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小院后有一片小竹林,林间有木屋,这是王府里除却钓鱼台,唯一的禁地。里头并非藏有什么稀世珍宝,而是供奉着三尊牌位。
玉龙瑶候在木屋外的篱笆前,低头看着落在脚下渐染秋意的枝叶,怔怔出神。
女子过了三十,便是旁人口中徐娘半老的年纪,以往还不觉着,如今看着那些批朱女官一张张年轻洋溢的脸庞,才恍然自己年岁也不小了。记得那年在风铃宅院与李长安初见,自己也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吧?白驹过隙,这岁数真是不等人。
吱呀的开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玉龙瑶收拢心绪,抬起头莞尔一笑。
这几年间,唯独不变的便是这一袭青衫,无论如何艰难险阻,依旧光彩夺目。
裹着一身檀香的李长安走出篱笆园,顺手带上门,而后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轻笑道:“什么好事这般可乐,说来也让我高兴高兴。”
玉龙瑶微微摇头,与李长安并肩走向竹林外,“听说公子境界大乘,奴婢是替公子高兴。”
李长安偏头盯着她看了半晌,肯定道:“不对,我险些丧命你哭都来不及,哪会为了这点小事高兴,哎呀,莫不是有了心仪之人,不在乎我这个公子了?”
玉龙瑶嘴角勾着笑意,眼波流转,“倘若真有那么一个人,公子可会伤心?”
李长安憋着乐,一本正经道:“为何伤心,多一个人待你好,我开心都来不及。所以,真有其人?带来我瞧瞧啊,我给你把把关。”
玉龙瑶眼底的黯然一闪而逝,柔柔笑道:“叫公子失望了,奴婢此生大抵都不会有这么一个人。”
换作以往,李长安多半会反驳两句什么“我家瑶儿这么好看怎会没人要““肯定是那些人不够好,配不上你”之类的,但如今李长安只是叹息一声,轻声喃呢道:“也好。”
二人出了竹林,沿着湖畔走向那座九层钓鱼台。
李相宜自打上回随白袍营去了趟北平郡,便留在了燕白鹿身边,加上眼下边关战事将近,正是用人之际,李长安便也由着她去。一楼内人数逐日壮大的批朱女官们正埋头于公文中,见到多日不曾露面的北雍王,纷纷搁下纸笔起身拜礼,李长安摆了摆手,与众人寒暄了几句,便往楼上去。
钓鱼台五层以上皆是珍宝奇物,李长安看着眼前的满目琳琅不禁有些头疼,转头跟在身后的玉龙瑶道:“瑶儿,你去挑两坛进贡的佳酿出来,明日我要带去古阳关。”
当初这里的物件大都经由玉龙瑶的手入库封存,找起来自然轻车熟路,没多大会儿功夫,玉龙瑶便抱来了两坛酒,摆在李长安面前道:“公子,两坛酒会不会显得咱们太小气了?眼下古阳关聚集了不少大小将军,两坛酒怕是不够喝的。”
李长安伸脖子嗅了嗅,赞了一声好酒,笑道:“不是给他们准备的,尚未开战前谁敢喝本王的酒,到时候打了败仗都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说到此处,玉龙瑶不禁面露担忧,踌躇片刻才道:“公子当真要带那个小姑娘一同去前线?”
李长安随手拿起身边柜子上摆放的一枚翡翠如意把玩,轻笑道:“就当是带她去涨涨见识,哪能真让她去冲锋陷阵,毕竟深有体会才能铸出好刀,等见到战场上的真实情形,那小丫头自然就怕了,到时候估摸就会哭着喊着要回来。”
见玉龙瑶半晌没有吭声,李长安瞥了她一眼,促狭道:“怎么,你也想去?”
玉龙瑶微微摇头,半玩笑道:“奴婢的职责在战场之外,要去也是去公子看不见的地方。”
李长安手上动作一顿,皱眉道:“眼下或许还真有个地方需要你亲自去一趟,如今各道郡县都在大张旗鼓的更换官吏,北凉道的三川郡尤为重要,先确保咱们的人能顺利接替漕运衙门,其余的慢慢再来。若那些依附官府的江湖宗门不安分,你尽管调动祁连山庄的人手,能镇压是最好,若不能,尽量让秦归羡出面,江湖事江湖了莫要牵扯太深。至于北契那边的军情谍报,暂且移交给李相宜便是,有她在,短时间内出不了什么岔子。”
玉龙瑶安静听完,素来领命行事的她依旧没有任何异议,只是低声问道:“得苦那孩子怎么办?”
李长安极为败家的将那枚价值千两的翡翠如意随手丢回盒子里,似早有预料道:“她与你说了什么?”
心知瞒不住,玉龙瑶轻叹道:“前段时日,因刺史府遇刺一事,秦归羡来了一趟王府,得苦就跟着她一同回来了。今早那孩子听府里人说公子回府,跑来奴婢这里却什么也没说,眼下约莫躲在哪里,想见公子又不敢露面。”
玉龙瑶犹豫了一下,轻声道:“那孩子,大抵是想随公子一同去古阳关,又怕公子不答应……”
李长安嗤笑道:“你是不是想说,我若不答应,她大概也会自己偷摸着去?”
玉龙瑶会心一笑,没再言语。
李长安感慨道:“孩子大了,翅膀也硬了,想做什么拦不住。”她拍了拍酒坛,“一会儿着人送去古阳关,对了,你再挑几坛差不多的,给兵器库那边也送去。”
说着,李长安忽然身形一顿,眯眼打量四周,而后抬手张开五指,一道虹光应声飞来,撞入她的手中,第二道虹光紧随其后,悬停在跟前。
玉龙瑶定睛一看,竟是两柄剑,各自华光溢彩,尚未出鞘便可感觉到汹涌而来的剑气。洛阳所佩的青霜剑素有“剑光青凛若霜雪”的美誉,这两柄埋藏在宝山里的剑丝毫不逊色,大有“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的风采。
玉龙瑶仔细端详一阵,道:“乌鞘剑名为霞明,银鞘剑名为照霜,一个在兵器剑谱上排行第九,一个排行十三,皆出自大楚铸剑大师曾冶子之手,原本便是李宅藏宝,若非公子慧眼,奴婢都险些忘了。”
李长安屈指轻弹剑身,照霜剑芒更盛,一明一暗犹如呼吸,“剑虽好,但于我已无用。”接着她转头问道:“府里还有何藏剑?”
玉龙瑶想了想,道:“能入公子眼的,怕是再没有了。”
李长安哦了一声,拎着两柄剑下了楼。
回到湖畔小院,李长安随手将剑搁在一边,躺在软榻上闭目养神。玉龙瑶搬出茶具,坐在一旁安静煮茶,这一刻仿佛一下就回到了几年前,那时李长安刚封王不久,回封地后有一段时日不长的惬意光景,二人常如这般待在一起。
炉火上的水沸了,蒸腾起缕缕氤氲,她没有抬头,只是轻抬眼眸望向榻上那人的身影,小心翼翼间更多的却是不舍。
李长安何等境界修为,能从气息间捕捉到一个人当下的喜怒哀乐,但她没有睁眼,只是缓缓开口道:“对了,那日我走后,薛东仙如何了?”
玉龙瑶悄然收回目光,嗓音平静道:“托公子的福,薛姑娘在剑道上大有精进,伍长恭出关时寻她问剑,二人各出了一剑,依奴婢看,似是打成了平手。不过君子府那位霸刀听闻此事,扬言要宰了薛姑娘替师门找回脸面,前几日谍子说薛姑娘没有应战,石归海在流沙城闹市大闹了一番,最后被陆姑娘撵出了城,偷鸡不成蚀把米,想来这条疯狗日后不敢再来寻麻烦了。”
李长安双手叠放在腹部,一只手指缓缓敲打手背,轻笑道:“那可说不准,石归海本来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日后若被他抓着机会,定会不择手段的报复,但眼下我倒真没那个闲暇去顾及,你让人给薛东仙带个话,此人留不得,若能趁早解决是最好。”
说着,李长安坐起了身,“耶律楚才何时出的雁岭关?”
玉龙瑶递过一杯茶来,道:“刺杀林杭舟之后,还是东安王府的方荀亲自送她出的关。”
李长安抿了口茶水,问道:“可有旁人与她随行?”
“没有。”玉龙瑶思绪一转,“公子怀疑那位坟山山主尚在北雍境内?”
李长安沉默片刻,摇头道:“凌霄真人已死,徒留一个丑奴儿有何用处,正好,此番你去三川郡若那些江湖宗门有意归顺,便由你看着办吧。”
言下之意在明显不过,杀江湖人还得用江湖刀。
李长安忽然转头看向门外,勾了勾嘴角,朗声道:“进来吧,在门外蹲了那么久,也不怕腿麻。”
玉龙瑶停下手中动作,抬头望去,就见一人杵着腿一瘸一拐的进了门,脸上神情跟被当场抓了包的小贼一样忐忑,低着头缓缓挪到两人跟前。
玉龙瑶抿嘴偷笑,也不去看,继续煮茶。
李长安淡淡瞥了一眼,也不开腔。
那小贼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了好半晌,一直偷眼观瞧李长安的神色,最终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带着哭腔道:“师父,徒儿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上回历经生死大劫,师徒二人尚未来得及冰释前嫌,李长安便又走了。李得苦心心念念,想着一定要当面给师父好好认个错,可谁成想,李长安这才刚回来,边关又起战事,但此次不同以往,战场生死难料,多少人一去不复返。
李长安看也没看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徒弟,铁石心肠的默不作声。一旁的玉龙瑶到底于心不忍,小声道了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李得苦赶忙顺阶而下,重重点头道:“对对对,以后师父说什么徒儿就听什么,绝不跟师父顶嘴!”
李长安不动声色的撇了撇嘴,往李得苦后背瞅了一眼,淡淡道:“你的剑呢,怎么只剩一柄?”
李得苦犹豫都不敢,委屈巴巴道:“在祁连山庄与人切磋时毁了两柄,只剩玉带腰了。”
李长安一摆手,搁在一旁的两柄剑纷纷撞入李得苦的怀里,险些给她撞了个跟头。
“一柄霞明,一柄照霜,这两年你在外头,过生辰为师也没送过你什么,这两柄剑就当为师为你补过了。”
李得苦紧紧抱着两柄剑,任由溢出的剑气刺痛了皮肤也不松手,她小心翼翼问道:“师父不生徒儿的气了?”
李长安有些无奈道:“我跟你个小丫头有什么气好生的。”
李得苦抿了抿嘴,放低了嗓音问道:“那就是准许徒儿随师父一同去古阳关了?”
李长安看着她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好气又好笑:“谁准许你去的,你暂且留在府里,等白袍营护送林家父女二人到邺城,你再随她们一同来古阳关。”
听到这话,原本没精打采的李得苦一下双眼放光,“真的,师父你可不许诓徒儿。”
李长安点点头,李得苦立即从地上弹了起来,但又不敢在师父面前造次,与二人告退一声,抱着剑欢天喜地就出了门去。
玉龙瑶冷不丁挪榆道:“公子这下又舍得了?”
李长安望向门外,笑意温柔:“孩子嘛,终归是要独当一面的。”
玉龙瑶却从话中听出了另一番意味,她低眸垂首,静静递上一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