袍换上一袭青衫的藩王则安静站在其身侧,丝毫没有喧宾夺主的意味。见此场景,众人哀伤的同时又感到无比欣慰,试问天底下,哪位亲王君主能与臣子如此同舟共济?我北雍君民同心,何惧北蛮铁蹄!?
燕白鹿扫过那一道道炙热目光,格外平静道:“诸位,我素来不喜那套战前陈词,燕字军的士气也从来无需几句言语激励,所以我没什么好说的。几十年来,中原那些人一直把咱们的牺牲视作天经地义,他们忘恩负义骂咱们是小蛮子,咱们却不能不义,不为别的,咱们脚下踩着的地方就是家,北雍的百姓就是家人。祖父生前交代过,死后秘不发丧,待到太平之日,劳烦诸位再把他的棺材抬上城头,好让他亲眼去看一看。”
在场诸将无一例外,再铁骨铮铮的汉子也红了眼眶。
可有的人就偏偏很会大煞风景,李长安小声嘀咕了一句:“亲娘咧,到时候那臭味岂不得飘出十里地去……”
燕白鹿狠狠刮了她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最好飘到清风山去。”
李长安瘪了瘪嘴,没再吭声。
原本众人还有些不满这位王爷的口不择言,但都知晓老将军生前最爱跟王爷斗嘴抬杠,当下不禁触景生情,反倒有不少人忍俊不禁。
和和气气,携手进退,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安心的了。
一声咳嗽让众人再度安静了下来,蔡近臣提醒道:“王爷将军,咱们是不是该说说正事了?”
燕白鹿点了点头,示意接下来继续由他主持大局。
蔡近臣亦是当仁不让,拿起那根细长杆子,一面在沙盘上指点江山,一面道:“根据最新得知的消息,北契有不下十三万数目的大军意图攻打虎口城,由呼延同宗亲自指挥坐镇,城内目前有两万步卒,骑军五千,顾袭已率领大队人马赶赴,明日便可抵达。而其余三十多万人马仍在这十三万之后,眼下动向不明,但此次呼延同宗的行军策略与以往截然不同,据说军中藏有大量攻城器械,光游猎手亲眼所见的巨型投石车便不下三百架,而且除却呼延军本身二十万骑军,那三十万兵马中十之七八皆是步卒。”
说到此处,蔡近臣停顿了一下,似是在思考什么。
一旁的宁折双手环胸,忍不住讥笑道:“难怪有段时日没动静,感情在闭关造车,憋大招啊。”
白马营曹直爽附和道:“拿咱们老祖宗那学来的攻城法子打咱们,这帮孙子欺师灭祖,也忒自不量力了。”
燕白鹿目光落在虎口城外,眉头微蹙道:“长久以来,两北之间多为骑战,因地势广阔,更适合骑军对冲,以达到快速削减对方兵力的目的,步卒则向来都以压阵为主,反而起不到关键作用。可呼延同宗为何弃马不用,偏偏挑选一块最不好啃的硬骨头?”
一时间,众人好似都陷入了沉思。
直到李长安缓缓开口道:“因为世人皆知,北雍铁骑甲天下。”
蔡近臣一下被点醒,嗓门都不由自主提高了几分,“那便是,不让北雍铁骑战之城外!”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北雍骑军虽名震四方,但并不意味步卒就不堪一击,恰恰相反,经历过春秋乱战,中原步卒不论是攻城还是守城,其兵法战力都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巅峰,兖州辽东军便是当中的翘楚。而那些生于长于马背上的北契人,怎么看,都像是三岁孩童在武道宗师面前耍大刀,自取其辱。
将诸将神情尽收眼底,李长安冷笑道:“莫急着笑话他人,几十年前北蛮子也是这般笑话咱们的骑军,最后如何,还不是五十步笑百步。”
蔡近臣沉声道:“王爷所言不错,更何况,除去骑军,北契光步卒兵力便是我军数目的一倍不止。”
这下,没人再笑的出来了。
燕白鹿抬手指了指卧风城,问道:“可否由此出兵,从侧面向北契大军施压?”
蔡近臣沉吟片刻,斟酌道:“可行,但只能是轻骑,且以游击骚扰为主,将军莫忘了,数百里以外尚有三十多万动向不明的大军,倘若一旦碰上硬碰硬的遭遇战,我军将士无异于白白送死。”
燕白鹿长长呼出一口气,双手撑在沙盘边沿,沉声道:“既如此,他们想打,咱们便奉陪到底!”
之后,燕白鹿询问了一系列有关虎口卧风两座军镇的详细兵力分布,以及后援粮草兵械储备等事宜,从晌午到傍晚,不断有茶水点心往议事堂里送,饶是喝了几壶茶水下肚,蔡近臣仍是说的口干舌燥。
最后谈及去往前线统筹指挥的人选,原本蔡近臣准备亲自请缨,两北第一场兵戎相接必然至关重要,尤其在北契抱着打硬仗的决心下,这一场战事的胜负可以说直接关系到日后战局的整体走向。若燕白鹿这位新任大将军能亲自坐镇自是最好,但边境防线中心的古阳关不可一日无主,更重要的是需得以防北契其余人马分兵奇袭。
无需蔡近臣言明,燕白鹿自然知晓其中利害轻重,但在她看来,自己走了不打紧,因为这里还有一位份量足以坐镇的北雍王。可李长安显然更早猜到了她的意图,不等燕白鹿开口,就抢先一步声明自己要去,还说谁敢跟本王抢功劳,现在就抽刀分个胜负。
一群沙场武将当场大眼瞪小眼,没人敢吱声,江湖上早都传开了,这个没能死在老怪物韩高之手里的青衫女子,已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还抽刀分个胜负?有这力气不如留着多杀几个蛮子来的实在。
掌灯时分,诸将逐渐散去,堂内只余下李长安燕白鹿二人,燕白鹿漫不经心的看着沙盘,余光时不时瞥向朝那个坐在一旁的青衫。
李长安双手拢在袖中,目光望向门外,似在走神。
过了许久,燕白鹿终是忍不住问道:“王爷在想什么?”
李长安眨了眨眼,笑的有些无奈道:“我在想,前几日我曾跟瑶儿说,若耶律楚才那个疯婆娘拿她的百万大军来跟北雍死磕,那不用打都输定了,看来,李无名那个老秃驴有句话说的没错,我这张嘴怕是真开了光,说什么来什么,而且好的不灵,坏的最灵。”
燕白鹿哭笑不得,继而问道:“王爷的意思是,攻城并非呼延同宗的本意,而是耶律楚才在背后授意?”
李长安摇了摇头,“以往不打攻城的主意,并非呼延同宗不愿,只是被王帐北院那帮春秋文臣打压的厉害以至于兵马不足,这下耶律楚才给了他三十万大军,如虎添翼,岂不正是大施拳脚的好时机?呼延同宗在南庭韬光养晦二十多年,又岂能没有野心?怕就怕耶律楚才许了他一颗封疆裂土的定心丸,这场两北大仗就真的不死不休了。”
燕白鹿欲言又止,正当此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二人抬头望去,就见薛东仙陆沉之李得苦三人站在门外。
李得苦率先跨入门槛,大声喊了声师父,而后又小心翼翼道:“徒儿……也想去。”
李长安挑了挑眉,挪榆道:“不哭鼻子了?”
李得苦使劲摇头。
李长安站起身,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准了,不过不许擅自做主,否则就把你关在王府,三年不准出门。”说着她看向后头的两人,“你们不会也要随我去前线吧?”
薛东仙嘴角微翘,“不然你想让我去哪儿?”
李长安啧了一声,“上阵杀敌不适合你这样的江湖女侠,还是留在这里吧,钓鱼台那边还是很缺人手的。”
而后李长安看向一直没吭声的陆沉之,“陆丫头,你……”
陆沉之忽然打断道:“我留在这里。”
李长安微微摇头,笑着道:“不,你得替我去接一个人。”
走出都督府时,李长安转头朝东望了一眼,那里是虎口城的方向。
入冬之前,那里就要开始死人了。
而且会死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