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阳关内,沉静了半月有余的都督府再度“热闹”了起来,只不过比起先前的踌躇满志,人人脸上都多了几分不由自主的阴霾。
屋外枝头的秋叶刚刚凋零,屋内便早早烧起了炭火,暖意如春日,却令人感到十分不适宜。
北雍诸将齐聚一堂,除却炭火时而烧裂的噼啪声,无人言语。
对于寒冷习以为常的北地百姓而言,此时尚未到添衣的时候,更莫说烧炭取暖,贫苦人家往往要等到立冬时分才舍得从箱底里翻出那件唯一的厚实棉衣。
裹着黑狐大氅的燕赦坐在高椅上,身边左右两侧隔着几步各有一盆炭火,但饶是如此,也未能让他苍白的脸色红润些许。
几日前,将军府的大夫连夜赶至,问诊过后只说大将军这是染了风寒,开了方子也熬了药,却丝毫不见起色。彼时燕白鹿仍在回邺城的路上,得知此事后绕路去了趟北雍王府,将那位从寿陵镇来的王姓女大夫请来了。
燕白鹿倒不是信不过自家府里大夫的医术,只是担忧他们当着祖父的面,有些话不敢言尽。
去年陪着祖父去清风山上香时,燕白鹿心底便已有了预感,当从王大夫口中真真切切听到“药石无医”四个字,仍是一阵心慌失措。
那夜,她坐在老人的床边,许久才平复下来。
正应了那句老话,病来如山倒,不过短短几日光景,燕赦的精气神便大不如前,人也跟着日渐消瘦,再看不出昔日神采。
若说商歌庙堂是无数公卿良臣撑起了那座金銮殿,那么撑起西北门户的顶梁柱无疑唯有燕赦一人,可如今这根亦是燕字军主心骨的柱子,要塌了。
昔年长野之战,东越大将军余祭谷战死沙场,那一刻,燕白鹿尚无法体会这对东越百姓意味着什么,如今她终于感同身受。但更多的是,以后将军府就真的只剩她一人了,年关再不会有人换旧符,那个私藏了价值千金好酒的酒窖也无人问津,还有那间她极少踏足的祠堂,以后又要多一个牌位了。
燕白鹿深吸了口气,恍然间听闻身边有人低声呼唤,她茫然张望,模糊视线中曹十兵那张粗犷的脸孔逐渐清晰。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燕赦低垂着头,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燕白鹿稳了稳心神,看向站在曹十兵身后的蔡近臣,轻声问道:“蔡将军,几座军镇的兵力部署的如何了?”
蔡近臣同样放低嗓音道:“大致不差。”
燕白鹿轻轻点头。
蔡近臣会意,挥了挥手,在场诸将轻手轻脚鱼贯而出。
燕白鹿替燕赦拢了拢大氅,随众人出了议事堂,除却提前前往边关军镇的顾袭,四王将三人未曾离去,而是在不远处的廊下候着。
燕白鹿行至三人跟前,知晓他们想问什么,但她却不知如何开口。
平日里对她从不亲近的蔡近臣,瞧见她微红的眼眶,轻叹一声:“神龟虽寿犹有尽时,何况凡人。”
燕白鹿下意识握紧了白鹿刀。
宁折刮了一眼这个分明是读书人却如武将般耿直的手足兄弟,拉着他告辞道:“末将尚有军务在身,就不多留了。”
谁知,蔡近臣丝毫不领情,轻轻拂开宁折的手,朝燕白鹿作揖道:“将军,不,大将军,蔡近臣虽是读书人,但嘴拙,说不来那些宽慰话,只知以后你就是燕字军的大将军,故而还望大将军以大局为重。”
燕白鹿没有言语,只是抱拳回礼。
待二人走后,被迫留下来承担“重任”的曹十兵,看了看面色凝重的年轻女将军,难得打趣道:“这个老古板都开了先河,以后可不能再唤小将军了。”
见燕白鹿仍是不吭声,曹十兵宽慰道:“这是好事。”
燕白鹿低着头,指腹轻轻摩挲着刀柄,嗓音平静而悲凉:“曹叔叔,我很小的时候就曾想过,倘若有一日祖父不在了,我可否撑得起这份重担,但直到今日之前我也没想出个结果。祖父一直都对我寄予厚望,所以不论他人如何看待我,我只是不想让他老人家失望罢了。”
燕白鹿抬头看向这个一直待她如晚辈的中年汉子,“但是曹叔叔,我是不是让你们失望了,也让北雍百姓失望了?”
曹十兵微微摇头,神情柔和:“没有野心,也是件好事。”
燕白鹿没再言语,二人沉默片刻,曹十兵似想起了什么,笑着道:“有些事你兴许还不知晓,四王将里我最年长,当年投军入伍时与你父亲一般大,许是因为瞧上了我的身手,他私自动用职权把我从步卒调任去了白马营,老将军得知此事发了好大一通火气,但没责罚我,而是打了你父亲三十军棍,在床榻上躺了半个月。”
提及父亲,燕白鹿脸色缓和了些许,附和道:“我虽不记得父亲的模样,但听军中老卒说过,领兵打仗的本事平平,却是个好将军,如今跟随过父亲的那些老卒还时常提起他。”
曹十兵点了点头,言辞间忍不住挪榆道:“你父亲确实不擅领兵,花天酒地倒是一把好手,将种子弟该有的富贵毛病他半点没落下,可为人却是我见过所有人当中最仗义的一个。有一回打了胜仗归来,你父亲拉我去喝酒,说来也是凑巧,别看顾袭那小子现在威风八面,当年被人欺负了连个屁都不敢放,正好欺负他的人就是宁折,也是个嚣张跋扈的将种子弟,出门吃顿酒还要带上十几个家仆摆威风的那种人,你父亲看不下去,上去就把人给揍了,在北雍比爹拼家世没谁敢跟你父亲比,宁折吃了哑巴亏也不知抽了哪根筋,听说顾袭要投军,他也跑来凑热闹,没成想,到最后竟成了出生入死的兄弟。”
曹十兵有意卖了个关子,“那时近臣还在太学宫求学,也是我们四人当中最迟与你父亲相识的,但谁也没想到,他却是与你父亲交情最深厚的。”
燕白鹿果然极为诧异,问道:“为何?”
曹十兵微笑道:“你父亲说,他这辈子读书无望,所以最佩服读书人,但你可知蔡近臣钦佩何人?”
这回曹十兵没再卖关子,接着道:“飞将军,李世先。”
燕白鹿笑了笑,深以为然。
这就好比人人都憧憬江湖大侠一般,但大英雄,大侠,大义,却不是谁人都当的起这个大字。
还有,大将军。
临走前,曹十兵没再多言,只是抱拳唤了她一声,大将军。
夜里,燕白鹿卸了刀甲,寸步不离的守在老人床边,回想起白日在议事堂的场景,不由得握了握拳,偏偏这个时候,李长安却不知所踪。若接下来的战事,需要她亲身上阵以稳定军心,那古阳关谁来坐镇?
烛火一阵轻微摇晃,燕白鹿定了定神,起身刚走到窗前,便听闻有人叩门,响动不大且有规律。
燕白鹿快步走到门前,先是往床榻上看了一眼,而后动作轻柔的拉开门。
门外站着一袭红衣。
虽并非预料之中的人,却更令她无比惊喜。
二人四目相对,如今似乎已不需要言语,便能从对方的眼眸中读懂心意。
所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温柔将她拥入怀中,任由她暂时卸下所有的坚强,无声落泪。
听着屋外细不可闻的呜咽,屋内床榻上,似有一声轻轻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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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都督府的宁静,李长安一路飞奔至那座僻静小院,但见床榻上的老人尚未醒来,便又悄然退了出去。
燕白鹿与李相宜从隔壁小屋闻声而出,李长安没有出声,摆了摆手,三人一同回了屋内,各自坐下后,谁都没有开口。
直到半个时辰后,仆从来禀老将军醒了,说想喝粥。
当李长安端着那碗清粥递到面前,燕赦愣了一下,而后笑骂道,以前你都是递酒给我,巴不得把我灌死在酒桌上,这般好心怕是没下回了。
李长安板着脸,说你这老家伙若好不起来,以后那些私藏珍酿就只能进我一个人的肚子了。
燕赦破天荒没有还嘴,默默喝完了粥,而后说想最后去古阳关的城头看看。
李长安尚未答应,燕白鹿却先一步转身出门去备了马车。
此时的古阳关与往日不同,处处都透着大战前夕的紧绷气氛,燕赦从马车上下来,耳边充斥着此起披伏的呼喊声,他们在喊,“大将军好!”
燕赦抬头望了一眼高耸的城墙,开始缓步登城,这一次,老人没再拒绝燕白鹿的搀扶。
当老人登上城头,李长安看着那个背影,似是一盏燃尽了最后一丝烛芯的灯火,即将熄灭。
她走上前,与老人并肩而立,如同以往一般,一同望向北面。
“当年咱两第一次登上城头,我还没有城垛高,你还没我高,还记得李将军说的那句话吗?他说,敌人在北面,面朝北面,后背就是朝着家,所以咱们的刀尖永远向北,不朝南。”
李长安嗯了一声。
“李长安,你答应过我,要好好照顾鹿儿。”
李长安仍是嗯了一声。
老人双手撑在城墙上,嗓音加重了几分,“老子跟北契打了一辈子,却从未见过剑门关之后的草原,真他娘的憋屈,姓李的,不如你替老子再去北契走一趟!?”
李长安还是嗯了一声。
然后她伸手扶住老人的背脊,陪着老人站了许久。
不远处的燕白鹿紧咬着下唇,仰头望向那面飘扬在风沙中的燕字王旗。
这一日。
有个老人,站在古阳关的城头,面北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