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阳关内那座清冷了许多年的都督府,如今人来人往。
北雍这些年暗地里虽然军朝两政皆经由将军府管制,但明面上燕赦只是统帅边军的大将军,朝政上仍是刺史府的职权更大,但某些事将军府亦有一锤定音的大权,于此,朝廷那边有个“虽未封王,却行王权”的说法。也正因如此,以至于监储军事的北雍都督之位悬空多年,有燕赦这样的大将军珠玉在前,这个位置形同虚设,也无人敢坐。
久而久之,这座设立在古阳关的都督府就成了前线督战的临时场所,只不过近十几年边关无大战,上一回北雍各路将领汇聚于此的壮观场面,还是那场震动朝野的两北大战。有些人在这座都督府里飞黄腾达,有些人出了这个门便再也没回来,也有些人两手空空而来两手空空而去。
临时调任护卫职责的白马营校尉赵龙虎,按刀站在门前,今日许是有大事商议,一大早就来了一大帮子披甲佩刀的将领,虽然对于赵龙虎这种一营小卒而言,大都是些不曾谋面的生面孔,但其中赫赫有名的北雍四王将与燕大将军,不用报上名号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赵龙虎看了一眼站在对面,比他还激动万分的吕劲州,忍不住小声道:“诶,瞧见没,刚才进去的,宁将军身边那位,就是蔡近臣蔡将军。”
在燕字军中最钦佩燕小将军,其次便是宁将军的吕劲州先是一脸震惊,继而嗤之以鼻道:“都说蔡将军用兵如神,决胜于千里之外,原来是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难怪四位王将里就属他最少亲身陷阵,跟咱们燕小将军比都差一大截。”
赵龙虎抬手就给了他一个板栗,低声呵斥道:“你他娘的懂个屁,蔡将军那是有大智谋的人,以智取胜兵不血刃,跟你这种只会埋头往前冲的蠢蛋真是没法说。”
不服气的吕劲州刚要抬手反击,一个人影突然横插在两人中间,白袍白甲的燕白鹿冷冷扫了两人一眼,“闭上嘴,好好值岗。”
两人不约而同打了个激灵,赶忙挺直腰杆,抬头挺胸。
待燕白鹿进去了好半晌,两人才长出了口气,就见迎面走来一人,刚落地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还是赵龙虎反应迅速,当即半跪在地,朗声道:“卑职参见王爷。”
“起来吧。”
李长安没有停步,径直走近门内。
赵龙虎低着头,余光瞥见那一抹衣角,莫名的心如擂鼓,他不曾见过坐在龙椅上的九五之尊,不明白那是怎样一种心境,但此时此刻他有些明白了,他缓缓转头与吕劲州对望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间挂满大小形势地图的议事堂里,鸦雀无声,相比起赵龙虎吕劲州这样官秩不高的后起校尉,能站在这里的大都是一营或是一军主将,其中不乏参与过那场两北第一次大战的老将,但此时他们的神情亦是难以言表。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位身着紫金蟒袍的年轻女子身上,在场多数将领虽不曾见过但都听闻,那位王爷不喜奢华,常年以青衫示人,当头一回瞧见这件出自京城织造局的五爪蟒袍,心中震撼之余,更多的是敬畏。
商歌当朝第一藩王,当之无愧。
更多人庆幸的是,这人是咱们北雍的王爷。
众人之中当属那年随同赴京的宁折感触最深,那时的李长安尚未封王,一袭青衫潇洒绝尘,更像是逍遥世外的野仙散人,但今日穿上这一身象征着皇权的紫金蟒袍,那股君临天下的气势由心而生,令人不由自主心悦诚服。
但当事人似乎并不满意这样的结果,扯了扯那件合身却不合心意的蟒袍衣襟,玩笑道:“诸位将军,本王知道自己长的很好看,但诸位也没必要目不转睛的盯着,当心传出去,回家挨嫂夫人的揍。”
不知谁先噗嗤乐出了声,原本凝重的气氛瞬时变成了满堂哄笑。
随后人群中当先走出一名中年将领,抱拳朗声道:“白马营主将曹直爽,参见王爷!”
紧接着,便接二连三有人自报家门。
“赤武营副将隋铁关。”
“山鬼营孙寄。”
“神武营赵祐。”
“细柳营戚定疆。”
……
“参见王爷!”
李长安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有饱经风霜的老将,有出类拔萃的新锐,这些人便是燕字军强大无匹的基石所在。
最后有个声音,嗓音不大却盖过了所有人。
“老字营杨林斗,参见北雍王。”
这位资历足可与燕大将军相提并论的北雍老卒,如今虽无军职在身,却无人敢质疑他在军中的威望。
李长安朝老人点头示意,而后平静道:“既然该来的都来了,那咱们便开始吧,诸位也知晓,朝廷眼下正在推行新政,从今日起本王任职北雍都督,诸位将军日后兴许职位有所调动,但手下兵马本王绝不让朝廷动你们分毫。”
有人担忧道:“这岂不是明摆着与朝廷作对?”
李长安笑了笑:“反正山高皇帝远,他们管不着,顶多动动嘴皮子,能把咱们怎么着?”
多年来终于被反客为主一回的燕赦出声附和道:“天塌了有我和王爷顶着,你们怕个屁。”
大堂内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哄笑声。
燕赦抬手往下压了压,而后朝站在一旁的蔡近臣招了招手,道:“近臣,之后由你给诸位说明一下当前局势。”
当这位号称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四王将之一走出人群,众人都不禁收敛了笑意,足见此人在燕字军中无可比拟的地位,相比另一位有“玉面鬼”之称的军师裴闵,蔡近臣在前线领兵上的才华更加耀眼。燕赦私下里对二人的评价是,裴闵擅阴谋更适合官场,蔡近臣则是纯粹的领兵将才,有此二人一阴一阳辅佐燕白鹿,足可安心矣。
身为武将却满身书卷气的蔡近臣走到那张摆在堂内正中央的巨大沙盘前,拿起一根竹制细杆,点了点冲河以北的某个位置,道:“据前线游猎手拿命换来的情报看,呼延军的大部分主力军两日前停驻在此,追杀那两标游猎手的骑队起先咬的很紧,但到了冲河便止步不前,若非如此,兴许咱们的人一个也回不来。这两日,已有五标游猎手出关,从各个方向打探敌情,但敌军相当警惕,光游曳在冲河方圆五十里内的黑马栏子就有不下上千骑,十几次小交锋咱们没能占到半点便宜。”
站在沙盘另一头的李长安,双手拢在袖中,微眯起眼道:“这是跑咱们地盘打秋风来了?”
蔡近臣将杆子往东面移了几寸,接着道:“王爷将军请看,呼延军主力离此处不足三百里,末将猜测,呼延同宗一直按兵不动或许打的是这个主意。”
李长安眉头一皱,蔡近臣所指之处不是别地,正是流沙城。
双手抱胸坐在椅子上的燕赦疑惑道:“流沙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第一场两北大战都没人多看它一眼,不过封丘之战前,当时领军的还是呼延宰父,倒是动了些歪心思,把六千虎狼营藏在城里想来个里应外合,但那个地方鱼龙混杂,哪是藏得住人的地方,何况还是六千人的骑军,他前脚刚进城,后脚就有人向咱们通风报信了。他娘的,老子当时还赏了那小子几百两银子,如今想想倒也不亏。”
身为骑军统帅的宁折拖着下巴,缓缓道:“咱们以前分析过,呼延同宗此人用兵正多于奇,无甚太出彩的地方,但胜在谨小慎微,故而虽无大胜,但也从无惨败,这般明摆着捞不着好处的事傻子都不干,老蔡,这回你是不是猜错了?”
蔡近臣置若罔闻,只是将杆子又往下移了几分,落在边境偏东一处极为不起眼的位置上。
“末将的猜测兴许有几分大胆,但绝非毫无依据的妄论,呼延同宗既为求稳,那定然会寻一条在他看来最为稳妥的线路。诸位请看,此处位于北凉道中段上方,离驻守兵力最弱的泷水郡最近,关键是这一片关外因接壤沂州,多为高山险阻,我们都以为没人会打这里的主意,但偏偏有一处缺口,而且……“
李长安突然打断他的言语,接话道:“而且还是一座废弃已久的翁城?”
“瓮城?”燕赦揉着下巴,似是在极力回想什么,忽然他哦了一声,“当年打封丘时,老子领兵藏在那里,后来才给呼延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燕大将军这段兵家必谈的辉煌战绩,在场诸将自然有所耳闻,只是没人知晓其中一些旁枝细节。
面对众人恍然大悟的神情,蔡近臣继续平静道:“按照呼延军的马力,从流沙城到此处只需半日,若是轻骑则更快,即便此时调集兵力前往防守,是否来得及还是两说。若突破瓮城,遭殃的百姓不说,呼延军亦有足够的时间踏平整个泷水郡,眼下唯有将他们的主力军截杀于流沙城之外。”
在场众将闻言,纷纷自荐请缨前往杀敌。
一直站在燕赦身侧的燕白鹿却望向那个双手拢袖的沉默女子。
没人发觉,此时李长安的脸色,阴沉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