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子前,商歌一统中原,彼时朝纲板荡九州狼烟四起内乱不止,北面虎视眈眈已久的草原之狼便是那时南下叩关。三十万北契大军夜渡冲河,兵临古阳关,据北雍老卒回忆,那日日头刚升起所有守关营卒都瞧见那幅毕生难忘的骇人景象,古阳关外不见黄沙,目之所及黑压压一片皆是人马,望不到尽头。
那时北府军刚历经中原几场万人大战,正处于休养生息填补损耗的阶段,数目不足五万人,几个老字营的精锐亦是损伤过半,而竖起大旗没两年的燕字军将将不过两万人,根本不足以担此大任。可正是这场人数悬殊的封丘之战,成为了载入史册,后世兵法大家逢及必谈的经典战役。因那场长途奔袭最终将战局一锤定音的燕赦,也因此一战成名,跻身十二开国名将之列。后来每每提起,两鬓渐渐花白的老将军都感慨万千,再后来几乎闭口不再谈及,其中缘由,大抵只有那些北雍老卒知晓,世人只看到老将军的赫赫战功,却不知那跟随老将军奔赴杀敌的两千骑卒回来时只剩十三人,之后又因伤残病痛在不到五年的光景内相继离世。如今燕字军中鲜少有人知晓,但北雍老卒都记得,燕字军有一支没有活人只有灵位的老字营,名为封丘营。
封丘原是古阳关外往东两百里处的一个地名,曾是大秦王朝北伐时留下的一座弃城旧址,历经八百年无数场大小战役,早已被风沙掩埋,如今唯有砂砾底下仅剩的残垣断壁有迹可循。而距离封丘百里之外的这座瓮城,便是当年燕赦率领那支骑军的藏身处。
说起瓮城的由来,从那面已看不出年代的青石城墙就知晓,估摸比封丘的年岁还要久远。原本依城池而建,做为迎敌首道防御线的瓮城,如今却成为了那些无依无靠的妇孺的庇身之所。
而瓮城之后的那座城池也早已消失在了几百年的战火之下,就如同这里的女子一样,寡妇村虽名字不好听,但名副其实,无人问津,更无人记起。
收留李长安的小丫头名叫春草,娘亲姓胡,也不知是夫家姓还是娘家姓,街坊邻里都管她叫芸娘,小少年叫虎头,住在隔壁第二家。李长安住下的第三日,周边几户人家送来了不少吃食,说是帮着芸娘一起照应。看娘俩儿平日里的穿着,显然日子过的很是清贫,临时给李长安换上的旧衣还是丈夫生前所留,所幸李长安身形高挑,穿着竟意外合身。
李长安来此的第二日,王府谍子就寻来了,而且还是个熟人。李长安虽不知晓她的名字,但记得她曾在护送墨家堡钜子赴北的路上舍命挡刀。
女谍子带来两个消息,一个是林杭舟父女安然无恙,白袍营几个骑卒受了重伤但均无性命之忧,不过祁连山庄两位客卿在跟坟山山主丑奴儿与莲花宫叶犯花交手时受伤不轻,事后两个女子各自遁逃不知所踪,东安王府此番派来帮手的谍子死士无一活口,也未留下把柄。二则是燕小将军已命人带着韩高之的尸首先一步原路返回,尚且留有五百白马营骑卒在关外等候接应李长安同返邺城。
李长安听罢,只让女谍子传话给燕白鹿,不必逗留尽早回城。女谍子当时看着李长安惨白的脸庞,欲言又止,但终究不敢僭越,只领命离去。
二人那日谈话挑了个偏僻地方,故而也没人瞧见,只是回去时被春草那小丫头一顿数落,埋怨她一身伤还不安分,若加重了伤势,村里可没郎中能救她的命。
李长安也没还嘴,一副知错就改的乖巧模样,小丫头说着说着就不气了,末了还往她手里塞了两个热乎乎的鸡蛋,说是娘亲故意留着给她养伤的,自己都舍不得吃。
穷苦人家能吃上鸡蛋那就更过年一样,如春草这般家境,怕是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回荤腥,但李长安最后也没推辞,分了半个给嘴硬却眼馋到盯着鸡蛋目不转睛的春草,小丫头吃的满脸陶醉,好似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
那时李长安偷偷瞧见,躲在屋里的芸娘都看见了,但只是抿了抿嘴,什么也没说。
芸娘性子温柔贤惠,不似北地大多数女子那般不拘小节,对待李长安这个外人更是大方得体,丝毫不像贫苦人家出身的女子,春草私下里毫不掩饰的夸赞她娘亲,是村里最好看的女子,就是镇上的千金小姐也不比得。李长安不置可否,天下仙子女侠多了去了,但总是纯洁无瑕的更惹人怜,芸娘就是这样的女子,否则也不会问也不问就收留她这个来历不明的人,春草大抵是随了娘亲的性子,天生一副侠义心肠。
转眼过了小半旬,这一日,一大一小各自搬了板凳坐在门口晒日头,也不知春草从哪儿打听来的,说多晒日头伤才好的快。正值晌午,芸娘在屋里忙活做饭,不多会儿,香味肆溢,李长安正昏昏欲睡之际,隔壁虎头捧着一本书跑来讨教学问。因为听春草说,这个大姐姐上过几年私塾,便想着来试一试,毕竟村里那些大娘大婶女红织绣都是一把好手,讲文教书实在有些难为她们。
李长安肚子里那点墨水,应付虎头这般年纪的孩子还算勉强,一番讲解后,她把书递还给少年,笑问道:“之前春草说你念过两年书,怎么后来不念了?”
捧着书的少年微微红了脸,低下头不敢看这个比春草她娘亲还好看的女子,小声道:“前些年村里有个女先生,后来被关外的马匪掳走了,我娘说女先生凶多吉少大抵是回不来了,果真被我娘说中了,先生没了,书也就念不成了。”
说着,少年鼓起勇气抬头道:“大姐姐,你何时走,能多教我念几日书吗?”
李长安没有言语,只是笑着摇摇头。
少年有些失望,但仍是恭恭敬敬朝李长安作了一揖。
少年离去后,李长安转头问春草:“你想念书吗?”
小丫头想了想,一脸认真道:“念书有何用,我长大了要像爹爹一样,投军入伍。”
李长安哈哈大笑,伸手揉了揉春草的脑袋,“你这细胳膊细腿,给人牵马都嫌磕碜,就别说提刀上马了,估摸你这个头将来都赶不上马匹高。”
春草一巴掌打开那只手,气呼呼道:“要你管!我以后多吃点,肯定能长的跟你一样高!”
李长安缩回手,拖着下巴,笑眯眯道:“长的高大有何用,不如生的漂亮,以后还能嫁个好人家,你娘亲拉扯你不容易,就不想伺候她几天好日子?”
这回春草不吭声了,没出过村子的小丫头想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得双手抱胸,兀自生闷气。
端着饭菜的芸娘在二人身后已经站了好一会儿,她眼眶微红,紧咬下唇。不知为何她看着这女子的背影,总莫名想起已故的丈夫,许是二人身形有五六分相似,她又穿着他的衣衫,如今丈夫的模样她都有些记不清了,但印象里总是白白净净,像个读书人。
回想以往,春草好似从不问提及父亲二字,其实村里的孩子大都如此,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爹都死在关外,每月勉强维持家中生计的微薄银两就是父亲用命换来的抚恤银。这几日因为女子的到来,春草显然更活泼了许多,芸娘不禁想,若丈夫还活着,父女二人是否也会如现在这般,坐在门口晒着日头,嬉笑打闹?
李长安感受到身后的目光,但没有回头,只是继续循循善诱道:“听人说,朔方郡有个柳絮书院,不看出身贵贱,只要是女子都可以去念书,而且分文不取,你以后若想比虎头有出息,不妨去那里试试。”
春草抿着嘴,仍是有些不情不愿,但娘亲教过她,不可失礼于人,更何况李长安句句好意,她总不能把人好心当成驴肝肺,于是默然点了点头。
李长安笑着伸手,又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就听屋内芸娘喊了一声“吃饭了”。
前几日,李长安躺着不能动弹,芸娘都是把饭菜送到床边,今日里是头一回三人坐在桌前一起吃饭。期间,这个清贫但勤恳的女子从未多嘴过问,只把李长安当做一个同是落难的可怜人。
所幸李长安也不讲究,给什么吃什么,当时芸娘拿出丈夫的衣物时,李长安也是看都不看就往身上套。毕竟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谁还在乎这些身外之物。
吃过饭,陪着李长安打了一上午瞌睡的春草忍不住跑出去玩儿了,芸娘留了李长安在屋内,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已经洗干净的青衫,有些拘谨道:“姑娘,你这身衣物我给你洗好了,但有些地方破的太厉害,眼下还穿不得。”
李长安接过来,抖开瞧了一眼,顿时哭笑不得,岂止是不能穿,那就跟破烂布条无甚差别,不过洗的倒是格外干净,那般浓重血迹想必费了芸娘不少功夫。
芸娘觉着好歹是个大姑娘家,总不能老穿着男子衣裳,走出去也不像话,但李长安身形比村里的女子都高出一大截,也挑不出合适的来,于是踌躇道:“隔壁许家小娘说,今日或是明日会有布商打这回北凉道,以前也常有走商图捷径从这里入关,到时我去换些颜色相近的布料,给你补上。”
李长安摇了摇头,把青衫随手放到一边,问道:“听说官府衙门那边克扣你们的抚恤银,可有此事?”
芸娘愣了一下,嘴唇微张,却没出声,似是不知如何回答。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隔壁许家小娘的叫唤声,“芸娘,那伙布商到了,他们不进村子,你要换布匹就赶紧去,不然人可不等你。”
李长安抬了抬手刚想说不必了,芸娘看了她一眼,一面应声,一面身形矫健的绕过她出了门去。
等她再追出去,芸娘早已一路小跑,走远了。
李长安只得坐在门边的小板凳上,长叹了口气。